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柔接受照顧狄場。雖說她在人世間的歷練,讓她懂不少事,但照顧孩子還是頭一遭。為了不負狄太夫人所託,可是讓她煩惱了好些時候,時常趁夜晚,偷偷化為狐形,去看別人家是怎麼帶孩子的。

有錢人家錦衣玉食地供著小少爺,柔看不慣,向狄太夫人說別那麼溺著他。狄太夫人雖懂柔的用心,但在這狄家,孩子們都出去封官去了,只剩她四十多歲,老來得的一個狄場。是疼愛到他說聲湯咸,就要整鍋換掉的寵溺。

於是狄場小小年紀,就會向下人們呼風喚雨。狄場生得漂亮,童言童語的吆喝,大家只當孩子可愛。只是柔一想到他若大些還這般驕橫,可就一點也不可愛。所以左思右想,不知該如何是好,還讓狄太夫人笑她,頗有孟母的用心,甚至比她這親娘更愛操心呢。

其間柔常厲聲責備狄場,但狄太夫人都三言兩語把柔給打發。到狄場五歲時,柔還是拿狄家人沒辦法。

一回,狄場將一個丫環的手絹給藏起來,她千托萬求,要小少爺還給她,眼淚在眼中轉著,只差沒掉下來。狄場見丫鬟眼淚汪汪,更覺自己做的事有趣,鬧著丫鬟,一會兒說在東苑,一會兒說在西庭。

柔見丫鬟淚眼婆娑地在園中花草總東翻西找,就過去問她是怎麼回事。丫環見是柔,哭著說那手絹是娘親的遺物,她在房中想娘,拿出來觀看,卻讓小少爺瞧見,還這樣開她的玩笑。

柔一陣怒火攻心,找到狄場就對他屁股一陣打,狄場給打得莫名,一狀告到太夫人那兒。狄太夫人寵狄場,但也疼愛如此為狄家用心的柔,並沒責問柔,只問她狄場是作了什麼,讓柔竟然動手處罰狄場。

柔氣憤地說:「小少爺可惡,連思親之情都要糟蹋!」

柔不願讓狄場知道丫鬟對她說的事,免得讓他以為丫環是來告狀,更對下人們不滿,儘管狄太夫人問,她也不說清楚是何原由。直到將狄場送回,柔才對狄太夫人說明。

狄太夫人本認為是孩子調皮,但旋即想到她在宮中的女兒,蘭貴妃。自言真是寵壞了她,在宮中如此恃寵而驕,總有一天會招大禍。她其他幾個兒子,才學是有些,但比起在外頭招搖的陣仗,則虛了不少。便准了柔對狄場適度責罰的特權。

當知道柔可正大光明地與自己作對后,狄城更是不喜歡柔。更常藉機作弄她。但這些小孩的玩意,怎麼可能對千年白狐有作用,屢屢無成效,狄場心裡甚為挫折。但不敢向其他下人發泄,否則柔可以用不知什麼方法,讓他動也不能動地坐在書桌前一整個白天,連眼睛都難眨一下。

十二歲那年,小少爺認為終有一天抓到柔的弱點了,那隻銀叉。他隨口胡誚,說在二哥那裡,聽說有人送給他一隻那種銀叉,要是柔對她好些,十天不用練書法,他就請他二哥送回。

這自然對柔起不了效果,她要的不是那隻銀叉,而是將來會拿到那隻銀叉的人。老祖宗說蝶精會轉世到水蘭城,也表示那叉會回到水蘭城,如今人未出世,她也不急。

自己志得意滿的話又不起效果,狄場也不再自討沒趣。這些年,狄場的驕氣是減了不少,唯獨對柔不服輸。他在大街上也叫了不少朋友,時常出門逛街游湖。狄家有自己的畫舫,但狄場這時愛跟朋友們玩,時常惹得狄太夫人鎮日憂心。

柔雖在小少爺面前嚴厲,但畢竟是自己帶大的孩子,還是時常隱著身份跟蹤狄場。

狄場十五歲那年,柔入狄家也快二十年,也是狄家誅族的那年。

那年年初,先是狄太夫人因病過逝。再來,宮中皇后終也產下一子,狄家人的天下一時動搖。接著宮闈中事,我們現在不便多說,卻有人傳出蘭貴妃派人要毒殺皇后之子。此時不論真假,狄家的為人,不落井下石已是厚道,沒人想替他們說話。

謀反大罪已下,誅族之命難逃。在柔的安排下,水蘭城狄家的人早已逃散,眾家官兵追不到人,便開挖狄家祖墳以便交差。而至今,朝廷仍未撤銷狄場的通緝令,傳聞是白狐以法術將他的外型轉變,至今還在水蘭城。

姑且不論狄場的行蹤,但能確定狄場與柔藏在無人發覺之地。

遭逢巨變,就連柔都顫心於人間竟有如此殘酷之法,將一家血脈斷絕,更不知該如何安慰狄場。

出乎意料的,狄場不哭也不鬧,只是愣著看柔布置他們要住的地方。狄場知道這不過是在水蘭城外,南方的郊區,傻傻的問柔,他們能在這裡住下嗎?

柔忘了要掩飾,直言說這裡是水蘭城南方的靈脈,只要她再稍施障眼法,沒有些法力的人,是不會看見這間屋,就算是能看見的人,看來也只是一間不會引人興趣的農寮,甚至在心中這兒與一顆小石頭一般,不值得多看兩眼。

狄場不再是三兩下就可哄住的小孩,連聲逼問柔的身份。甚而連狄家被誅族是柔這妖怪惹來的話都說了,柔大感委屈,便把她為何到水蘭城之事都說清楚。

狄場本是為了要柔說實話,所以故意把話說難聽來逼她,然而即使柔所說的話一句不假,也不是能馬上就接受相信。但他們目前該擔心的,是之後該怎麼過日子。狄場對柔的話,反而更專註於柔的經歷,於是狄場要她把這數千年間所見所聞都告訴他,若寫成話本給城中的說書人用,多少能賺些錢以為家用。

就這樣,狄場寫話本,讓柔拿到書街挨家挨戶問,是否有人能幫忙印製成書。

柔見聞未必詭奇,但在狄場的加油添醋、妙筆生花下,一時間成為水蘭城中神怪故事的首選。

各位少些揣測,項狐先生的話本,哪回不是讓我們疑惑是否真有其事,姑妄言之姑聽之。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曉。

***

「肆辰,你先回去,我有事到別的地方一趟。」

不讓項肆辰問,項平混在散場的人群中離開微翠亭。

這些天在家中也悶夠了,難得出來一趟,項平不想這麼早就回家去。雖說項芹早就不生他的氣,家人也沒明說限制他的出入,且在項平心中想多陪陪家人的念頭是有,卻也擔憂、想念法善。

項平在深夜中,數度問起自己,對法善的牽念,到底是屬於誰的。他的靈魂是萍的又如何,現在的他對法善,又怎麼會有多餘的感情。

他喜歡的,該是像羅可莉的外表,白膚如雪,唇如淡紅的梅花,長睫如簾,襯著黑白分明的雙眸,不會是法善那樣,怎麼看都是男人的臉,壓根就不想多做評論。而他理想中的個性,得少了項芹的霸氣,羅可莉的不定,向大娘的迷糊:也許象白柔,就是最接近他理想中的女性,法善與他更是天地之差。

但此時懸在項平心中的,誰也不是。卻是法善一人。

他一向不喜歡多想,雖然不服氣,還是一步一步走到城東,邱家祖墳前。剛上到山腰,見著有五、六名邱家的僕役在,過多的人,讓項平擔心是不是洞口又被埋住了。

此事正好有人走出來,項平直覺想避開來卻來不及,與邱清碰個正著。

邱清見著項平也是一愣,旋即展開志得意滿的笑容,他身後傳來羅可莉的聲音:「清,怎麼了?不是要回去了?」

那洞口本就能容兩人,羅可莉走到邱清身邊,也看見項平。

「項平,你怎麼在這兒?啊,也是來找法善師父的嗎?法善師父本在你家做客,讓我們占著這幾天,真是過意不去。」

項平見著邱家媳婦身段的羅可莉,甚是氣惱,心裡想著:過意不去就把他還我!

邱清看項平不是味的表情,心裡更添得意,笑道:「還是你這麼等不及,等師父鎮好地,我們自然不會強留師父,何必讓自己給困在洞中一夜呢,還是你沒了師父在身邊,就連覺也睡不安穩?」

項平向來不會先退讓,雖有離開的念頭,卻依然逞強地站在原地。這些時間腦中只想著法善,讓項平的反應慢了許多,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駁邱清,只好撇開頭不看他們兩人。

羅可莉不願見兩方在這僵著,對邱清說:「好了,法善師父才說要你積口德,才出來沒五步就犯了。人若有要事來,給你這樣耽擱,豈不造孽。要是哪天報應來了,我可怎麼辦。」

聽來是為了項平說話,實則是為邱清著想的撒嬌,甜膩膩地傳進耳中,邱清也顧不得項平。

「知道了,我的好娘子。我們這就回去。」

這話聽得項平雞皮疙瘩猛掉,真佩服邱家人的僕役能面不改色地替兩位主人起轎。邱清與羅可莉兩人就在眼前離開,他不想對邱清告別,也不好向羅可莉致意,只低著頭默然等他們離開。帶一行人進了城,項平卻還在洞外。

他在外頭坐著,只到日頭向斜,夕陽染的水蘭城一片橘紅。項平望著遠方的夕陽,城中傳來不少母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

項平小時候都跑得遠玩,所以沒聽過家中母親這般呼喊他,多半是玩伴的家人找來,當人都走得差不多時,項平也知道該是回家的時刻。偶爾在項肆辰家中的田中玩,會讓白柔給叫回家。

項平本以為家人放任他玩,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生氣,所以有此他到了天黑還貪玩著沒回家。之後回到家大夥晚飯都吃飯了,他不但沒得吃,還先被抓到庭院跪算盤。那時才明白,自己並不是真能那麼放肆的孩子。

而那晚,是項芹偷偷把廚房的肉乾,還有項群在當鋪回來時,本打算給自個兒做宵夜的饅頭,潛送到他的房中。想著兄長、妹妹的疼愛,項平抱著膝,心頭暖暖地笑了起來。

「晚風涼,在天黑前趕緊回家。」

法善不知自何時來到項平身邊,項平沒有回頭,也沒答話。法善在項平面前蹲下,手覆上他的額。

「怎麼,我沒做惡夢。」

法善將手拿下,說:「我以為你給蟬精勾了魂魄,才傻傻地坐在這。」

項平很少有機會看著法善說話,這是他就在眼前,看著他的臉,發掘法善的表情,與他的話語一樣平淡。

經歷三百多年的滄桑,卻什麼都不留在他臉上。喜怒哀樂是藏在心底,還是早已忘了那些感情是怎麼回事呢?

「你在當盜賊前,還曾做過什麼?」

法善沒想過項平會問這個,但他的表情一點也沒變化,只是沉默。

「你現在這是不想說,還是在想要怎麼說?」

平和的語氣,像是柔聲勸誘法善開口一般.不僅是法善,就連項平自己也不相信他會這麼說話。

「三百多年……我還以為我不記得,你這一問,卻恍如昨日。」

法善說到這又停住,低下頭似在沉思。有一瞬間,項平覺得法善的眼中,有一點點地懷念與無奈。法善終是開口說道:「與現在沒兩樣,都是過無本、無根的生活。你該回去了。」

天色卻是漸漸暗下,項平也知道該回去,但就是沒法站起身。法善見他不動作,又說:「我再兩天就回去了。」

這話讓項平跳了起來,正眼也不看法善一眼,匆匆地說:「我才不在意那種事!」

就往山坡下走。

法善看著項平的背影,心裡不禁納悶。別說萍的轉世,就是一路上遇見的人,有哪個是如項平這般的彆扭?嘴角不由得牽起淡淡的苦笑。

項平裝著生氣,心中卻亂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覺得很久很久以前,當法善第一次對他,不,是她報備行蹤時,胸中滿是受寵若驚的滿足感。

當項平正要踏進城中的石板路上,猛然被一個人抓著手往後拉扯。這突來的陌生感讓項平不快,手腕上的刺痛更是不舒服,項平甩不開也擋不住那人的拉扯,只能踉蹌地跟著那人的腳步。

這是街上行人已少,項平也沒想大吼大叫惹人注意,擔心的是不明眼前人的底細,反讓來幫忙的人受傷。

那人將他帶到山坡旁,幾棵遮蔽隱秘的榕樹下,就停下腳步,回過頭冷冷地盯著項平。

樹下的光線不好,項平先是被那雙過於突出的眼嚇著,而後駭於他似人又非人的長相。同樣是兩隻眼、一個鼻子、一張嘴,為何能組得如鬼面具一樣:寬且突地額上沒有眉毛,眼睛像是塞在尺寸過小的眼洞,隨時會掉下;平扁的鼻子;嘴唇沒有血色不說,似是木板不小心給破了洞般不規則的形狀,鑲在方正的下巴上方。

項平一時間只能看著他,不知該如何動作,連逃的念頭都未曾想過。這是他一直盯著的嘴,竟動起來,由心底爬起來的詭異感讓他別過頭,但受傷的刺痛又讓他不服輸地回瞪那個人。

那人說話的聲音,低鳴似地帶著些許迴音或是抖音,這時的項平只以為是自己過於害怕所造成的錯覺。後來才想起,那聲音就像是平原的夜晚,只剩一隻將死的蟬,用盡最後的力氣,奮力地在夜空中吟唱。

「我認得你,你這純凈痴傻的靈魂,三百多年來,都沒變過。」

兩顆眼珠不斷在項平身上打量,項平反感地回一句:「我不認識你!」

真是夠了,來一個法善就夠讓他煩惱,別又是一個欠著、或是欠著他的人。項平心中百轉千回,就連這十九年來,他對輪迴的想法都轉了一回。

人們愛聽因果輪迴,報應不爽的故事,項平也愛,多少也是藉此平復對此事的不滿。但人生在世,好事說是前世種的因,壞事推作前世該收的果,而今生所為,又帶到來生。如此一來,人們根本沒有還清的時候。他沒想修佛,只好在六道中無限輪迴。

但在如此可怖的人面前,這時要他負起前世的業,只有委屈。

那人喉間悶著兩聲冷笑,接著滔滔不絕地說:「你自然是不認識,你從未見過我。那裡是比這更山明水秀的靈脈,許多志在修行的精怪夥伴都聚在哪兒,你也是因此所以才在那結蛹的,不是?但是,卻因你一人的愚痴,讓我的兄弟還有夥伴,都在三百年前那場火中喪生。他們都是潔身自愛的精怪,輪迴后應該只會更好,只不過啊,我又如何能再見他們,又如何忘得了大夥逃生不及的哀號呢?」

那人愈說,手就收的愈緊,項平低下頭看著他枯瘦的手,手背上頭有許多小小的刺針,正是讓他發疼的原因。

項平不知道該對眼前的人說什麼。若要他償命,他很樂意,反正是活不過二十歲。雖放不下家人,但這回死了,他也不想再入輪迴,若能像故事中的鬼魂,一輩子守著家人就好。

正當項平打算對眼前的人說出任他宰割的決定時,另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扶上項平的肩。不需回頭確認,項平就知道是法善,而那人抓著項平的手,在瞬間彈開。

那人撫著剛被彈開的手,怒視法善:「臭和尚,你在上頭礙我還不夠,我都離開了還來擾我?」

「阿彌陀佛,蟬精雷冥,你志在修行成人,善惡終有報,此人已受業多世,何苦因氣盛而加深罪孽。」

項平第一次聽法善打佛腔,想不到他還真有和尚的樣子。但聽著「此人已受業多世」,心頭卻有著不快,但這時不容他細想是為何。

雷冥並不服法善所言,怒道:「我早已因戾氣過深,在風道上多次失敗,王母說我得放下仇恨,我也在試。但此時見了他我才明了,非得親手報仇,否則我不可能放得下。」

要是這時沒頭沒腦地說出萍九世劫數,只會讓雷冥殺項平殺得更心安理得,只因他就是要還那一世造成的罪業才會在此。

法善不多說,強勢地將項平護住。

「只可惜,只要我在,決不讓你傷他一絲一毫。」

法善的話說的平穩,閉著眼,溫文地講手放至胸前向雷冥微微欠身。但不同出家人的煞氣卻在四周漂浮。讓雷冥也感到不妙,只好先退。他一聲不響地化為一隻手大的巨蟬,振翅飛去。

法善見雷冥離去,瞬速地拉起項平的手檢視,項平只是靜靜地看著法善的一舉一動。

「看來是沒有大礙,但這不比普通器物造成的傷口,不容易癒合也容易潰瘍。記得去找白柔,她那有些傷葯是專對精怪的。」

「你現在陪我去。」項平想都沒想地脫口而出,立刻就後悔,忙著說:「我胡說的,別在意,我這就趕回去。」

項平說要走,卻還是動不了。他對雷鳴的印象還在眼前,法善握著項平的手,一定也發覺他在顫抖。

法善握著項平受傷的右腕,一言不發地往城中走。

「等等……你要鎮地……」

「走吧。要是你因受這傷而出事,那靈脈鎮好也沒用。」

項平想問靈脈的事,但法善握著他的手腕,血與痛以及法善的體溫雜和在一起,讓他莫名的不舒服,不自覺地想要抽開手。法善發覺項平的動作,也很乾脆地放開手,項平心中卻若有所失。

兩人並肩地走一會兒,項平在猶豫間,幾度快碰上法善的手,卻又縮回。最後,終於在他輕握住法善的手掌,而在項平卻來不及反悔將手收回時,法善回握住他的手,且不再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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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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