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深山避情難

第四十二章 深山避情難

晚上,萬山縣公安局的小會議室燈火通明,楊局長正在介紹案情案人員圍坐在中間拼合的大桌子周圍,靠牆壁的木板凳上也坐了一些人,大家都認真地在作記錄。吳陽與雲山廠保衛科長詹華培坐在一塊兒。

「這是一件性質嚴重的政治案件,我們暗中調查已經進行了一個多月,基本情況初步有所了解。距春節還有三個月,現在全面動手,爭取在春節前結束……反革命組織的名稱叫民主自由黨川東軍,司令員叫黃登舉,復退軍人,三十八歲,住岩洞公社黃坪大隊九隊……按照我們部隊的編製,他們正在組織排以擁護鄧小平當黨的主席為借口,準備要鬧事。揚言如果十一屆六中全會上,鄧小平當不上主席就造反。鄧小平明明不會當主席嘛,黃登舉他們也曉得他不會當主席,就是要找個鬧事的借口和理由嘛,他們並不是真心擁護鄧小平。據了解,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半年以後就要召開了……」

下頭有人在嘀咕:「聽說華國鋒要下台,胡耀邦當主席。」

「明天晚上採取統一行動,萬山、天成、高陽三個縣同時進行。我們的行動組,集中在山硐煤礦吃晚飯,然後往黃坪上頭爬,大概要爬四五個小時。先,分兩個大組,分別同時抓捕黃登舉和他的助手、聯絡員魏家揚,由縣中隊的戰士押解回來。然後,分成六個小組鋪開排查。究竟有好大的人員範圍,鋪了有好寬,現在還不曉得,挖到哪兒算哪兒。再根據辦案進展情況,調整或採取對應措施……很艱苦,也有危險性。三縣交界地帶,深山老林,自古就號稱「四十八槽,七十二溝」,歷代都是土匪窩子,又是川東遊擊隊活躍過的革命搖籃。雖然沒有現他們有槍炮,但火藥槍等原始兇器他們是有的……還有,他們造反怎麼個造法,有不有綱領、行動方案,最終目的是啥?組織水平和規模等等,現在也不曉得,需要我們去搞清楚。總之,一定要在十一屆六中全會召開以前,把這一攤子全部按平,不留火種……下面,由一股的毛股長安排分組和具體行動細節。」……

一輛大客車,把專案組二十多個人拖到山硐煤礦時,天已經黑了。除了縣中隊四個戰士穿著草綠色軍裝,公安人員全部著便衣。山硐煤礦是公路的盡頭。

煤礦領導不曉得公安一幫人執行什麼任務,吃晚飯的時候上了一瓶白酒。白酒誰也沒喝,大家把飯菜填了滿滿當當一肚子。據說,明天什麼時候能夠吃上飯還不曉得。

「山硐煤礦的地勢,與你們雲山廠差不多。」吳陽對詹科長感慨。

吃飽了,待命,他們在煤礦籃球場上散步。

高大的山影,寒冷的山風,嘩嘩的流水聲,狹窄的天影。說實在的,吳陽有點兒緊張,哪兒這麼真刀真槍干過?一夜之間,就搭上了這麼火暴的差事兒,也算是戲劇性。

不可能不想到盧小蘭,還有「鋼包相會」、「天地守望」的溫馨。這一賭氣,居然真的就分開了,分得開嗎?相互有愛,禍根已經紮下了,往後怎麼辦呢?想到這兒,吳陽感覺眼睛潮熱,喉結打哽。這兩個月折騰下來,如果還不能沖淡她的魅力,那可就慘啰……

「你是第一次參加辦案?」周可強漫不經心地問道。

「是的,」吳陽說,「你可要多關照哦。」

「沒問題,」周可強說,「你動筆,我動手;你來文的,我來武的。」

「關鍵時刻,都要捨得拚命。」龔股長補充道。

周可強是縣公安局一股的幹警,吳陽分到跟他一組,要與他朝夕相處好一段日子。周可強比吳陽大不了多少,長得蠻悍,皮膚黝黑,礅礅實實的,但言談舉止還算文雅。

詹科長說:「部隊上搞政治挂帥的時候,也是兩人搭夥,叫什麼『一幫一』,『一對紅』。不準談戀愛,成天兩個大男人攪在一起。」

「有個新鮮詞兒,」吳陽說:「叫同性戀。」

「這兩個月,咱們就同性戀上啦,」周可強說,「一鍋飯,一盞燈,一張床,形影不離,相依為命。沒準兒,還得要灑熱血喲。」

周可強和吳陽都是輕便的行裝,一隻黃挎包,一把手槍。對吳陽穿的那一雙白色球鞋不大滿意,周可強說:「太耀眼了不好,你是沒得經驗。」

縣中隊那個小劉,羨慕幹警們的手槍。軍裝不是很合身,一看他就是剛入伍的新兵,還沒摸過真槍呢。龔股長就把自己的手槍下了彈匣子給他玩兒,他愛不釋手,舉起手槍對著山頭地喊叫,就像「小兵張嘎」那樣興奮和天真。

晚上十點鐘準時出。一行人穿過籃球場,跨過幾道停著礦車的鐵軌,就看見了主井樓和副井樓,副井樓比主井樓要高大一些。兩樓的中部連著一條封閉的通道,他們從通道下頭過去,右邊是一間鼓風機房。路燈出淡淡的黃光,腳下間或響起絆著殘鋼破鐵的聲音。下到河溝,再上,就開始登山了;灌木叢生的羊腸小道,六十度以上的陡坡……

爬了五個小時的山路。除了兩個股長年紀大一點兒,基本上都是年輕人,大家沒有失態,雖然累得夠戧。

吳陽和周可強參加抓捕黃登舉這一大組。那是一座凹形院落,住了三家人,就是黃家三兄弟。院落和四周道路的草圖,事先大家都熟悉了。按照計劃,在距黃家院落近一公里的外圍,十多個人就分成了四組,從四條小路堵過去。吳陽與詹科長的任務是堵側後門,就是豬圈棚子那個後門,位置他們是熟悉的。

人還沒走攏,狗叫聲就「汪汪」起來,事先有預料,不影響執行任務。吳陽與詹科長的路近,他們最先進入位置。兩人蹲在側後門外的紅苕地里,煞有介事地舉著手槍,守株待兔。吳陽並不緊張,雖說是抓一個司令員。這麼多人荷槍實彈抓一個,有啥好緊張的?

幾乎沒有吵鬧,更沒有搏鬥,黃登舉輕易的就被抓住了。吳陽和詹科長繞到院落正面的壩子上時,黃登舉已經戴著手銬被綁在一根木柱子上。吳陽特意湊過去看了幾眼,黃登舉哪有司令員的味道嘛,雖然穿著草綠色的破軍裝,也只是傻農民一個……

天還沒亮,石頭磨子上放了一隻煤油燈,公安人員的電筒光到處晃。屋裡頭有女人和小孩兒的哭聲,外頭的狗叫聲此伏彼起,一大片山巒提早蘇醒了。

抓捕魏家揚的那一組人馬過來會合時,天就亮了。人人凍得搓手頓腳的,哈出一團一團的霧氣……對黃登舉和魏家揚驗明正身以後,就由四個戰士和兩名公安幹警押解回縣城,還在山硐煤礦上車。捆得很牢實,兩個人的雙手銬在背後的,再橫著圍了好多圈棕繩。毛股長和龔股長不放心,又反覆檢查過。

在社員大會的會場上,吳陽的心靈受到了震撼。那些人哪兒是勞動者啊?分明就是一大幫丐眾,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東倒西歪、塌塌撒撒在土壩子上;人人氣咽聲絲,黃皮寡瘦,穿巾巾掛綹綹;即便是有穿鞋子的,也只是鞋幫殘破的布筋,拉扯著變形的鞋底;鞋底是竹皮、筍殼疊成的。孩子們衣不蔽體,形銷骨立,鼻涕像冰串子;一個個凸起營養不良的「鑼鍋肚」,幾乎看得穿肚皮,看得見腸子里的草草莖莖……

開過黃坪的社員大會,辦案人員就按兩人一組分頭行動了;這一分開,就會有好多天碰不到面了。四十八槽綿延近百公里,山體被溝谷橫切,把坡脊溝背割成梳狀地貌。這兒曾經是為川東遊擊隊提供給養的重要基地。而今天的山民已經氣息奄奄,看不到剽悍的民風……

二十多個人散布在綿亘的大山中,就像是一滴墨水被海水消化。周可強叮囑吳陽:「如果有危險,那可能就暗藏在後頭的平靜當中,一定要膽大心細。」

黃坪大隊就留下了吳陽和周可強這一組,配合他們的,是黃坪的老支書何家貴。周可強叮囑吳陽:「辦這樣的案子,對任何人都不絕對信任。這兒只有你和我。」中午,他們在老何家吃了第一頓飯。雖然午飯很簡單,只是稀飯和鹹菜,有兩碗青菜一碗洋芋片,周可強卻對吳陽說:「這可能要算四十八槽最客氣的一頓飯了。」

在黃坪大隊,老何家算是殷實戶,五間土牆大瓦房,人丁也興旺。雖然是平房,但屋基壘得高,要登六步石梯才上得檐廊和正門,就顯得高大氣派了。檐廊比較寬,在裡頭可以干一些簡單的手工活兒。堂屋裡正牆腳下是一排原木扁桶,中間擺了一張八仙桌。靠左牆根有一隻鑄鐵的火盆燃著柴火,火盆上有一隻火搭桿掛著的鐵鼎罐;火搭桿和鐵鼎罐都裹了厚厚的一層油黑的煙焦垢,黢黑……廚房和豬圈是巴后牆的一溜偏棚,堂屋裡熏得黑不溜秋的。

對涉案人的訊問地點,就設在老何家的檐廊里,外頭光線好。老何的兩個兒子專門去大隊的小學里,搬來了兩張最好的課桌,課桌底下的擱板是完整的。周可強把兩張課桌順著直角的牆腳也擺了個直角,這樣萬一衝突起來就方便一些。周可強作訊問,吳陽作筆錄。吳陽學著周可強的樣子,把打開保險的手槍擺在課桌的擱板上,好臨機反應。被訊問人站在距課桌兩米遠的位置。

第一個受訊人叫唐天土,據說他是一營副營長,一上來周可強就把他一頓。

「年紀老大不小了,跟著別人瞎起鬨。看你那樣子站不像個人、坐不像條狗,還想造反?真***老糊塗嘛。」周可強把擺在課桌上的兩張介紹信,拿過去給唐天土晃了晃:「看好啦,我們是萬山縣公安局的幹警,依法訊問你,乖乖配合好,老老實實說。」

唐天土點頭哈腰,誠惶誠恐。他四十多歲了,看上去卻像六十多歲的人。彎背脊,紫黃臉,瞘兜眼。穿著枵薄的衣褲,上身套一件破棉襖;為了保暖,在腰上系了一根草繩;腳蹬一雙沒有后幫的破膠鞋。

「你是啷個認識黃登舉的?你那個一隊距九隊這麼遠。」

「過去都認識,但不熟悉,沒有往來過。」

「沒有往來過,那你是怎麼參加他的組織的?」

「過去沒往來過。兩個月前才往來了。」

么交往起來的。」

「那次,我在天台埡炸了一頭野豬,我就扛在肩膀上往回走。後來餓得走不動了,全身冒冷汗,就躺在路上歇氣。遇到了黃登舉,他就來幫我。」停了一會兒,他偷偷瞟一眼周可強,鼓起膽氣,輕聲說,「他就叫我參加他的組織。」

「他說是什麼組織?」

「他沒說是什麼組織。他只是說這個大隊、生產隊的組織要不得,窮得飯都沒得吃的,要另外成立組織。」

「繼續說。」

「他說,他在部隊當兵的時候,是分的班就有飽飯吃。他說,我們今後也搞班就也能吃飽飯了,我們組織一個軍。」歇了會兒,唐天土又說,「他沒說是什麼組織,只是說要搞民主自由,反正我不曉得叫啥子組織。」

「你是一營的副營長?」

「我不曉得,黃登舉叫我再去多拉一些人參加,拉的人多了,我就當官。」

「你拉了哪些人?」

「九隊的福娃兒,桃坪的苟伢子……」

「他的組織有沒有章程、綱領之類的東西?」

「啥子叫章程和綱領?」

「有不有文字的東西?寫在紙上的東西?」

「沒得,不曉得,我沒有看到。」

土壩子邊的石碾盤上有一隻大石磙,碾盤和石磙上坐著偷**視的娃兒越來越多,有的甚至嘰嘰喳喳、推推搡搡起來。老何與他老婆就躡手躡腳跑過去,把他們吆散了。

「啷個說起要造反的?」周可強繼續提問。

「是他說的要造反,他說**騙人,欺負窮人,欺負農民,弄得我們飯都沒得吃的。」

「有不有造反的計劃?」

「啥子計劃?我不曉得。他只是叫我等到起,通知我幹啥就幹啥。」

「你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只是說,只要有人供飯吃就行。我說,你當兵那個班就有人供飯吃,如果我們也搞成那樣,就要得。」

「你參加他的組織,辦沒辦啥子手續?」

「辦啥子手續?啷個辦手續?」

「比如說填個什麼表沒得?給你什麼東西沒得?」

唐天土搖搖頭:「沒得,都只是嘴巴上在說。」

「是啷個說起鄧小平的?」

「黃登舉說,外頭都在分田分地了,我們這兒還沒得動靜。聽說分田分地是鄧小平在搞,就有人又要打倒他。」

「繼續說,往下說。」

「黃登舉說,我們要選鄧小平當主席,要不我們就造反。」

「說沒說好久造反?」

「黃登舉說中央在準備開會,要選主席,如果鄧小平選不上,我們就造反。」

「做了哪些造反的準備?比如說准沒準備武器什麼的?」

「沒得,都是嘴巴上在說。」

「你們有沒有武器?」

「就只是一些打獵的火藥槍,沒得啥子武器。」

「黃登舉有不有武器?」

「我去過他屋頭兩回,他只有一支火藥槍,但沒得火藥了,鐵砂子也沒得了。」想了一會兒,他又說,「他在山上整野獸,是挖的陷阱,他說沒得火藥了。」

周可強並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在課桌前面不停地走動,一邊走一邊問。他給吳陽遞了一支香煙,猶豫了一會兒,他又給唐天土遞了一支。唐天土受寵若驚地雙手接著,感激涕零……

「黃登舉當兵是好久回來的?」

「回來一年多了。」

「他當兵學到啥子本事沒得?你覺得他能幹不能幹?」

「我看沒學到啥子本事,他當兵只是餵了幾年豬,天天餵豬。他說他回來之前,他的排長看他當幾年兵槍都沒摸過,就帶他去打靶場打了幾槍。他說,部隊的槍沒得火藥槍打得准。」

「他還有什麼特別的事兒?」

「他回來以後還餵豬,家裡餵了兩頭豬。他說,部隊上的豬,比我們這兒的人都吃得好。」

「參加他的組織的,還有哪些人?」

「人可能有一些,我記不全。」

「慢慢想,慢慢說。」

……

簽個字。先看一遍對不對。」吳陽把唐天土叫了過來。

「我不認得字,也寫不起字。」唐天土忸怩著說。

「那我就念給你聽,如果有不對的你就指出來,再改過來……」

吳陽例行公事,一絲不苟,他不厭其煩地念讀並核對。末了,他問一句:「對不對?與你說的合不合得上?」

「我看是那樣子。」唐天土認可。

「那我就幫你寫上『以上記錄看過,與我說的一樣。』……你過來摁手印,右手拇指頭。」

當天晚上,何支書把周可強和吳陽安排在一個山窩子里的單家獨戶睡覺。老何說:「那房子是一個五保戶,孤老人。死了,房子就充了公。」

那是個簡陋的茅草房,可憐巴巴的,吳陽鑽進去心都涼了。廚房卧房就那一間,還有一個偏棚是豬圈。房間里的主要家當,一張粗麻線蚊帳的床(蚊帳熏得焦黃),一口篾條箍成的原木扁桶,一隻烏黑的小木方桌,幾砣圓樹墩算是凳子;灶坑上,一隻火搭桿掛著一口鐵鼎罐。一人多高的版築土牆,土牆裂縫裡塞滿了枯草,牆體已剝蝕得凸凹不平了,殘留下好些隆起的硬塊和植物荊條。霉臭,到處都是熏煙凝積的油黑灰垢,一綹一綹的蜘蛛網垂下來,像濁穢的破絮。地下,污黑的熟土坑坑窪窪的,零亂著草草莖莖,還有髒水的痕迹……一節燈芯草泡在小碗的桐油里,燃起一點豆火。

「還好,有門。」周可強的要求不高。「不講衛生講安全。」他自言自語,伸手就摸到了撐住兩面山牆的那一根木檁子。

一塊篾笆板,靠在門邊那一洞木柱小窗上。周可強把篾笆板移過來,用草繩子系掛在那根木檁子上,正好遮擋在那張床與窗洞的中間。

「啥子意思啊?」吳陽問。

「擋火藥槍,萬一有人開黑槍啷個辦?」周可強一邊說一邊左看右看,他抓起一塊草苫子,又堵住了那個小窗洞。

吳陽也警覺起來,他檢查了木門的門閂,上頭吊了一節保險的楗子,他就小心地把楗子豎插進門閂的定位孔里。

還不放心,周可強順手從牆角抓一根木棍來抵門閂。感覺一頭沉,仔細一看,是一支銹裸裸的梭鏢。

「其實,我不擔心人,我怕這張床,你看,好骯髒啊!」吳陽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床底下塞了一隻方形圓坑的石火盆,石火盆露了一角出來,絆了吳陽凍得僵冷的腳尖,他噝的一聲,痛得齜牙咧嘴的,把腳跺了兩下才緩解了疼痛。

「骯髒是骯髒,又不長住,怕啥子?主要是防備人害。」周可強一邊咕噥一邊左顧右盼。

看那些人,飯都沒得吃的,有氣無力,風一吹就倒,窮得自身都難保,還能把我們怎麼樣?」

「窮凶才極惡嘛,要有警惕。」周可強說著,不知又從哪兒找來一根繩子懸挂在屋中間。「把衣服褲兒脫光,吊在中間。」

「啥子意思哦?」吳陽不解。

「你聽我的安排嘛,不會錯。」

吳陽學著周可強的樣子,把脫下的衣物吊在了空中。

兩人赤身**,冷噝噝地鑽進那一床膻味兒熏騰的臟被子里。他倆一人睡一頭,床鋪「嘎吱、嘎吱」直晃,吳陽摸了摸放在頭邊的手槍。周可強伸出一隻手把燈火掐滅了。

怕衣物上沾虼蚤和臭蟲。」吳陽明白了。「要是半夜三更打起架來,我們赤身*要臉也不要命啦。」

「命都不要了,還要個啥子臉啰?」周可強蹬吳陽一腳,「我先睡一會兒,下半夜你睡。兩人必須醒著一個。」

「這麼小心哪?」

「你看這茅草屋,就像一個窩棚,要是有人悄悄點一把火,我兩個都慘啰。」

「那你就安心睡,反正我睡不著。」

吳陽毫無睡意。被子髒兮兮、冷冰冰的,汗膻臭味兒熏人;底下墊著竹篾笆、枯草和破草席,硌得全身難受,哪兒有睡覺的感覺喲?破棉絮死板板的,厚薄不均勻,濕冷。被面是染藍的粗布,已經污濁得失去了本色。裹緊了嫌臟,不裹緊又冷,主要靠兩人的體溫相互暖和著。對吳陽來說,骯髒比寒冷更加難耐。

盧小蘭的動向,隨時都在扯動吳陽的神經,那是入骨入髓的牽掣。自從喜歡上她,吳陽就落下了失眠的病根。

周可強一會兒就打起呼嚕來了:「這就是本事!」吳陽心頭感慨起來。

好像全身都有蟲子在爬,抓也抓不完…潮加上瘙癢。睡著了也許就一了百了,吳陽羨慕起周可強來。但吳陽想睡也睡不著,雖然勞累了一天,卻沒得睡意,活生生地忍受折磨,麻木又迷糊。只是想到盧小蘭的時候,他的意識才清醒起來,心頭悸痛,感覺到了自己活生生的存在。

其實,盧小蘭的處境比自己要艱難,小女子遇上大困難啰。吳陽禁不住憐憫起她來,不但不再責怪,反而產生了深切的同情,他在心頭唉聲嘆氣。

裸身被扎痛了,是蟲子在咬。抓是抓不完的,吳陽就用手掌去摩挲或摩擦。思緒老是扭著盧小蘭的問題糾纏,她那麼弱小單薄一個人,竟要用理性來扼殺感情,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情吶。大上海的血統,卻是小山溝的教育,她哪來那麼深厚的意志力……

上山的頭一天很疲勞,也很緊張。吳陽的腦子時而迷糊時而清醒,他感覺天快亮了似的。不遠處傳來一陣狗叫聲,周可強警覺地醒來了,他蹬吳陽一腳:「我醒了,你睡,抓緊時間睡。」

「我哪兒有你那本事,說睡就睡,要醒就醒。」

「那就吹吹牛,反正我不睡了。」周可強翻了個身,又問,「你談女朋友沒得?」

「失戀了,賭氣,這次就是出來避難的。」吳陽坦白道。

「躲是躲不掉的,不得行再找一個嘛。萬山市的雞公漲價,怕啥子?」周可強坐起身來,冷噝噝地把光身子摩擦了幾把又躺下。「談朋友千萬不能固執,以為就只是那一個好,太主觀嘛。」

「你結婚了?」

「兒子都一歲多了。」周可強又坐起身子要把油燈點燃。

點燈,髒兮兮的,眼不見心不煩。」

……

兩人又迷糊了一會兒,天就亮了。

吳陽最先爬起來,他用雙手拍打摩挲了全身,又用手指揪住頭使勁梳理,想把虼蚤、虱子之類的小蟲子整掉。然後取下吊在空中的衣物,使勁抖幾下,再噓著冷意趕緊穿上。

周可強也起來了。他赤光光的,先跺跺腳跳幾下,一邊拍打身子一邊拍打頭。現吳陽正在梳頭,他一把奪過小梳子:「蠻書生氣嘛,還帶了小梳子。」說著,他用小梳子梳理自己肚臍眼下頭的**:「乖乖!這裡頭才容易藏那些小東西。」……

吳陽說走就走了,走得那麼決絕,走得那麼神秘。

盧小蘭本來就已經丟了魂兒,那個不明就裡的唐孟初,又冒冒失失地盯著她問:「吳陽啷個回事兒?開始叫他去當保衛幹事,他堅決不去,後來啷個說走就走了呢?」他又補充道,「據說他上山剿匪去了,多危險吶!」

盧小蘭聽得淚盈盈的,她一轉身就咚咚咚跑上了行車。

賴勝手執一隻噴燈修補著碰壞的油砂泥芯,金元慶正做一隻箱體的外模。

木模有些大,要用行車才提得出來。金元慶揮揮手,盧小蘭居然沒得反應。

蘭,啷個回事兒啰?還需要喊哪?」

她從愣怔狀態中驚覺一下,搖搖晃晃地開著行車就過來了,吊鉤停在木模上頭候著。

「過來幫幫忙。」金元慶招呼賴勝。

「還得要敲,」賴勝說著,拿一把木榔頭,對著木模中點的凹坑,前後左右地敲。

「不行,力太小了。」金元慶用一根圓木棒斜杵著凹坑,讓賴勝操一隻大鎚來敲。接著又調換角度,再敲,木模與箱圈的砂型有了明顯的間隙。

「夠了、夠了,拉得出來了。」金元慶把兩根一頭有拉環的木螺絲桿,均勻地扭進木模里,再把一根鋼條橫串進螺絲桿的兩隻拉環里。他又朝行車揮揮手,盧小蘭仍然沒得反應。

蘭,」賴勝不耐煩地說,「今天是啷個回事兒?」

「腦殼裡頭短路了哇?」

吊鉤「咔吧、咔吧」地往下落,直到金元慶他們掛上提木模的鋼絲繩。

他倆小心翼翼地雙手護著木模,金元慶一邊舉著右手、拇指與食指輕輕叩擊,提升絞車跟著就咔」地微微往上提。

「慢點兒!停下來!」賴勝大叫一聲,「重心歪了!」

她又鬆了一點兒拉力,「轟隆、轟隆嗒、咔嗒」地調整大車和小車的位置。她的動作粗糙,大失水準,把木模和砂型晃得微微錯動。

下來!」賴勝不滿地朝上頭望了望。

金元慶曉得她的心病,他仰面問道:「是不是頭疼腦熱喲?神智不清?要不要去衛生所?」

她又從愣怔狀態中驚覺一下:事兒,再來、再來。」

起重鋼繩又開始上提,拉著木模「咔吧,咔吧起來了。在木模與砂型分離的瞬間,小車又失控地晃動了一下,把箱圈的兩道邊緣給扯爛了,他倆都遺憾地一聲……

修補了好大一陣,才把扯壞的箱圈修好。賴勝幾乎對盧小蘭今天的能力信不過了,他建議「要不要換唐萍來下泥芯?」

「唐萍和謝林芳都在三車間裡頭撿木材,遠水不解近渴。」金元慶無奈地說。

蘭,」賴勝朝上頭揮揮手,「下泥芯要小心啰!」

金元慶補充道:「這是烘模泥芯,整壞了不好補哦!」

盧小蘭愧疚,她扯一張洗臉帕跑下來,到水槽那兒先澆了一臉的涼水,際也打濕了,再洗了幾把臉……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三線軍工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三線軍工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十二章 深山避情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