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大山深處的奇遇
吳陽對周可強那雙腳和頭的印象深刻了可強總是走在前頭,吳陽隨後。爬上坡的時候,他那一雙淺幫的軍用黃膠鞋,就總是在吳陽的眼前晃動;走下坡的時候,吳陽就俯視著他的頭,他的頭硬蹺蹺、亂蓬蓬的,像爛雞窩……
走山路、爬坡下坎的工夫比坐下來問材料的工夫多。一個月的時日,他倆把四十八槽的七十二溝走了將近一半。山勢高聳,山路陡峻,就連野山羊都有跌岩摔死的。空谷足音,有時候走了半天的山路都見不到一個人。辦案組之間傳遞信息靠僱人跑路。與另外幾組人相約,今天中午在王二峁的高家院子會合,毛股長和龔股長已經去了。周可強和吳陽沿著蜿蜒升降的亂石小路逶迤而行。
周可強指了指遠處突兀的山峰兒就是大包寺和白楊灣,川東遊擊隊主要的活動地域。據說,當年川東遊擊隊司令趙唯,帶領百來個游擊隊員與五百多敵軍在鐵鎖關鏖戰,居然得勝……」
土地磽瘠,稼穡艱難,生活困苦;一個月里,吳陽見識到了什麼叫赤貧。他不相信這兒的人會造反,與政治無關,與革命傳統無關,他們沒得這個心力。
「你可不要心軟,」周可強說,「國民黨的時候,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人。我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階級鬥爭的弦是不是綳得太緊了?」
「職業習慣嘛,長期處在階級鬥爭第一線,要有敵情觀念吶!」嘆一口氣,周可強又無奈地說,「否則,無產階級專政啷個鞏固?」
漸漸地,嘩嘩的流水聲越來越響。轉入一條大溝,霧氣和水氣濃郁、樹林和草木也濃蔭起來。一團一團的紅果酸棗樹,從深綠背景中突出來,十分醒目。有樹有霧有水,有綠又有紅,山就有了靈氣,人心也得到慰藉。
拐兩道大彎,眼前出現一籠笮橋,像是一條巨龍的骨架。那是一座用竹篾條擰成繩索編結的呈管狀的懸空索橋,路面是篾條和藤條編排的。笮橋高出溝水近十米,有近百米長。他倆對視一眼,沒有猶豫,就一前一後鑽進了竹籠般、直徑僅一米多的笮橋。橋體由粗篾繩和長藤拉成,底部有五根、兩旁各有三根;長篾繩固定在兩岸的樹樁上,算是「經線」;用粗篾條或藤條作橋體的「緯線」,每間隔一米結紮在每根「經線成固定「經線」的圓圈。他們的雙手攀住兩旁頂端的「經線」,腳踩上去直晃悠,兩人本能地盡量踏住底部的「經線」部位,笮橋出吃力的「嘎吱」聲。
他倆小心翼翼,走到中部,周可強覺悟似的說:兩個該輪流過橋嘛,堆在一起反而不安全。」後頭的吳陽說,「現在退回去一個也沒得意義了,走。」……
河谷幽深,霧氣繚繞,林木蔭翳,天光一線,吳陽感受到了四十八槽和七十二溝的浪漫氣息。別有洞天,貧困之地不乏富裕的風景。
「聽說野山羊都有摔死的,啷個我們就撿不到一隻。」吳陽有些遺憾。
「想吃肉了?」周可強說,「看今天中午毛股長他們準備了啥子好吃的。」
「上山來這麼久了,沒吃過一回肉。」說到這兒,吳陽就犯饞。「我在廠里,每周至少吃三回肉。這兒是有錢沒法用。」
走近一個山窩子,一棵大槐樹的梢頂上,立著一隻不知名的大鳥,鳳尾長嘴,大腹便便,頭頂一撮白毛十分醒目,出「嘎咕」的叫聲。
周可強立即取出手槍,輕輕拉彈上膛。大山裡的鳥兒不怕人,他走到樹底下了,它仍然目空一切、我行我素。右手舉槍瞄了瞄,感覺沒把握,他又用左手握住右手的腕子,雙手綳成三角架來穩定那隻手槍,把大鳥胸腹間藍黑相間的戎毛當作靶心。
槍響鳥飛,吳陽和周可強都遺憾地一聲。
「你的槍法不行嘛。」
「槍法不是最好,主要還是這支手槍太老了。」周可強幹脆坐下來,掏出了香煙。
周可強的手槍是美國的可爾特,看上去比吳陽那隻五一式的體積還要大一點兒。
「這還是解放戰爭遺留下來的手槍,可爾特與湯姆衝鋒槍的子彈通用。」他把手槍塞進槍套里,扔給吳陽一支香煙。他還在不服氣地說,「得想法打一隻狗。」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算數了?」吳陽調侃道,「這山上哪兒有野狗?」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又不是法律。」周可強說,「主要是沒得時間,要是專門花上半天,鑽進老林子去打獵,肯定有收穫。這手槍打鳥兒不得行。」
「你那麼大一隻手槍,笨拙拙的,又是湯姆子彈,要是真打中了那隻鳥,肉也給爆飛了。」
吳陽歇下來,身上又開始癢,他明顯感覺有一隻蟲子在肚皮上爬。他把手捅進去輕輕捉出來,是一隻臭蟲,再放手掌上認真觀察。臭蟲的頭小肚子大,六條長腿兒,頭上兩隻觸鬚像天線……
吳陽和周可強一到高家院子就激動了,毛股長他們為了犒勞大傢伙兒,正在準備中午吃水餃。灶屋堂屋就是那一大間,蒸氣與煙氣混雜,營造出鄉土的生氣。
好久不聞肉滋味兒,一進屋,大鐵鍋里煮沸的臘肉香氣就撲面而來。周可強揭開竹鍋蓋一看,一根光光的臘豬骨頭在裡頭熬著。「只有香味兒,沒得實質內容啊。」他有些遺憾。
「你們在哪兒搞到麵粉的?」吳陽很激動。
「不是麵粉,是粗麥子面。」張長有說,「我們自己磨的。」張長有是古家區的公安特派員。
詹華培面對面瞅了吳陽一眼:「瘦了一圈兒啰,出來吃憶苦飯啦。」
「不叫憶苦飯啰,」張長有說,「紅苕洋芋,包穀糝兒,麥膚子皮,就是吃苦嘛,哪兒是憶苦呢?」
「對頭,不是憶苦,思甜的感覺倒是有的。」周可強說。
「那是的,我當知青都沒得這麼苦。」吳陽說,「最苦的還不是吃,而是睡。」
「餓了先吃紅苕,」毛股長對先後過來會合的人都這麼提示,「大鐵鍋里烀著小半鍋子紅苕。」
吳陽和周可強都餓了,兩人抓一隻紅苕就吃,燙得噝噝的。
「燙個腳、燙個腳。」周可強左顧右盼地說,「都一周沒洗腳了。」
黃大娘拖出一隻黑的大木盆,再從瓮罐里舀了半盆熱水。吳陽與周可強把腳脫出來,臭氣熏天的。彼此彼此,一屋的人誰也不嫌。
吳陽那雙白球鞋,髒得失去了本色,就再也不耀眼了。
「可惜個老子沒得肉,」龔股長遺憾地說,「只有它媽的幾塊肉皮。」
「有肉皮呀?」周可強一邊搓腳一邊興奮地說,「肉皮也好嘛!」
「不是你想的那種肉皮,是找農民買的幾塊臘肉皮,硬得切都切不動,煮了還是梆硬。」
吳陽聽說是臘肉皮,情緒就有些蔫巴巴的。
四十八槽的農家,把臘肉皮當炒菜的油來使。一般殺了年豬,除了賣錢,剩下的肥肉就做成腌臘肉,然後切成小砣小砣的,要管一年。炒菜的時候,在熱鍋里先蹭一層油;哧哧響幾下,騰起一股油煙,留下幾道油跡。一小塊臘肉皮要在鍋里蹭它好多回,臘肉皮結實,有筋力,經得住磨,經得住化,就剩在了最後。在這一年的尾子上,年豬還沒有殺,有臘肉皮的農家已經不多了。
餃子的餡兒,主要是腌鹹菜末,裡頭和了一些洋芋、青菜和蒜苗,再就是小量的臘肉皮碎末。吳陽用筷子在一大缽餃子餡里攪了攪,感覺香味兒很濃。主要是臘肉皮和蒜苗的香味兒,對上了饞出來的敏感嗅覺。
一大鍋水餃煮好了,龔股長抄起一隻柳條編織的笊籬,先給吳陽撈了一大碗,「你是小弟娃兒,應該受到照顧。」
「這兒有酒哦。」毛股長把一瓶白酒倒在三隻土碗里,「要喝就自己來端。」
「白酒有限,但水餃管夠,」龔股長鼓動大家說,「儘管敞開肚兒吃。」
一大口白酒含蓄下肚,全身疲勞的細胞頓時激活,身心一下子就通透地松馳了,好愜意呀——吳陽先把自己灌暈乎了,有了那種意境,就專心致志地吃水餃;他端著大碗,坐在院壩邊上一隻殘缺的石碓窩上,嘴巴燙得噝噝哈氣。
王二峁的高家院子有六七戶人家,好不容易才給他們這麼大一幫子人湊攏了碗筷。土壩子邊上有一間公家的場屋,一根粗木棒斜撐著傾斜的山牆。場屋的地勢矮,低洼地帶就積滿了牛糞沖洗過的黃色草末,沒有大臭,卻隱隱有一股草酸味兒。秋收的時候,曬壩不夠用,好多土壩子面上就塗上一層濃厚的牛糞湯。據說牛糞層有隔土防潮的作用,牛糞層干以後有強度,像鋪了一層席子,就在上面曬糧。秋收結束以後,牛糞層被雨水沖洗掉,來年再如法炮製。
吃了兩大碗餃子,吳陽才填了個半飽。有了多餘的心思,他這才注意到端在手上的大土碗。土碗像是非瓷非陶的土坯燒成的,好像沒有上釉,碗體已經被臟手把握得黑了,沿圈有幾處破損的缺口。除了經常與嘴唇摩擦的碗沿有一點兒亮色,土碗的污垢洗也洗不掉。
上山有一個月了,見慣了四十八槽的生活方式,再也沒啥值得大驚小怪的。但吳陽思想上打起了退堂鼓,早就想回去了。「還得要回去面對現實啊!」他心頭這麼嘆了一聲。
專案組聚攏了十來個人,他們蹲在院壩邊上吃餃子,餓癆失相,吃得貪婪,卻並不難看;咂嘴弄舌的聲音竟有些溫馨。餃子里的臘肉皮碎片咬不爛,因為嚼著香,誰也捨不得吐掉;嚼不爛也吞進了肚兒里,算是吃了肉啊。
「該到青杠坡去化點緣嘛。」周可強對毛股長抱怨道。
「青杠坡是啥地方?」吳陽問。
「四十八槽林場的場部。」
陽,給你留了一口酒,來喝了。」張長有大聲招呼道,他把那隻酒碗擱在了房檐下的石頭磨子上。
「不喝了,再吃一碗餃子。」吳陽正回應著,眼前突然一亮,「那不是王美亞嗎?」撞到鬼喲!「那真是王美亞呢。」
那個像王美亞的村姑,正從土壩子上經過,聽到吳陽驚覺的自言自語,她立即停住了腳步。「你也認識王美亞?」她撲閃一下吃驚的大眼睛,「你跟我走一趟吧,」她很大方,「走嘛,我領你去認一個人。」
「劉長林長林!」當吳陽一見到他那顆光的頭,就奔了過去……
劉長林在勞教的時候,結識了難友王立壯,兩人住同一監舍,白天勞動也形影不離。王立壯四十多歲,生得武大山粗,土生土長的四十八槽王二峁人。為人仗義又有霸氣,當過大隊支書,因為打架致人殘廢而勞教的。
那個「王美亞」就是王立壯的女兒,她現在已經改名叫王美亞了。
王立壯的勞教時間是兩年,劉長林是一年半,王立壯先進去半年。因為表現好,兩人都提前半年釋放,就同時出來了。
勞教對象先是參加勞動,強制勞動,替國家做工,自食其力。他倆的勞動是在磚瓦廠砸磚坯,晚上就回到鐵窗鐵門裡睡通鋪,二十多人睡一間屋。
王立壯最欣賞劉長林的,是他身為一個上海人,卻沒得嬌氣,放得下身架;受到冤屈和挫折仍然兢兢業業做事。再就是重情義,有責任心。王立壯不了解其它上海人,反正他覺得劉長林這個人靠得住。他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已經出嫁,他就有心招一個贅婿。但一想到劉長林是上海人,他又表示過今後要回上海去混,加上貧困山區的家庭環境,王立壯就說不出口了,把心思壓了下去。殊不知,他倆走出勞教所的那一天,情況生了戲劇性變化。
那天,王立壯的女兒王貴香來接父親回家。與王立壯一道出來的劉長林一見到王貴香,就驚愕得目睜口呆,他嘴巴不由自主就叫了一聲「王美亞!」
王立壯曉得是誤會,就立即解釋道:「她是我的女兒王貴香,不是你那個王美亞。」
劉長林知道王貴香不是王美亞,但她的出現還是把他弄得神魂顛倒,神情恍惚,一下子就產生了親近感。在王貴香招呼他們坐在一家飯館里吃麵條的時候,他一直盯得她手足無措。王貴香本來是個大方的姑娘,這時候也禁不住面頰泛出了紅暈,竟有些語無倫次了。
王立壯心頭暗喜,但他得給雙方留下一段迴旋的餘地,他就對劉長林建議道:「如果你要把王貴香當做你那個王美亞,你就到我家去住一段日子,雙方了解了解。要是你兩個都認為合適,我就認你這個女婿。」
劉長林立即就表示:「要得、要得,我到你家去。」
王貴香也爽快地點頭默認。
按照四十八槽的規矩,贅婿得改為女家姓。弄到後來,劉長林沒有更名改姓,王貴香卻改成了王美亞,大家都樂意。
訂婚,劉長林給王貴香送了一盒百雀羚,一種馬口鐵盒子裝的面油。過去,王貴香只用過蚌殼油。雖然一盒蚌殼油要用好些年,但已經夠奢侈的了……
這是一樁奇緣!吳陽心頭受到了感動。而私下裡,吳陽慎重地提醒劉長林:「是不是感情用事,頭腦熱喲?你願意在這麼窮困的山上過一輩子?」吳陽還說:「你一個上海人,這下子就算徹底落草了哦!」
劉長林思前想後、似乎把一切都悟透了。「我已經遊離於社會生活之外,沒有了安身立命的單位,我的路走窄了、走偏了,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去選擇。如果不徹底換一種活法,還走舊的軌道,一輩子也翻不了身。」
想了想,他眉頭一揚,又說:「你認為這四十八槽和七十二溝太貧窮是不是?你卻不曉得這上頭有上百里的原始森林,還有像湖泊一樣的高山大水庫,幽深神秘的峽谷風光,哪有養不住人的?」
「只要你喜歡這兒就行,一切是你自己來承擔。」
「關鍵是人可靠。我那個岳父,有點兒俠肝義膽的豪氣。在任何境遇中,都能找到最佳的生存方式。這個家庭,在艱難困苦中,有一種越的本領。」他喉頭梗澀一下,又說,「這個王美亞,能夠給我安慰,好像續上了我的感情生活。我幾乎是走投無路了,還能怎麼辦呢?回上海去混,沒了單位,癟三一個。」
他唉聲嘆氣地說:「我現在不曉得如何去孝敬上海的父母,還有死去的王美亞的父母。」沉默一會兒,他像是願:「我相信,生活會好起來的,瓦爿也有翻身日;我相信,會有出頭的時候。」
吳陽這時候才注意到王家的院落。他倆坐在一個長條形的狹小天井裡,這是一座古舊的小天井院,土改時王家上輩人分的地主的房產。望著狹小的井天,像是井底之蛙,產生不安分、想往天上飛的衝動。吳陽感慨:「天井」的稱謂,是那麼微妙。
小院有廂房和正屋,磚木結構;破敗的木格窗欞裡面,封了一層塑料薄膜。殘舊的瓦壟溝里堆了厚厚的一層苔蘚和**的泥淖。封火牆的翼角已經塌缺,翹略顯活潑,卻像在呼飢號寒。房檐的牆腳,放了一堆鏨子、手錘和鋼釺。從破落而又古老、殘舊而又利索的風格看,這個家庭確實有些與眾不同,算是凋敝民生中的殷實人家。
王美亞的母親,坐在一把小木椅上,手執幫底在緔鞋。她旁邊的板壁上,貼了幾張破布和疊紙裱糊的袼褙。陳舊的房門上,附著殘破又銹跡斑斑的角葉、鐵花片和門釘。
「在這兒,在這兒,吳同志在這兒!」門外,高家院子的黃老娘帶人來找吳陽。
周可強風風火火跑進來:「你在這兒啊,莫整丟了哦!」
這兒遇到一個師兄,你說稀奇不稀奇?」吳陽招呼他坐。
劉長林對周可強說:「今晚上他就睡這兒,沒事兒。」
王立壯看見吳陽的同事來了,熱情地從裡屋奔出來,並慷慨地對王美亞說:「去把那一腿野山羊肉解下來。」
「這是真正的野山羊肉哦,還用柏樹丫子熏了的。」王立壯有些炫耀。
「這可不能白拿,」周可強說,「算我買下來吧。」說著,他就要從衣口袋裡掏錢。
別,我這兒的東西只送朋友,並不出賣。」王立壯痛快地說,「你要給錢那就拉倒。」
「要得、要得,拿去嘛,」吳陽也痛快,「就算在我的賬上。」
周可強高興極了,他殷勤地給王立壯、劉長林和吳陽遞上香煙。
黃老娘謙恭地說:「吳同志,那你在這兒耍,我要回去給他們燒火了。」
周可強提著那一腿野山羊肉,躊躇滿志地走了。
晚上喝酒的時候,吳陽棋逢對手,王立壯也能喝。
王立壯率真,又梗直,「你們真是抬舉黃登舉喲,這麼興師動眾的。他哪兒搞得了民主自由黨嘛?還司令員呢,吹牛。」
「好像是動真格的也,他在搞部隊那一套嘛。」吳陽堅持道。
得走投無路了,牢騷嘛。他只曉得部隊上那些套套,餓昏了頭,就玩兒一下過家家。他自己都沒當真,你們居然當真。」
「老漢兒,你莫亂說!」王美亞禁不住要制止他。
「是嘛,黃登舉懂個啥嘛?這四十八槽,不論當英雄當狗熊,都輪不上他嘛。」
王立壯的話,吳陽聽了暗自泄氣。
劉長林說:「黃登舉把我的朋友引上了山嘛,還多虧他瞎掰。」他往吳陽的碗里夾兩砣獐子肉,「你能喝酒,就與我岳父多喝幾杯。」
「不說他了、不說他了,沒有他我們就喝不上今天這杯酒。」王立壯收了口,與吳陽碰碰杯,「這是燉的野雞肉哦,莫小看了。」
「你和小蘭的事兒哪樣了?」劉長林還惦著這事兒。
言難盡。有情無緣,我就是為了這事兒才去保衛科的。拉開距離,看能不能淡化。」
「小蘭得聽她父母的,搓搓圓,捏捏扁。」劉長林被思緒籠罩著,「六九年初,我們同一條船進川來的,想來真像是一場夢。」
吳陽不想說這事兒,就不搭腔。
「三線建設,把個人感情搞亂了,在製造悲劇。」安靜一會兒,劉長林又說,「當時,老廠的頭頭動員我們進川,說領導階級就應該吃苦在前,要求政治挂帥、思想領先,以嚴明的紀律、簡陋的裝備,到艱苦環境去立新功。冊吶!他們自己卻不來。」
大家無話,噎住了。
「小蘭介好,很純潔,我幾乎是看著她長起來的。可惜呀,有情人成不了眷屬。」劉長林輕輕嘆息一聲,又說,「上海人考慮問題,總帶有交易的算計,總想在交易中得到最大的利益。」他拍一拍吳陽的肩膀,寬慰道,「也難為小蘭一家人了,淪落在山溝裡頭,不交易怎麼活呢?小蘭是唯一的本錢。國家現在才提倡商品交換,其實啊,上海人從來就是商品化思維。」
吳陽喝兩口湯,抹抹嘴皮子說:「不說她了、不說她了。」他換一個話題:「你不曉得,那個耿露霞最後嫁給誰了?好多男人為她的結局鳴不平,酗酒,砸杯子,窩火,罵娘……」
王立壯聽得要明白不明白的,「你們廠里的事兒真怪,喜歡一個人弄得那麼複雜。」
劉長林喝得沉悶,話也動情:「有兩件事情,我只能託付給你了。」他把酒杯跟吳陽撞一下。
「第一件,我的戶口,得幫我轉到這兒來。你看到了,正門正路阿拉走不通了,就死心塌地跟王美亞在這兒過一輩子。」劉長林的酒量不大,這吳陽曉得,他就勸他少喝一點兒,慢慢說。
「那是的,」王立壯說,「我們這兒馬上就要分田分地了,也搞包干到戶。多一個人頭,就多分一份土地。土地是生活的根,我不相信我們四十八槽就沒得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一定有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在劉長林和王美亞這一輩人就能夠翻身。」
「這件事兒我來辦,你這是大遷小、非轉農,應該沒得問題。」吳陽一口應承下來。
「不過,你也莫太為難,實在不行也就算了,」王美亞慷慨地說,「我們這兒地廣人稀,也不差他一個人的田地。」
「要辦過來,」劉長林說,「一定得辦過來。誰曉得今後的形勢怎麼變化,名正言順嘛。戶口不來,也是對王美亞、對我的岳父岳母不尊重。」
聽到這兒,王家人很感動。王美亞的媽在一旁用圍腰布搓著手,一邊抹眼淚。
「第二件事情?」吳陽問。
劉長林猛灌一杯酒,哀戚地說:「死去的王美亞,他父母我是有責任的。」說到這兒,他抽噎起來,弄得大家跟著難受。「但是,兩個老人並不原諒我,我去過兩次,都被趕出來了。」
立壯嘆一口氣,「兩個老人也太老實了,認不清這裡頭的道理,哪兒怪得了你嘛?」沉默一會兒,他又說,「反正誰也怪不上,怪天,怪你們工廠的規矩不好,還能怪誰?」
明白你的意思,幫你多關照兩位老人。他們在萬山市的家我曉得。」吳陽有些感動,「難得你有這一份心情和責任。」
因為愛而落難,看到劉長林的處境,吳陽心頭憋著難言之隱。「我敬你一杯!」吳陽主動參了酒,與劉長林的杯子碰一下,兩人一飲而盡。
當晚,三個男人都喝得爛醉如泥……
吳陽與劉長林在王二峁喝酒的那個晚上,東山廠放的電影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這天吃過晚飯,大家到電影場格外早,人們靜悄悄的踴躍,道貌而又心動。「愛情」,是個熱望卻又不齒的話題。
電影開始以後,場子上出奇地安靜。當故事的男主角豹子,在穀倉里第一次看見存妮優美的身體曲線以後,他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性衝動,存妮的耳光也不能令他清醒。兩個被情愛狂瀾鼓舞的青年人,很快演變成了秘密的戀愛。後來,封建意識濃厚的村幹部和鄉親,抓了他們月光下談戀愛的存妮背著「不要臉」的臭名而自殺,豹子則以「**至死」罪被關進了大牢……
東山廠的人心潮難抑,那不是劉長林與王美亞的故事嗎?大家想起了劉長林豪邁的鼓姿和鼓點、王美亞青春的樸質和美麗,心裡流淌出憬悟而又遲到的情思。還聽得見抽噎聲,看得見場子中間淚光閃閃……
東山廠演出過好多男歡女愛的故事。同樣的愛,迥異的結局,迥然的情理。
銀幕上,當存妮的妹妹荒尋,從此心境荒涼、聞愛色變、見了男人總是畏而遠拒時,人們的心竅堵得難受,心氣憋得跟窒息一般……
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愛情已將它久久遺忘。
當年她曾在村邊徘徊,徘徊,為什麼從此音容渺茫?
嗯…
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春天也將它久久遺忘。
當年她曾在山頭停留,停留,到何時她再願來此探望?
嗯…
哽噎,嗚咽,悲悲切切,全場動容又動心、動情又動淚!他們彷彿在給劉長林和王美亞的愛情開追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