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大當家的話,我的活還沒做完,要丟下不管,明兒個,頭子會找我算帳的。」他看起來心情很差的樣子,上甲板吹夜風,是能讓人抒解心情,可他要是在這裡耗一晚……她的活還沒做完,不就得一直等著這尊大神直到心情轉好,一夜甭睡了?
那可不成,這些天她睡不好、吃不好,精神已經夠難維持的了,今晚要是不讓她睡,明日她爬得起來才有鬼!「我沒有讓你在這時候就滾遠一點。另外,誰讓你我啊我啊自稱的?不懂尊卑,需要再訓練!」
「大當家的,你這樣說就錯了,小的是在船上謀一份糊口差事,又不是賣身為奴,什麼訓練……」她嘀嘀咕咕,聲音含在嘴裡,但也深知在人家屋檐下,要萬事退一步的道理,很快便見風轉舵,放大聲音。「大當家體恤下人,小的這就下去休息了,小的告退。」敢情好,她早就想回去洗洗睡了。
湛天動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西太瀞一圈。
真是個滑頭,隨便的時候沒有尊卑的自稱我我我,一要求了,立刻改成小的,為這種小事治他罪,難以服眾,可不給他一點苦頭吃,他壓根沒把自己放在眼底。
到底是誰給他這膽子的?
他不是沒發現,見到他,這小子的態度很平常,那沉著好像是這小子骨子裡的氣質,天生的,不管是不是當了打雜的船工,都不會改變,不到情非得已,才敷衍一下。
應該說這小子一開始就這副德性。
他叫老二一聲大哥,也只是為了好能名正言順的待在船上,上船后,便不曾再見他來獻過絲毫殷勤,隨便安插個位置,也不見他來要求好待遇,可說他知進退,感覺也不完全是那回事,見到他幾次,自己一直有這種感覺,這小子真的不怕他。
他會記住這小子,除了對方的姓氏,或許也因為他這點和旁人不一樣的與眾不同吧。
「我沒有叫你走,你就在這裡待著,伺候茶水。」想走?他就不讓他如願!
「大當家的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西太瀞快樂的收拾著刷子、抹布和水桶,聞言,瞪了他一眼。
這小子這是瞪他嗎?
「誰說我說話一定要算話的?」自己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罰這小子呢,他又以下犯上了。
「小的的意思是說,您身邊不都有專門伺候的人,哪輪得到我,若伺候個不周,我不是又要倒霉了?」她委屈又生氣,這是找碴,他看她哪裡不順眼了?這是禍從天降!「要怕我不滿意,就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瞧瞧,這傢伙不是又忘記要自稱小的了。算了,他大人大量不計較這個,可是不想伺候他?可知道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事,這小子居然嫌棄?
只是,他怎麼了?竟然和一個小傢伙一句來一句去的?
其實這些日子,他的心情沒好過,一直在後悔。
當初如果不是為了想一展雄心壯志,不是為了「他」的鼓勵,想讓那個人看見他衣錦還鄉的樣子而離開通州碼頭,他也不會在「他」死了一年半后才得知消息。
他離開通州碼頭那年十一歲,花了四年隨著師父學武,花了五年在血泊里站穩腳步,殺出一片地盤,又因為自己的心魔,想親近那個人,卻恨自己居然喜歡上一個男子,他堂堂男子漢好男風?這有多諷刺和不堪!
那是他多年跨不去的關卡,他彆扭掙扎多時,自欺欺人的以為,憑那人的家世財力,必能安安穩穩的過完一生,所以,他從來沒有讓自己的情報網將「他」羅列其中,只求眼不見,心不煩,所以,他該死的錯過了「他」所有的一切。
倘若他不要那麼幼稚,他心裡的痛苦和內疚今日或許可以少一點,又或許,當初就一輩子在那裡做一個為了一口飯和別人打得你死我活的小混混好了,那麼,起碼他還是可以看著「他」,就算「他」的年紀比他大,就算他們一樣都是男人,不會結婚,不能生子,可是,起碼可以多看「他」幾年,也許那樣的事情也不會發生。
接下來,他要花上一生的時間埋葬心裡的一個人嗎?
西太瀞見他臉色不善,一張臉陰沉得像隨時會有雷陣雨的樣子,不用看也知道不會是什麼舒心的事,分寸她懂的,也不敢太放肆,不讓她走嘛,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樣站著實在無聊,不曾細看,西太瀞以為湛天動的年紀不小,趁機把他看了個仔細,發現他看似滄桑的外表下年齡也不大,劍眉星目,鷹勾鼻看來犀利,厚薄適中的唇與刀削般的輪廓,合成一張英俊陽剛的五官。
河風颯颯,吹得他髮絲飛揚,衣袂飄動,凸顯出他強健高大的挺體,腰窄腿長寬肩,通身氣勢稟然,是極品中的極品,這男人要是讓她瞧上一輩子,都不會厭煩。
但想歸想,她卻對湛天動沒有任何奢想。
她一直是那種很實際理智的人,不過萍水相逢,只要到南方,她就會帶著春水離開,這沿路上無論看到的人事物,對她來說都只是風景而已。
她想得迷迷糊糊,除了眼皮開始垂下來,腦子也不管用了,這時候要是有張床就好了。
也難怪她累,每日她幾乎從一張眼就像陀螺似的轉個不停,就算吃飯時也有可能被其他人叫去跑腿做事,所以她每天最巴望的就是天黑和睡覺……如果能夠睡個三天三夜就完美無缺了。此時為了不讓自己真睡著,她擰了自己一把,看著甲板上的工具,索性蹲下去一邊整理,一邊打盹。
湛天動的目光轉過來,就看見西太瀞身子搖搖晃晃,不時揉著眼睛,不時捶著頸子,像條蟲動來動去的,這一看,心裡就有氣。
又沒叫他做什麼,有這麼累嗎?
轉眼看到他黑痩的十指都是傷口,沒錯,十根,沒一根是完好的,再到他的小臉,也才幾天,人沒養出三兩肉來就算了,比第一次見的時候還痩上一圈,自己可不是那種苛待手下的主子,這小子是怎麼回事?
理智上湛天動極力去忽略心底發出的不悅聲音,既看這小子那雙手不順眼,又覺得這小子只是個無所謂的人,他不熟悉那感覺,也不曾有過,一時之間,對這種陌生感只能推想到不知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單純覺得這人礙眼?
他忍不住呵斥:「怎麼這麼沒規矩?」
「大當家教訓的是。」她頭也沒抬,聲音懶洋洋的,讓人一聽就知道是那種很應付的。
這是本能反應嗎?湛天動幾乎失笑。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回答得叫我滿意了,我就放過你。」他的聲音聽似兇狠,低沉里卻帶著股柔軟的醇厚,只聽聲音不看人,很容易會喜歡上這個人。西太瀞拍拍自己的臉,胡思亂想些什麼呢?他聲音再好聽也不關她的事。
「大當家吩咐。」她支起身子站起來。
這小子的確是痩了,不是暗夜中的錯覺,不是眼花,這樣的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小,看來自己得讓人去問問廚房,到底怎麼管飯的。
見他眼巴巴的望著自己,一單一雙的眼皮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雙單。
「你這眼皮,本來不是一雙一單的嗎?」
「小的沒睡飽,雙眼皮就會不見。」還有這樣子的?「你的意思是都沒睡飽?」
「大當家的,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他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老二隻要一見到這小子,就會一驚一咋,又笑又瞪眼,脾氣跟失控的馬車一樣,這小子真有這本事,氣死人不償命。
「滾吧!」
他可不要讓一個臭小子小看他,說他說話不算話,就算他剛剛要問的根本不是這些。西太瀞拖著腳走了。
很好,讓他走,他連禮貌也省了。甲板上空蕩蕩了,只半息時間,湛天動便覺得無趣,轉身欲回艙房,踩著階梯,遠遠看見西太靜從放雜物的小室出來,卻不是往底層的工人通鋪去。這小子看起來是累壞了,腳步有些虛浮,也沒注意周遭是不是有誰,逕自往外園的走道去了。
這不是通往大廚房倉庫的通道?這小子不是累得要死?這是要上哪去?
湛天動跟著,無聲無息。
這小子如果是別人派來的細作,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行為、說話、模樣,他的一切全透著一股奇怪,如果是他人的眼線,是誰?宮中、漕幫,還是埋伏在暗中的對手?
他靜靜的隨著進了倉庫的小門,然後,西太瀞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