第四十一章 終結「天地守望」

第四十一章 終結「天地守望」

吳陽擔心寧莉是一張烏鴉嘴,自己真的是在「捏鼻頭做夢開始心慌意亂甚至焦躁不安起來。

那一天,車間湊了一爐生活,還要補兩個急件,吳陽和盧小蘭臨時回來干一天正經事兒。

老檢驗工董阿良不苟言笑,做事情克丁克卯,他正對吳陽的生活進行中間檢驗。左手舉著罩燈,右手拿著檢測工具,他正在檢驗已經做成的箱圈內尺寸。

盧小蘭的行車吊著一隻方形大泥芯,供吳陽在修理。三隻緊線扣連著的鋼絲繩綳得緊緊的,緊線扣的鉤子掛著泥芯骨的三隻拉環。吳陽一邊盯著泥芯的平面,一邊舉著右手、拇指與食指輕輕叩擊;盧小蘭意會,提升絞車跟著就咔」地微微往上提。泥芯沒調整平衡,吳陽的右手又輕輕往下點了點,提升絞車跟著又咔」地微微往下落。吳陽反覆調整緊線扣,校正著泥芯的平衡。

吳陽和董阿良共同扶住大泥芯,每人盯著箱圈和泥芯的兩道邊壁,以確保不擦碰。行車吊著的泥芯一點一點下降,咔」準確地落入箱圈。泥芯入位了,緊線扣和鋼絲繩依舊綳得緊緊的,行車仍然全神貫注配合著。董阿良手持卡棒開始檢驗和調整壁厚,吳陽從旁給他照著罩燈。三面都調整好了,另一面老是不對,尺寸小了。

「不得行、不得行,還要提出來修。」董阿良吩咐一聲,顯得很不耐煩。

泥芯盒的時候多敲一鎚子就好了。」吳陽遺憾地自言自語。

兩人又護住泥芯,行車咔一聲,把泥芯又提了出來。

「刮掉一毫米。」在董阿良的要求下,吳陽用一隻不鏽鋼小尺,小心翼翼地刮削著泥芯的一個側面……

泥芯終於放準確了,董阿良用吸砂風管,最後繞著壁厚空間底下的冷鐵吸了幾圈……吳陽用潮模砂把泥芯的三隻拉環洞補平,再用石棉繩在泥芯上頭的壓實面上圍了一圈。接下來,又在行車的配合下把蓋箱合上了。

吳陽閑下來的時候,寧莉讖語般的預言又在他耳邊縈繞,整得他心煩意亂的。他抬頭看了一眼坐在行車裡讀雜誌的盧小蘭,她是那麼安詳和素凈,他不禁想起《女神》裡頭的一詩來——

我已成瘋狂的海洋,她卻是冷靜的月光

她明明在我心中,卻高高掛在天上

我不息地伸手抓拿,卻只有悲哀的空響

這「天地守望」,最終還得落實到地下呀,哪兒才是個頭呢……

吃過午飯,嘩嘩啦啦下起雨來了。十二號廠房的一些人又聚集在大門口,觀望經過大馬路進去上班的人流。

吳陽從馬路邊的「一步樓」出來,遇見勞資科的鐘佳萍準備也要進廁所。她一揚頭,叫吳陽等一會兒,她有話要說。

「一步樓」是上海人對廁所的雅稱。一般上海男廁所的小便池為槽形(與小便槽對應的是幾個無隔斷的水泥蹲坑),便槽外設一條凸起的踏步,小便的時候就要踏上一步。廁所里沒得沖洗設施,為了保持清潔,牆上往往貼有「小便請上一步」的提示。於是約定俗成,便池就被戲稱為「一步樓山廠的廁所,幾乎都是上海「一步樓」的結構和風格,廁所門外是大半人高的直角牆圍,裡頭小便的男人踮起腳就看得見外頭。

鍾佳萍出來以後,神秘地把吳陽拉到一棵大樹底下。她打了一把傘,把吳陽也罩著。

「聽說你和小蘭好得不得了,啷個小蘭還是想走?」她關切地問。

「啷個回事兒嘛?」吳陽頓時緊張起來。

「她給勞資科寫了一份調回老家的申請書?」

吳陽的腦子裡一下,雖然寧莉的預言在思想上打過底,他還是有塌陷的感覺。裝得很鎮定,他問:「她說調哪兒?」

「她倒不是要回上海市,而是要回老家常熟。」她寬慰道,「不過申請歸申請,要辦成非常困難。寫了申請的上海妹兒多,而真正辦成的卻沒得幾個。」見吳陽很失落,她善意地拍他一把,「你自己要努力喲,阿拉妹兒調回老家,等於就是要嫁回去。你曉得,嫁才能調。」

吳陽腳步沉重地走回十二號廠房,任由雨淋。

在廠房門口,唐萍問他:「你臉色青,生病了?」

吳陽訥訥道:「你去行車上把小蘭換下來,我有事找她。」說完他又回到雨中,拐進砂箱壩子,鑽入那隻高壓釜。

浪漫季節過去了。「鋼包相會」在寒冷的風雨中,第一次顯得那麼沉重和憋悶。盧小蘭擔心被人現,她就把雨傘放進了「鋼包」裡頭。

「你說過,那一句話等你來說,」吳陽直截了當,「我老老實實在等,你最後說出來的竟然是一份調離申請?」

盧小蘭頓時失措,她獃獃地盯住吳陽,沉默。

「你說過,你得聽我的。那麼重大的問題,即便是遇到大麻煩,你也得徵求一下我的意見嘛。」停了一會兒,吳陽又說,「我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有困難我們共同來克服。只要你幸福,我就安心。就算你不愛我,老實說出來,我也不怪你,我接受現實。」

吳陽的語氣平和,盧小蘭聽來卻很沉重。

她一揚頭,理了理掛在臉上的絲一句話,我現在明確說出來。」她表情憂惶,但坦誠:「我愛你,不只是喜歡,是愛。」她又補充道:「我愛,但我很困惑。」

沉默一陣,吳陽輕輕說:「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要寫那個東西?」

「廠里的上海妹兒誰沒寫那個東西呀?又有幾個辦成了的?雖然愛你,我也得對父母做個交待嘛。」

兩人的思想都很費勁,一時啞巴了。

「我太難了!」她顯得沉重又無辜,「我要應付你,又要應付父母,還要應付輿論的壓力。都認為我兩個在談戀愛,而我又單純不起來,真不知該怎麼辦?」

他倆錯面對坐在小砂箱上,小砂箱與鋼軌和弧壁相壓迫,出咔咔的著力聲。

「愛和嫁不是一回事兒,你可要想好啊,我要你嫁給我。」吳陽很乾脆。

「這正是我困惑的地方,」盧小蘭說,「我嫁給你,我爸爸媽媽怎麼辦?」她哽咽著說,「我爸爸媽媽在這兒根本就待不下去,過晚年一定是要回老家的。」

「愛不能嫁,是不是?」

「是的,我不曉得怎麼做才好。」

她說「是的」,吳陽心如刀絞。

「今年春節,你回老家的時候相親了?」

「是的。」說完她又急了,立即補充道,「但我一個也沒同意。」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兩人的心情像高壓釜一樣沉悶和沉重。他倆感覺到,自己的命運,被冰涼又堅強的高壓釜籠罩著,人力是沖不破的。

想到盧小蘭與別人相親,吳陽的胸口就隱隱痛。外強中乾,他心虛地問:「馬上又要過春節了,你還要回常熟?」

「不想回去了,我心頭容不下別人。」

「會容得下的,生活比愛情重要。」

「你理解了?甘心我嫁給別人啊?」盧小蘭瞪大眼睛、出重重的呼吸聲。

「你真要嫁給不愛的人?你要學耿露霞?」吳陽像是吼叫,感到一陣眩暈。

不要學耿露霞。」

她晶晶的眼珠泡在清亮的淚水裡,深情又可憐。

「我們之間的感情和想法,你爸爸媽媽曉不曉得?」

「曉得,成天都為這事兒犯愁。他們都喜歡你,真的,都喜歡你。」

她又懇切地說:「你不要怪罪我爸爸媽媽,他們的生活要求很低,無非是想回老家呀。」

「春節又快到了,相親還得要去,只有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死了心,才能安心。」吳陽頭疼腦熱,胸口痙攣,卻裝得很大度,他又說,「如果真能遇到比我強的,你就去嫁。」

「你把我的胸口裝滿了,誰還擠得進來喲?」她的眼睛盯著外頭,喃喃低語。

沉默一會兒,盧小蘭輕輕湊過身子,小心地摸摸吳陽的手背你強的男人少,比我強的姑娘多。你是在找理由,想與我分手哇?」

手的話我不會說,只能由你來說。」

盧小蘭揩濕了手絹,她生自己的悶氣,一揚手把手絹扔了出去。

吳陽第一次看見她流淚,她微微抽噎,賭氣地抓過那一把濕漉漉的雨傘,又往眼睛上擦。他把自己的手絹遞給她,她不接。

轉正,麻煩就出來了。」盧小蘭臉上掛著淚珠,唉聲噎氣,「當一輩子學徒工多好啊!」她像在說夢話。

「現實選擇,就是權衡得失,想迴避矛盾不得行。你好自為之吧。」

「你看不起我了?」她微弱的聲音有些哽,「不要鄙視我啊,我真的很愛你。」

心頭湧起一股熱望,她真摯地說:「你抱我一下嘛,我想你抱我一下。」她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小砂箱倒下去「噹啷」的一聲。

吳陽騰的一下站起來,卻沒有去抱她。他毅然轉身衝出高壓釜,腳踏蓬鬆透濕的節節草,冒著大雨走了。在進入棚房小門的時候,他回頭望了一眼,盧小蘭沒有出來……

吳陽心頭歇斯底里般狂躁,表面上卻故作端莊。他夢遊一般在廠房裡晃了一轉,徑直就去了保衛科。保衛科在政工大樓的二樓上。

吳陽進門,熊科長急切地說:「我正要找你呢,想好沒得,還是捨不得你那個師妹兒哪?」

「哪兒啰,師妹兒只是師妹兒。人家上海妹兒哪兒看得起本地人?」接著,吳陽開門見山地說:「我想好了,願意到保衛科來。」

「對了哦,別人想來還不得行呢。」熊科長炫弄地說,「為了調你來當保衛幹事,黨委張大國副書記差點與李廠長吵起來了。那幫上海領導堅持不能抽造型工,只能抽其它工種,太死板嘛。」

「還有哪些手續要辦?怎麼弄?」

「你願意來,政治處就讓組織科下動態通知單。你看車間里有不有什麼交接的?如果利索,明天就上來。」熊中武手頭翻閱著一本卷宗,歇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正準備去車間找你呢。是這樣的,萬山縣公安局有一個大案子缺人手,向我們廠借一個人,他們不曉得張金揚已經調回老家去了。正好你去縣局頂一頂,當保衛幹事之前見習見習案子,熟悉一下業務,也好與公安的人接觸接觸。」

「多長時間?」

「最起碼一個月,看辦案的進度。後天就去縣公安局二股報到,他們催得緊。」熊科長說著,一邊從立柜上那隻鐵皮保險箱里,取出一隻黃皮套的手槍,「五一式手槍打過的嘛?」

「打過的,用得來,只是分解組合有點兒慢。」

「分解組合嘛,一熟悉就快了。你這麼聰明的人,一摸就會一數。」熊科長從抽屜里拿出一隻牛皮紙大信封,「這兒是八十子彈。」他又說,「這些子彈是今後用的,這次少帶。幫公安辦案子,你就找他們要子彈。」

有,」熊科長說,「這是公用持槍證。」他遞給吳陽一個小紅本。

「你這麼相信我啊?」吳陽吃驚地說,「一開始就讓我干這些事兒?」

治處考察你兩三個月了,檔案也翻過好多遍,你的情況有數。保衛幹事,先要政治上可靠,再就是能文能武能吃苦。尤其是要寫得起材料,這一點好多人不得行,但你行。」

「哪兒啰,」吳陽調謔道,「我只會寫情書。」

黨委書記姜守業和武裝部長廖永楷先後進來,姜書記高興地說:「小吳報到來了?」

吳陽點頭笑笑,熊科長說:「一上來就是一砣硬骨頭,上山去辦大案。」

「辦大案好哇,」廖土匪說,「辦大案比在公安學校鍍金要強哦。」

吳陽說:「張金揚到瀘州公安校去培訓過的,我趕他有差距喲。」

「那都是紙上談兵,」姜書記說,「重要的是實踐,實踐出真知嘛。」

「八一建軍節的射擊考核,你的成績很優秀嘛。」廖土匪想起來了。

吳陽說:是六三式自動步槍,我適應那種,就得了個第一名,四個九環。」

「三十五環就是優秀。」

「不過,我投彈不得行,只有三十多米。」吳陽有些遺憾。

保衛幹事主要是能文,又不天天打架,更不需要打仗。」熊科長向吳陽和廖土匪遞過香煙,又說,「從檔案上看,張金揚的文化水平不如你,你的關鍵是要多實踐。」

幾個案子就成熟了,尤其是公安局的案子。」廖土匪開始吞雲吐霧。

「你們吹、你們吹。」姜書記很謙恭,他拍一拍吳陽的肩頭就出去了。

把吳陽的事兒整落實了,熊中武顯得很高興。接著,他性急地說:「快點兒回車間去收拾東西,後天就要走了,看有不有啥交接的。」

「工人有啥好交接的?」吳陽不屑地說,「就是一些工具,破勞保服,一扇大木櫃、一隻小木箱。」

廖土匪建議道:「那些東西你可以保留著,星期六幹部參加勞動,你還用得到。」

「幹部!我現在是幹部了?」吳陽心想,「當幹部這麼簡單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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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線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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