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零九章 瀋陽(中)
吉林,名古屋大旅館,第2師團臨時司令部。
黃色的燈光下,多門二郎正在桌前伏案疾書,瀋陽發來的求援電報擺在手邊,一連串的驚嘆號異常刺眼。
渾河鐵橋失守!三浦大隊玉碎!牛島旅團傷亡超過2000餘人!中隊從三個方向對瀋陽形成了包圍,外圍陣地失守,日軍漸已堅持不住!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指揮官,多門二郎非常清楚,戰局已被中隊逆轉,日軍陷入了極大的被動。
對中隊抵抗的力度準備不足,對綠腳兵的戰鬥力估計不足,貿然發動的滿洲事變有先勝后敗的危險。
面對如此被動的局面,關東軍卻困於兵力不足,只能坐看綠腳兵不斷反攻,因為一個聯隊進攻黑龍江馬占山部,多門二郎此刻手中可戰之兵不足三千,拿什麼去援助瀋陽!
當務之急,只能收縮兵力避開綠腳兵的鋒芒,多門二郎向大本營發去一封急電,請示允許牛島旅團突圍,趁著中隊還沒有徹底封上口袋,將殘餘兵力撤出瀋陽。
電報發出,焦急等待之餘,多門二郎鋪開紙筆,寫下了一份總結報告,分析滿洲事變以來的軍事得失。
「與支那軍隊交戰以來,總結前線部隊實際反應,必須正視一個問題,東北軍的戰鬥力超過了軍部事先預期,尤其以肖林所部之最為精銳,按照實際測算。應以一個聯隊對抗其一個師。」
一個大隊1000多人,可以對抗支那軍隊一個師並戰而勝之,這是軍部多次推演的結論。但是東北軍似乎變得強大了,在安東、營口等戰鬥中,東北軍的實際戰鬥力都超過了預料,打亂了日軍的整個部署,增援兵力長時間被阻。造成了今日的被動局面。
至於綠腳兵就更加出乎意料,從牛島發來的軍情報告來看,肖林用一個師(五十七師)的兵力在正面進攻中突破了日軍一個聯隊的防禦。造成整個渾河防線的崩潰。
在硬碰硬的正面陣地進攻中,支那軍隊一個師打敗皇軍一個聯隊,如果在戰前有誰提出這個可能。肯定會被所有人笑掉大牙。是的,支那人打敗了蘇聯人,但那又怎麼樣,蘇俄本來就是皇軍的手下敗將,皇軍能夠輕鬆碾碎任何敢於抵抗的支那軍隊。
以不完整的第2師團發起滿洲事變,挑戰東北軍30萬人馬,多門二郎本來想創下不世偉業,卻在現實前碰了個頭破血流。
「經情報機關多方確認,肖林麾下部隊是東北軍、乃至整個中國最為精銳的部隊,大約十萬人左右。如果能夠將其消滅,支那人將放棄長城以北的抵抗。此戰事關帝國滿洲生命線之根本,帝國大路政策之執行,建議軍部從本土調集三到四個師團,經旅大和朝鮮進入東北。與肖林所部決戰,並消滅之……」
。。。。。。
東京,宇垣一成陸軍大將官邸。
陸軍大將,是日本將官的實際最高軍銜,雖然也有元帥職務,但更多的只是一種名譽稱號。(到了二戰時期。因為不斷擴軍,軍銜貶值,現役軍人中出現元帥。)
宇垣一成出身於陸大「軍刀組」,屬於長州藩派系,在長州藩和薩摩藩的鬥爭中扶搖直上,身居高位多年,門下追隨者眾多,終於脫胎於長州閥自立門戶,號稱「宇垣派閥」、「准長派」,也就是日後的「統治派」前身。
(「統治派」和「皇道派」對立,但都屬於法西斯軍國主義分子,他們鬥爭一直延續到三十年代中期,直到天皇支持的統治派取得勝利。)…,
「宇垣派閥」門下將星雲集,畑英太郎,阿部信行,本庄繁,松井石根,小磯國昭,杉山元,畑俊六……現任軍人中職位最高的,就是陸相南次郎和參謀總長金谷范三。
金谷范三報名而入,在副官的引導下來到書房,卻看到了陸相南次郎。
「他怎麼在這裡?」金谷范三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強自忍著厭惡的心情,向著南次郎點了點頭,然後對宇垣一成敬了一個軍禮。
「長官,支那軍隊包圍瀋陽了。」
宇垣一成在幾個月前辭去了陸相,轉入預備役,但是日本軍部卻被宇恆提拔的人所控制。
南次郎是宇恆作為自己的代理人,經過再三推薦才進入若硅內閣任陸相的。金谷范三也是宇恆與各方面多次商談,於1930年2月經過天皇任命為參謀總長的。杉山元和二宮治重是宇恆任陸相時,被任命的陸軍次官和參謀次長,軍務局長小磯國昭、軍事課長永田鐵山等策劃「九一八事變」的活躍分子,關東軍司令官本庄繁和奉天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都是宇恆一手提拔起來的。
「是的,這個消息我已經知道了。」宇垣一成淡淡點了點頭。金谷范三不由得瞪了南次郎一眼,是他,肯定又是這個狡猾的傢伙先來打的小報告。
大家雖然都屬於「宇垣派閥」,金谷范三卻對陸相南次郎非常反感,總覺得他不像一個軍人,而像一個投機政客。陸相,就是陸軍內閣大臣,也的確算是半個政客,但金谷范三並不是因為這個厭惡南次郎,而是因為多年同僚中他已發現,南次郎是個見風使舵,投機鑽營的卑鄙小人。
早知道手下這兩員大將不和,宇垣一成擺擺手道:「坐下,我和南次郎正在討論滿洲形勢,剛好想找你談一談。」
「是。」金谷范三拉開椅子坐下。
陸軍內部派閥林立,他和南次郎之間雖然不和,但卻是政治上的盟友,在宇垣一成的安撫下。一直都在互相配合,壓制著擔任教育總監的武藤信義。比如這次滿洲事變,真正的後台導演就是宇垣一成,金谷范三雖有不同意見,但在事變后也接受了既成事實。
「長官,我今天來,是想請您向天皇陛下提出建議。請聖諭儘快結束滿洲事變。」金谷范三說道:「滿洲事變發展到現在,軍事上已經陷入了極大的被動,混成39旅團困於連山關險惡的地形。推進不力,瀋陽牛島旅團遭敵包圍,恐怕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了。當今之計,還是以和平解決衝突為上。」
南次郎一撇嘴道:「怎麼,難道你沒有收到多門二郎司令官的報告嗎?前線部隊仍然渴求援兵與敵一戰,這個時候怎麼能談和呢?」
「我收到了。」金谷范三道:「但是目前國內外形勢尚不成熟,應該再隱忍自重一年到兩年時間,滿洲事變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戰果,最好現在恢復和平,免得陷入戰爭泥潭!」
發動「九一八事變」的最低目標是保證旅大的租借權,日軍已佔領了吉林遼寧大半,現在談和佔了大便宜了。對於那些軟弱的中國人。金谷范三太了解了,只要答應不擴大衝突,他們就會一再讓步,吃到嘴裡的肉絕不可能吐出來。
而如果按照多門二郎的報告繼續增兵,卻無法保證及時趕到。萬一牛島旅團和第2師團主力被中隊消滅,談判就會極其被動。…,
「金谷君,你無疑是個優秀的軍人,但在政治上還是太單純了。」宇垣一成面無表情地說道:「滿洲事變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軍事問題,也不是單純的滿蒙利益問題,而是關係到帝國的未來發展的政治問題。」
金谷范三一愣。想了片刻還是不明白,說道:「請長官指教。」
「在日本歷史上存在四種政權,即官權、金權、人權和軍權。明治時期是官權得勢,但大正時代特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金權漸漸的壓倒了官權,同時金權和人權的鬥爭也激化了。帝國的發展走上了彎路,以至於當前陷於嚴重的危機。」宇垣一成說道:「既要抑制金權,又要適當保護人權,而官權則難以勝任這種調節。當工農運動超過了經濟鬥爭的範圍,趨向革命化的時候,軍權必將取代官權,承擔起鎮壓革命,維護天皇制度的重任。天皇-陸軍-國民,他認為只有日本陸軍才能把天皇同日本國民連接起來發揮紐帶作用……」
這套完整的軍國主義思想是「宇垣派閥」的精神綱領,宇垣一成曾多次在各種場合宣揚,作為「宇垣派閥」的幹將之一,金谷范三對此非常熟悉。
但是,這和滿洲事變有什麼關係呢?
「軍方發動滿洲事變,事先軍事準備不足,單純從軍事角度來說,無疑是一場冒險行為,但是作為政治問題來看,無論戰場勝負如何,都是國家軍權的勝利。」
宇垣一成眼中放出得意的光芒,運籌帷幄,指點說道:「日本現在處於危機之中,社會矛盾激化,蠢蠢欲動,而那些愚蠢的政黨政客卻一味討好民眾,至天皇的尊嚴和國家利益不顧,軍方的各種藩閥派系卻老化僵硬,不能為帝國奪取更多的資源和生存空間。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一個契機,一個突破口,將軍中和政府里的各種腐朽勢力蕩滌一清,創造一個更有活力和進取精神的陸軍,並主導國家的發展……」
金谷范三氣息漸粗,閃動著目光問道:「長官,你的意思是說,天皇陛下將藉助滿洲事變重新清洗軍方和政府嗎?」
「是的,我們都在陸軍服務多年,深知軍中弊病,這支部隊還受到太多長州藩和薩摩藩的影響,自成勢力腐化頹敗。至於那個民選政府更是一味迎合選民,官僚和財閥勾結一氣,吸食鯨吞社會財富,妨礙帝國的發展。」宇垣一成目光漸漸凌厲:「藩閥,官僚,財閥,他們都是日本帝國身上的無恥蛀蟲,是我們陸軍最大的敵人!」
作為法西斯軍國主義分子,民選政黨政府是他們的天敵,宇垣一成一手策劃導演「九一八事變」,除了掠奪侵佔中國之外。還為了為軍國主義分子攫取更多的權力,推進國家法西斯化進程。
簡單說,要通過「九一八事變」奪權。
南次郎插言,皺眉瞪眼說道:「是啊,若槻禮次郎最近和西園寺公望聯絡頻繁,一再蠱惑天皇陛下和平解決滿洲問題,嚴懲發動事變的策劃者。他們宣稱軍隊已經失去了控制,並鼓吹重新改組軍部,整頓陸軍。這個時候如果退讓同意和中國進行談判。國家將被那些無恥的政客控制!」
若槻禮次郎是此時的日本首相,他和元老西園寺公望、外相犬養毅等人仍在儘力維護著日本的民主制度。
「這是一場戰爭,甚至比滿洲前線還要重要的戰爭。」宇垣一成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滿洲前線一時失利。我們可以再增派部隊打回去,日本的國力遠遠強於中國,只要不輕易退讓,最後必然能達到目標。但是國內的政治鬥爭則不同,如果我們退讓一步,那些政黨政客就會為了一己私利打壓陸軍,改變國家發展方向,『世界的日本』不復存在。」…,
「我明白了。」金谷范三深深低下了頭,軍國主義是「宇垣派閥」所有成員的共同政治訴求,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犧牲一個小小的牛島旅團又算什麼。
「我們和田中義一閣下已經取得一致,要解散這屆若槻內閣,為了平衡,也為了平息天皇陛下對軍方的不滿,我們將在軍中做出一定讓步。宇垣一成看著金谷范三。意味深長地說道:「現在前線的戰事不利,軍部的壓力很大,請金谷君忍辱負重,理解我的苦衷。」
「長官,你的意思是?」金谷范三覺得有些不妙。
「這個名單你看看吧。」
宇垣一成遞過一張紙來,金谷范三接到手中。細細觀看。
若槻禮次郎下台,犬養毅組閣,作為交換,皇道派的荒木貞夫取代南次郎擔任陸相,元帥陸軍大將閑院宮載仁親王取代金谷范三擔任參謀總長,而次長由真崎甚三郎接任。
日本陸軍最高首腦號稱陸軍三長官,既陸軍大臣(陸相)、參謀總長和教育總監,一下子交出陸相和參謀總長兩個職位,「宇垣派閥」也算損失慘重。
「為什麼,為什麼要讓那些滿口皇道論的傢伙得逞?」金谷范三委屈不滿。按照這個名單,皇道派直接佔據陸相位置,參謀總長則由一位地位尊崇的皇族成員掛個名,真正的大權將落在同屬皇道派的真崎甚三郎手中,再加上原本擔任教育總監的武藤信義,皇道派可謂大獲全勝。
宇垣一成淡淡說道:「很簡單,他們和我們只有方法上的不同,最終目的都是一樣的。而且,他們都支持強硬解決滿洲事變。」
軍國主義分子和軍國主義分子有矛盾,但當「九一八事變」無法收拾要承擔責任的時候,他們就聯合起來一致對外了。日本,即將駛入軍國主義的快車道,不歸路,不到粉身碎骨無法回頭。
「那,我去職后做什麼?」金規範三猶如被抽掉了骨頭,滿腔的豪情報復都化為了烏有。
「轉入預備役,和我一樣。」宇垣一成露出一絲安慰的笑容,心中卻有些不滿。金谷范三在滿洲事變中的表現太過軟弱,下台不可避免。
按說未經天皇批准而私自同外國開戰在日本軍法中那事死罪,何況動用了關東軍本庄繁和朝鮮軍林銑十郎兩大軍區的部隊。天皇既然想掌握軍隊,像金谷范三這樣害怕得罪民選政府,立場不堅定而失去下層擁護的資深大將必須讓路。
坐在一旁的南次郎卻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位置已經安排好了,擔任陸軍軍事參議官。這本來是個地位尊崇的榮譽職務,實權不大,但宇垣一成私下已經告訴他,這不過是為了平衡的暫時安排,很快又會重新啟用。
(在真實的歷史上,南次郎是東京審判的28個甲級戰犯之一,也是資格最老的甲級戰犯。此人在日本軍中屹立多年不倒,有名的牆頭草投機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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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西園寺公望正在安慰若槻禮次郎。
「現在日本正是多事之秋,辭去首相一職並非什麼壞事。你以後好好休息一下。」
西園寺公望是伊藤博文的得意門生,算得上日本有能力有遠見的政治家,但是面對軍國主義狂潮,他也無能為力,只能儘力延緩日本滑向深淵。
「是的,我感到非常輕鬆,有犬養毅君繼任,應該能夠保證日本的方向。」若槻禮次郎號稱「一個在人品與技巧上歷代少有的首相,」就這樣被軍國主義分子擠下台了。
「是啊,是啊。」西園寺公望言不由衷地附和著,在這次交鋒中軍國主義明敗實勝,再一次佔了上風,犬養毅上台卻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西園寺公望已經自覺無法制衡不斷膨脹的日本軍方。
這一切,都是由於天皇陛下,他雖然不滿關東軍自行發動滿洲事變,卻將此事看成清洗軍隊和政府的契機,有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天皇,對日本並非幸事。(歡迎您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