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痛苦著的人不只戚寧遠一人。
一向自負自狂的戈爾真,因為自責沒有救活區可佟,整個人迅速地憔悴下去,原來就不好相處的脾氣更加暴躁易怒,像頭在油鍋里煎熬的猛獅。
他鎮日守著戚寧遠,「不歡石谷」也不回,心愛的木材更是不聞不問,只是坐在船頭,陪著戚寧遠吹風淋雨。
「我快要瘋了。」藍非像沒頭蒼蠅般地亂跳亂叫。身上的金鎖玉佩叮噹作響,更添煩躁之感。
一個活死人已經夠讓人鬱卒的了,還有人來湊熱鬧,他好想打人喔!否則他遲早會變成跟他們一樣病態。
「稍安勿躁。」海棠逸的穩健擔當,在這節骨眼上更形珍貴。
「還說?你這句話聽得我耳朵長繭,鼻子發酸,拜託你來點新鮮的吧!」要他無所事事地耗在這艘船上,他會發霉發臭!然後所有的美人就不要他了。這怎麼能不讓人焦急!
「大哥應該快回來了。」守在這裡,是因為有獨孤吹雲的命令,也是因為兄弟間的情誼。
「老大還是神秘兮兮的,要去哪裡,起碼該讓我們知道,我們才不會憑空猜測,胡思亂想啊!」要擔心的人那麼多,趕明兒個他漂亮的頭皮不會冒出白髮來才好。藍非坐在船舷邊緣哀聲嘆氣地。
「沒人要你天馬行空胡猜,是你自己無聊!」
「我擔心啊!」藍非嚷嚷。說完,發現自己不小心吐露了心聲又倔起臉來。「認識你們這些人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一個個輪流出狀況,害我依紅偎翠的機會大大減少,你們於心何忍?」
海棠逸睨他一瞥,也不管藍非講得口沫橫飛。
「死鴨子嘴硬。」明明他比誰都在乎這群朋友,一張嘴就是不肯鬆動分毫。
「他到底去了哪裡,你是老大的影子一定知道的。」藍非尋根究底和耍賴的頑固萌芽,開始死攪蠻纏。
海棠逸沒能說分曉,戈爾真急躁的吼聲喊得所有的人俱是一驚——
戚寧遠無聲無息地倒下了。
眾人一搬動他,大口大口的鮮血便「咕嘟」地從他晦暗的唇溢出,狀甚駭人。
石桑桑拚命地用帕子擦拭,卻止不住血,一顆心糾得幾乎要蹦出口。
「別動他!」戈爾真殺氣騰騰地大喊。「他鬱結攻心,怒氣燒灼了脾肺,先讓他躺下來再說。」
戈爾真掏出從不離身的金針,渡向戚寧遠的周身大穴。
「死了個區可佟,他不會重蹈老大的覆轍吧?」藍非已經想到未來的事了。
也難怪他心有戚戚焉。除了剛愎自用的獨孤胤之外,群龍五人感情甚篤。六人之首的獨孤吹雲曾為情遠走天山八年,他可不想讓類似的事件再來一遍。
男人的青春雖長,可也不能拿來隨便糟蹋呀!
「你就凈會想些有的沒的,閉上你的臭嘴。」戈爾真忍不住吼他。
「誰的嘴臭?整天垮張醜臉的人才臭!神仙難救無命人,救不活一個人就值得你要死要活的,笨蛋!」有反應了!還不算無藥可救。
「你找死?」戈爾真眼看要跳起來揍人,這種侮辱可不是打上一拳兩拳能氣消的。
「剛剛死氣沉沉的人是誰啊?」藍非也捲起袖子準備「運動」。
「你的激將法已經奏效,可以了。」海棠逸出聲往中央一站。「自相殘殺」的慘劇他絕不允許發生,這兩個不知輕重的傢伙真要卯起來,肯定會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才甘願停手。
明明是擔憂嘛,一句話就可以說明的事,藍非就喜歡兜上一大圈,雖嫌羅嗦些,也是他可愛的地方。
「燈不點不明,這王八蛋就該有人來潑他冷水才會清醒。」藍非摩拳擦掌。「他再裝一臉病慷慨的死樣子給我看,本公子鐵定一腳把他踹到冰海去洗腦袋。」
「你先吃我一腳再大放厥詞吧!」一旦復活,戈爾真是絕對的行動派,硬直的腳不由分說地朝籃非踹去。
「你當我笨得不懂舉一反三,讓你踢著我玩?」他可是金枝玉葉耶。
一個跑,一個追,先前沉重的迷思氛圍全讓這對寶給打散了。
「你們還鬧,大哥回來了。」對獨孤吹雲的身形,海棠逸最熟悉不過,遠方雖然只是個黑點,雀躍企盼之情已經掛在他的臉上。
獨孤吹雲來得迅疾無比,像弩箭般飛來。然而緊跟在他身邊的兩人也不賴,前前後後,眨眼聞衣袂飄颯地已來到眾人面前。
看著正扭打成麻花狀的藍非和戈爾真,獨孤吹雲呆愣了半天終於找到聲音:
「你們——也玩夠了吧!」
保有赤子之情是好,但是,這兩人互斗的次數也太頻繁了。有空,他要找點事分開兩人不可!
「老大。」
「龍頭。」兩人訕訕一同出聲。孰料,又一同鬆手,接著互瞪一眼,手動不得,比誰的眼珠子大總不犯法了吧?
獨孤吹雲暗自搖頭。「過來見見郭先生。」
只見這位郭先生布衣布履,玉樹臨風,頭戴烏紗巾,華彩四溢令人眩目,單鳳眼瑩晶生光,如仙人謫凡,風華貌美。
天下居然有這等不凡人物!藍非不由咋舌。他雖然不以自己絕世的容貌自傲,卻也沒想過世間竟有人在氣度上更勝他一籌。不過當他看見站在後頭低垂著頸子的姑娘時,卻是倒抽一口冷氣直往肚子吞,半天說不出半個字來。
他打長眼睛沒見過這樣……丑的姑娘……不入眼到他眼珠子都會凝固。
感覺到藍非單刀直入的眼光,無鹽瑟縮了下。
「這是小徒,複姓申屠,字無鹽,還請各位壯士多照顧指教才好。」郭問字句一吐,謙沖自牧之風立現。
「不敢!」群龍還禮於他。正是所謂「英雄惜英雄」。
「在下郭問。」他全無架子,自報姓名。
眾人相覷,滿是難以置信。
「別懷疑,就是他。」獨孤吹雲替大家釋疑。
郭問。曾高居國師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太祖洪武建國以來半人半仙的絕頂人物,在平百姓的眼中他根本是神化了的人物。
據說他善於六韜縱橫,山醫命相卜,無人能出其右,但是就在榮華加身的同時卻如煙般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向何方,行蹤成謎,如今卻在這裡出現了。
「不知病人在何處,我想先看個究竟。」卸下褡鏈交給無鹽,郭問一心牽繫著此行的目的。
「請隨我來。」獨孤吹雲率先走進船艙,眾人也跟著一涌而入。
床上的區可佟蓋著被褥,臉色依舊蒼白。
無鹽動作俐落地端來凳子讓郭問坐下,然後立即打開了不離手的藥箱。箱中軟扣一扭分成四瓣,攤在桌面。其中各式藥材均用瓷瓶分裝,密密麻麻的格子,做了最適切的分配,下端,是閃閃爍光的銀針。
這麼精巧的裝備,讓眾人嘆為觀止。戈爾真也是醫者,更是雙眼如炬,眨也不眨地注視著郭問的一舉一動。
人都死了三天如何能起死回生呢?他存疑。
郭問端凝區可佟的五官,掐指細算。
一時間,靜默取代了所有的呼吸,就在這時候,石桑桑扶著顛顛倒倒的戚寧遠闖了進來。
「你們想對她做什麼?」野獸似的叫聲,為了紅顏憔悴的倦容,教獨孤吹雲看紅了眼。
「三弟,先別急,郭先生正在設法讓區姑娘活過來。」
「活過來?」戚寧遠重複低喃,撐不住重心地倏地打滑,險些栽倒。
石桑桑趕緊按下他落坐。
戚寧遠渙散的眼神集中了。即使是再渺然的希望,也在他枯萎的心燃起了絲微微火花。他瞪大了眼,無法言語。
看到戚寧遠的模樣,石桑桑心中又苦又酸,卻沒個著處。
「這位姑娘命不該絕,可惜拖過三日,在下也無把握能救得回她的魂魄。」郭問察顏觀色,做出這等結論。
「大師……」戚寧遠痛徹心扉,只覺眼前一片黑暗,短如煙花的希望立刻化為烏有了。
「……值得慶幸的是,這時節的冷度保存了她身體的完整性,或者仍有一絲希望也說不定。」閉目凝思的郭問喃喃自語。
「你一定要救活她!」戚寧遠衝到他面前。
「當然,我已經拿了吹雲兄的『定金』,不全力以赴怎行?」他瞅了群龍一瞥,又看看垂首的無鹽,飄逸地笑了。
他這一看毫無敵意,卻教眾人脊背上全竄起一陣涼意。
我的媽呀!他們的老大不會答應人家不該答應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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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心中存疑,郭問和無鹽的到來,也讓眾人略略放下心中大石。
「老三,你去好好睡一覺,也許等你醒來,區姑娘就有意識了也說不定。」獨孤吹雲半哄騙半威脅著。
「大哥……」
「就沖著你叫我一聲大哥,去吧!」黑色的眼,烙入戚寧遠受創的模樣,讓獨孤吹雲倍覺不忍。
「怏滾啦!別杵在這裡礙眼。」戈爾真見他有些鬆動,附和一聲。
「要讓一個笨蛋開竅真不容易。」藍非嘟嚷著。「他那毫無生氣的樣子,教人渾身不舒服。」
「你不會是替老三心痛吧?」戈爾真一矢中的,說中藍非的想法。
「哼!自作孽不可活,他活該受折磨的。」口是心非仍是藍公子的本性。
「既然把自己的兄弟貶得一文不值,那你幹麼還賴著不走?」
「要你管!」
獨孤吹雲揉著疲憊的額,輕喊:「你們兩個……唉!」
藍非分身乏術,望了眼走遠的獨孤吹雲,他這才想起還有重要的事沒問清楚。
究竟他跟郭問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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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轉眼又過,群龍幾乎將戚寧遠的船當成自個兒的家,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耗在上頭。也幸好這艘三桅船寬敞舒適,晚有漁唱,晨有晨星,吃食佳釀一項不缺,日子倒也不難過。而當家作主的戚寧遠哀莫大於心死,對一切視若無睹,由著眾人去了。
幾天里,郭問足不出戶,所有的需要都由無鹽出來傳達。
戚寧遠沒日沒夜地守在艙門口,鎮日瞪著那扇門發獃。不消說,數天下來已不成人形。
所有的人也放棄了勸說,他們的心情也一般沉重。
這天,難得移開的門終於動了。
戚寧遠最先跳起來,他激動得臉頰抽搐著,發腫的眼必須眯了又眯,才能看清前面的景物。
數天不見的郭問也是滿身疲累的神色,光潔的下巴全是參差的鬍渣。他面向獨孤吹雲,坦率一笑:「總算不負所托!」
「感激不盡!」獨孤吹雲長長一抑,銘感五內的恩情盡在這拱手禮中。
郭間含笑,等於收受了獨孤吹雲的大禮。
戚寧遠聞言,斂眉顰目,深深彎下了腰。
「晚輩欠你一個人情,今生今世只要前輩有所差遣,水裡來火里去,萬死不辭!」
「言重了!小道我和區姑娘算是有緣,戚兄弟不用客氣。」他笑看戚寧遠。
「郭前輩!我……可以進去看她嗎?」戚寧遠的迫不及待完全展現在焦急言語中。
「當然。」
戚寧遠取得許可后,只見身形一閃,人已不知去向。
幾天不曾進入的船艙幽邈地盪著藥草的餘味,區可佟側著消瘦了的臉蛋面對窗口。
戚寧遠那麼害怕,害怕郭問的話全是哄他的,他的腳步躊躇了。
或許只是一瞬間,但對他已經發了狂的心來說卻過了萬萬年,他看見區可佟黑色的頭顱緩緩地轉動了。
四目交疊,恍若隔世。
區可佟動了動乾涸的唇,什麼聲響都沒有,這動作卻給了戚寧遠飛奔過去的勇氣。他趕至病榻前面,結巴著激情難抑的粗糙聲音。
「你……要什麼?」不曾對誰這般小心翼翼過。但是,是她了——這生他想細細珍藏的人兒。
「我好……臭!」她的聲音低不可聞,戚寧遠原以為她要說些什麼,不料,一句全無緊要的話使得他幾度瀕臨崩潰,壓抑又壓抑的感情,爆發得一發不可收拾。
他狂鷙地摟住她。「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雖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閻羅王的手中撿回小命的,不過虛軟如綿的她深刻體認到,現在將她擁攬入懷的男人沒有比她少受一點苦。他跟她一樣地……臭啊!
區可佟虛弱不堪的臉浮出不怎麼高明的笑容。
她很慶幸自己能活過來,能瞧見她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看到的情景,她好滿足喔!
好想多瞧他一會兒,可是身體已不堪負荷,閉上眼,她身子一軟,便整個往後仰去——
忽悲忽喜的戚寧遠滿心酸楚,怎堪她這一嚇。他心肝俱裂地吶喊,登時又嚇去了半條命。
眾人跌撞地進來,臉色沒一個好過他。
「怎麼樣?」五、六個人連迭地問,根本是被嚇破膽了。經過這一役,雖然有人大難不死,陪在一邊的他們也都跟著脫了層皮,元氣大傷啊!
「她又昏過去了。」戚寧遠急急吼問郭問。
「不礙事,這是自然現象。她的身子還很虛弱,經不起情緒大起大落。」有情人乍見,情緒在生死瞬間的激越中動蕩,自然經不起再一次的波濤洶湧了。眾人聽完他的解說,結實地喘了一口氣。這回可是真的放下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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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可佟意識清明地蘇醒已是隔日的晌午了。
流離的陽光寶燦燦地鋪設了一船的晶亮,就連無法自主的身子似乎也被注入些許的氣力。
她有多久沒見到可人的太陽了?呵呵,生病的人對溫暖總是特別渴求吧!
「什麼東西讓你看得這般出神?」刻意放輕的跫音來到她身旁,戚寧遠低迷喑啞的嗓子,促使區可佟轉回了遠觀的眼神。
她微微臉紅。「我睡了很久了?」時間冗長到四肢僵硬,不靈活了。
「嗯!太久了,害我差點又變成眾人圍剿的對象。」他每半個時辰便暴力地要求郭問過來診視,幾乎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她再不清醒過來,下一次他已經準備用綁架的方式將郭問請來了。
「你做了什麼事?」
「沒事。」她是病人,一些芝麻綠豆小事不必她擔憂。
戚寧遠掀開被子,熟練地握住她雪白的足踝,經揉慢捏,力道適中地按摩著她的肌肉。「我發現你每次見到我都會臉紅,為什麼?」
唯一的一次破例讓他不見半條命,這才知道她臉頰上時常乍現的一片瀲灧對他有多重要。
區可佟試著縮腳卻不得法。她用像貓叫般的聲音道:「別這樣——」
「怎樣?」他居然有了挑逗她的心情了。
她的玉足他不是頭一回碰觸,自從她「復活」之後他便持續地替她按摩全身,只是當事人不知情而已。
「男女授受不親。」隨著他逐步前進的指腹正停留在她私密的大腿內側,陣陣的熱潮令她慌亂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手指似乎留戀了一會,才不舍地離開。
「等會兒把葯吃完,我讓人燒了熱水,你該清洗一下身子了。」
「嗯。」她仍沒反應過來。
果然等他出去再回來,煎藥和熱水一起被送了進來。
「來見過小姐。」戚寧遠吩咐兩個綁雙辮的少女。兩人面貌清雅秀美,一見人就笑。
「可人、憐人見過小姐。」雙人口齒清晰,十分討人喜歡。
「不用多禮,快起來。」區可佟努力地想撐起身體卻讓戚寧遠給按住。
「自己都這副身體了還逞強。」他不以為然地道。「可人和憐人是我兄弟送你的禮物,等你身子康復再去道謝就成了。」
可人、憐人是獨孤胤的傑作。他知曉了戚寧遠和區可佟的遭遇后,不吭一聲地遣來八名侍女,讓戚寧遠連推辭的機會都沒有。最後,他留下兩人,其餘遣回。深思遠慮的獨孤胤清楚他正急需能幫忙的婢女,至於那些「能看不能用」的群龍們,他可不敢奢望他們能有什麼建樹。
「我何德何能,——」她哽咽。
「不許看輕自己,你是特別的,知道嗎?」要不是她蒼白如斯還經不起嚇,他多想嘗嘗她的唇……
這突如其來的慾望不會讓他再坐立不安了。他的感情明確,無庸置疑地明白眼前的女子是他不可能再割棄的人,那麼從今以後,他還有更重要的功課要學習——就是去愛她,給她他不曾給過任何人的幸福。
「你把我說的太好,我會不會是還在夢裡?」他的話讓她昏眩不已。他是那個高不可攀、使她暗自傷神的戚寧遠?
她咬著唇,疼痛證明是真實的。
「我可以證明你是清醒的。」不由分說,當著兩個侍女的面,他吻住區可佟微張的嘴。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無疑是在伊人的心中投下一道閃電驚雷了。
戚寧遠對唇碰唇的接觸立刻著迷了,他不知道這樣一個舉動竟然震得他無法自已。
她的唇柔軟甜蜜,唇與唇不過才分開,他又忍不住湊上去輕嘗一遍。
他的輾轉索吻,吻軟了區可佟,也讓可人、憐人臉紅心跳不已。
「咱們出去吧,這裡暫時恐怕不需要我們倆了。」可人知情識趣地掩著小嘴兒笑。
「我想也是。」憐人走出門還心細地攏上門,留下一對初識情滋味的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