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德芬與春天再度來到城門外,已臨近黃昏時分,城門雖仍是閉鎖,城牆外卻黑壓壓的站著一群人,手持出頭農具,吵嚷著要見州牧一面。
「公……公子,我看是不是又要發生暴動了啊?」春天拉著德芬的衣袖,急著想閃人。「我們還是離遠一點好,免得被捲入風波,萬一您受傷怎麼辦?」
「可我一定得進城。」德芬蹙眉低語,「我非見到他不可。」
「您是說您的恩人嗎?您剛沒聽小二他們說嗎?他是個大壞蛋也!那種人怎麼能見?萬一他把您綁起來,送去給王後娘娘怎麼辦?」
他會嗎?
「總之我們還是先定吧,這裡太亂了。」春天苦勸。「走吧,我們上馬吧。」
德芬遲疑,尚未下定決心,馬匹忽地昂首嘶鳴,不知從哪兒竄出一個男人,搶過她握在手裡的緩繩,一躍上馬,急馳而去。
「強盜啊!」春天驚呼。「快來人啊,有人搶走我們的馬。」
她不叫還好,這一叫,引來暴民們注意,幾個彪形大漢圍上來,德芬見他們一身粗衣,面目猙獰,芳心一沉。
「這位俊俏小哥細皮嫩肉的,身上穿的衣衫也是上好的質料,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吧?」
「是、是又怎樣?」春天也察覺到情況不妙,臉色發白。「該不會你們……也想搶吧?」
大漢們相顧一笑,彼此使了個眼色,一步步走近,德芬突然抓起春天的手,轉身就跑。
但兩個弱女子又怎能跑得過男子漢?不一會兒,兩人便被追上,正無計可施時,一個清秀少年無聲無息的湊過來。
「小子!你來湊什麼熱鬧?還不快給大爺閃開?」其中一名大漢喝斥。
少年眨眨眼,也不知聽沒聽懂,不說話,也不退開,仍是直挺挺的站在原地,擋在德芬與春天身前。
「瞧這小子身上也是穿金戴銀,看得人眼花,乾脆一起搶了!」
「好啊!」
幾名大漢挽袖掄拳,捉住少年便是一陣痛打,將他打得在地上哀號翻滾,德芬看不過去,連忙出聲制止。
「你們別打了!要什麼都給你們吧,別打了。」
大漢們這才住手,德芬以眼神示意春天將錢袋交給他們,自己則蹲下來察看少年的傷勢。
「你沒事吧?傷得嚴重嗎?」
少年默不作聲,伸手碰了碰受傷的眼窩及嘴角,眉間一陣抽搐。
德芬知他必然是感到疼痛,從懷裡掏出絲帕,輕柔的為他按去嘴角血絲,歉然說道:「對不起,都是為了就我們,才連累了你。」
少年搖頭,似是要她別介懷。
「除了銀兩沒別的嗎?」大漢們得了錢袋並不滿足,目光仍顯露貪婪。「身上還有什麼貴重珠寶,全掏出來吧!」
「你們怎麼這樣?」春天又氣又怕,「錢都給你們了還不夠?難道我們不用自己留點路上花用的盤纏嗎?」
「廢話少說,還不快給!」
雙方爭論時,城門忽地開啟,一列兵士殺出來,抗議的農民頓時大亂,行搶的大漢也急忙逃竄,德芬、春天和少年都被困在人潮里,動彈不得。
正慌亂時,一道黑影猶如旋風捲來,刀光進落,附近幾個人都被殺傷了,悶哼倒地。
是誰?
德芬恍然,只是那個玄衣男子一把將少年攬進懷裡,緊緊護住。
「藍,你怎麼樣?還好吧?」瞧清懷裡的少年滿臉是傷,男子眉目一擰,星眸射出凌厲殺機。「是誰傷了你的?好大的膽子!」
經過一番打鬥,兵士們很快便制服抗議的群眾,一個個捆綁起來,德芬和春天也被綁了,一同跪倒在地。
玄衣男子將少年交給侍衛,邁步走至暴民前方,鷹目銳利的掃掠而過。
「大人,請問該如何處置?」兵士統領尋求他的指示。
他冷冷牽唇,手一擺,漠然擲話——
「把這些人全給我殺了!」
一句話,就要了數十條人命!
而且,其中還有不少是老弱婦孺,就算這些農民鼓噪暴動是不對,但他連問都不問一聲,不升堂、不審訊,肆意定罪,草菅人命……
這就是她六年來心心念念、想再見一面的救命恩人嗎?
德芬揚首,直視凜凜站在數尺之遙的玄衣男子。黑色似乎是他的象微,當年在玄武令轄下擔任星宿主,他穿黑色官服,如今到領地,他仍是一身銀絲黑袍,墨發簡單以髮帶束起,既貴氣又洒脫。
六年了,他更成熟了,面上添了幾許風霜,眼神不復往日深邃中隱含放肆的笑意,變得陰沉幽暗了,透著冰冽寒意。
他變得可怕了•…不,或許他原本就是個暴戾陰狠之人,當年,他不也一刀俐落地殺了兩名星徒嗎?
「饒命啊!大人,饒過小的吧!我們只是輝見州牧一面,只是有話想跟他說啊。」
「大人,小的家裡還有好幾個孩子,他們等著爹娘帶吃的回去啊!他們已經餓了好一段時間,都瘦得只剩骨頭了!」「大人、大人,請饒過我們吧,我們知道錯了……」
聽聞黑玄下了格殺令,跪成數排的農民全都慌了,一個個哀求告饒,吵嚷不休。
而他聽著,卻是冷然不動聲色,回過頭,檢視那位受傷的少年片刻,然後攜起少年的手。
他這就要走了嗎?德芬眯眼,一波波浪潮在胸海翻滾起,暗暗掐握拳頭。
「殿、殿下,怎麼辦?難道這些人當真要被殺了嗎?春天滿臉驚慌,低聲問她。「那我們呢?要不要告訴那位大人您的真實身份?」
德芬不語。
「殿下……」
「都給我安靜!」帶頭的兵士統領厲聲呵斥,橫刀高舉。亮晃晃的銀色銳芒閃過,嚇得一干人等慌忙閉嘴,春天亦驚恐的不敢多言。
「你們這些劣民暴徒,膽敢犯上作亂,冒犯了領主大人,如今就將你們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且慢!」一道清亮的嗓音壓下了統領的宣言,眾人皆是一愣。
「我有話跟領主大人說。」
「大膽刁民,這裡豈是你胡言亂語之地?」
「領主大人請留步,聽我一言。」
黑玄本欲離開,聞言,轉回身子,深銳的眸光落定聲音來源。
發話的人正是德芬,她昂起下頷,目光不偏不倚,與他直視。
竟敢這樣看他!黑玄冷冷一哂,倒覺得有趣極了。橫目睥睨,聽她有何話說。
「領主大人,在下——」
在下?黑玄劍眉一挑,這可不是對比自己高高在上之人該有的自稱。
察覺他神色有異,德芬念頭一轉,迅速改口,「小的不甚明白您為何震怒,下令殺了這裡所有的人,不過若您是為了那個少年,可是誤會大了。」
誤會?黑玄眉峰挑得更高。
「傷害那個少年的,並不是如今被捆綁在這兒的任何人,他們早就逃之夭夭了。」
「對、對啊!」一旁的春天搭話,替主子證明。「那時候有幾個賊人想對我們行搶,那位穿藍衣服的少年公子過來湊熱鬧,結果也成了那些賊人的目標,把他狠打了一頓,要不是我們公——我們家少爺出手相救,那位少年公子還不知會被打成什麼樣呢!」
「你說,是你家少爺出手相救?」黑玄話里頗有諷刺意味。
「是……是真的啊,我可沒說謊。」春天委屈的癟嘴。「我們把身上的銀兩全掏給他們了耶,連一點點都沒留下,這下只能典當首飾當盤纏了。」
「盤纏?」黑玄冷哼,「你認為你們還有需要動用到盤纏嗎?」
「怎麼沒需要?我們還得回天上城一」
「愚蠢刁民!」兵士統領看不過去,發聲怒斥。「你跟你家少爺今天就得死在這裡了,還什麼盤不盤纏?」
「你才蠢咧!我們怎麼可能死在這種地方?告訴你,我家少爺可是當今——」
「春天!」德芬喝止。
喔,春天連忙伸手掩嘴,她差點說漏嘴了。可不說行嗎?不坦白公主的身份,要如何逃過今日大劫?
春天迷惑的望向主子,德芬對她警告的搖搖頭。
「藍,他們說的可屬實?」黑玄轉頭問少年。
少年點頭,還比了一串手勢,示意這主僕倆是好人。
黑玄沉吟不語。
德芬觀察他神色,知他信了少年的話,「既然領主大人已確信一切都是誤會、可否放過我們?」
黑玄擺手,對兵士統領下令。「解開這兩個人的繩索。」
「是。」統領領命,示意屬下動手。
「那其他人呢?」除落繩索后,德芬一面揉撫疼痛的手腕,一面問。
其他人?統領聽她詢問,面色一變,覺得她實在太不識相。
「小哥,你是外地來的吧?少管閑事,快快走人吧!這些暴民鼓噪作亂,不會有好下場的。」
「襄於州難道不屬於希林國嗎?」德芬淡淡揚聲。
「什麼意思?」統領不解。
「根據希林國法,要處決任何人的罪都應當經過審訊程序吧?即便這些農民當真有罪,但罪也不至於死。可領主大人不經過問罪,徑自判人死刑,所以我才奇怪,襄於州恐怕是不屬於希林的國土,否則怎能不奉行國法?」
「你、你、你……」統領瞠目結舌,平生沒見過如此不識抬舉之人,好不容易領主大人開恩,饒過他一條小命,快快謝恩告退就是了,竟還啰啰嗦嗦,指教起大人來?「你這小子真是不怕死,知不知道你死期不遠了?」
統領及一群兵士聽德芬大放厥詞,都是暗暗心驚,猜想這小子不僅會死,而且恐怕會死狀極慘,就連州牧大人都不敢再領主大人面前亂說話,何況一介草民?
一干知情人等臉色相當難看,倒是遭受指責的當事人面無表情,教人猜不透思緒。
德芬無視眾人驚恐的神情,繼續說道:「領主大人,據小的所知,這些農民是由於牛疫肆虐,農產歉收,卻仍須繳納重稅,生活困頓艱難,才會不得已前來陳情抗議的,其情可閔,大人又何必非治以重罪?」
黑玄俊唇一勾,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我錯了?」
「領主大人的是非,小的不敢論斷,不過在這件事的處置之上,確有可議之處。」
這不就是在論斷嗎?
眾人在心中頻頻哀號,這小子一個人不知死活不打緊,可別因此惹惱領主大人,讓所有人陪他送命。誰都不曉得這個翻臉無情的閻羅王震怒起來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舉動啊!
「大人。」統領見情勢不妙,機靈的走上前,主動請纓。「這小子胡言亂語,膽大妄為,小的替您把他殺了!」說著,拔刀出鞘。
「誰讓你自作主張了?」黑玄冷斥。「收刀!」
「是、是。」統領馬屁拍在馬腿上,又尷尬又緊張,急急收刀,一張臉皺的像苦瓜。
黑玄負手閑步,來到德芬面前,她亭亭玉立,鬢髮散亂,容顏蒙塵,不過仍看得出是一張好看的臉蛋,肌膚異常白皙嬌嫩。
清風拂過,捲起她衣袖翻揚,他心念一動,腦海突的浮現一道纖纖姿影。多年以前,曾經也有個人如她這般飄然挺立,如御風的仙子,不卑不亢的迎向未知的命運……
他定定神,淡聲問道:「你——是丫頭吧?」
德芬愣住,一旁的春天慌得倒抽一口氣,其他人則是好奇的睜大眼,細細打量。
「為何改扮男裝來到這偏遠的襄於州,是逃家了嗎?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