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下) 張道陵舌辯鶴鳴山

第十一章(下) 張道陵舌辯鶴鳴山

——熹平四年(公元175年)七月——益州,鶴鳴山

這已經是任安第三次造訪鵠鳴山了,其實每次來的目的都一樣,與張陵辯論。

任安字定祖,是廣漢郡綿竹縣人,自幼跟隨圖讖大師楊厚習學,讀透了《五經》六緯(《易緯》《書緯》《禮緯》《詩緯》《春秋緯》《孝經緯》,是關於經籍的讖緯之書,被附會為孔子所作。),連《石苞室讖》這類的雜讖都弄得爛熟,可卻辯論不過張陵這麼一個妄稱「天師」的山野道士。這一次任安自料還是辯不過張陵,特意請來了另一位高人董扶。

董扶字茂安,與任安是同鄉,也是楊厚的弟子,與任安有所不同的是他不僅研習圖讖,而且讀遍百家、仰觀天文、俯察地理、熟知川中風土人情,更兼一張靈牙利口,最善言論,可謂辯過漢川才學名士從未逢過敵手。

鶴鳴山以形狀得名,地勢起伏,山道婉轉,遠遠觀去宛如一鶴。此鶴有身、有頸、有頭、有翼、有喙、口銜丹書,做展翅欲飛狀。山上草木茂盛,小溪潺潺,景緻悠然,實在是讓人流連忘返。也是鑒於這個原因,張陵竟結下草廬在鶴鳴山隱居了四十多年。他潛心研究五行陰陽和黃老之術,把《道德經》視為無上聖典,尊老子為太上老君。後來又招收弟子傳授道法和醫術,吩咐他們為蜀中百姓作法消災、治療疾病,但凡拜他為師學道的人都要給他五斗米,所以時間一久他被當地的百姓譽為「五斗米張天師」,視作活神仙一般。但張陵卻不僅是一個擅長陰陽術數的普通道士,很少有人知道他青年時也曾到遊學京師,也學遍經籍史書,對百家學術都很精通。所以對他來說與董扶、任安這樣的學士攀談辯論也是一種不錯的消遣。

前一天剛剛下過雨,山裡的空氣清新怡人。張陵乾脆叫弟子在草廬外搭了一個簡易的小亭子,就與董扶、任安坐在亭下,一邊觀賞空山新雨後的景色,一邊辯論讖緯的話題。

董扶雖然四十多歲了,卻面貌雍容,舉止優雅,一動一靜之間透著凌人的高貴氣質;張陵的年齡據說有一百歲了,鶴童顏,頭戴平頂冠,身穿八卦衣,著方裙,穿朱履,一副仙風道骨的打扮。這兩人辯論起來真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剛才天師所道皆是謬誤!」董扶摸了摸修得齊整的指甲道,「您說讖緯之學非聖人所留,其實不然。《說文》所載『讖者,驗也,有徵驗之書。』,《淮南子》也雲『六畜生多耳目者不詳,讖書著之。』足見其由來已久,是正經儒家之學。天師未察其詳也!」董扶吐字清晰,聲若洪鐘,從氣勢上勝過張陵一籌。

張陵端坐蒲團之上,微合雙眼,聽董扶道完許久才慢慢開言:「先生所引著作一字不差,但此皆後人所言,也不能說明讖緯之根源。」

「根源?」董扶一笑,站起身來侃侃而談,「天師本道家高人,必然精曉河洛之書,何以不知圖讖之由來?圖讖之學本於河圖洛書,《易經》有雲『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昔日伏羲氏偶見龍馬銜甲,赤文綠字,甲似龜背,廣袤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錄紀興亡之數。然此時圖緯相雜,未成體系。孔夫子閱遍河圖洛書,不敢私改先王之法,陰書於緯以傳后王,此即讖緯之由來。讖緯與《易經》相合,諭《洪範》之理。天師,我所言可有誤?」

「誠然。」張陵點點頭,「不過此言雖著,未必非後人附會。即便是,今人之所謂讖,皮傅字形,曲解文意,乃以數術為本。與古之圖讖差之千里!」

「哦?」董扶一愣,眼睛一轉說:「《五經》六緯,聖人所作,誰人不知,何言附會?天師又謬矣。」

「正誤已難辨,先生不要固執。即便皆如先生所說,也未見古人重圖讖,以此為治國處事之道。」張陵辯解道。

「天師一錯再錯!」董扶來了精神兒,「《禮記》有雲『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此所以古人信讖之原,凡事皆有前定矣。」

「哈哈……」張陵笑了,「先生言老朽一錯再錯,但老夫聽先生所言皆揣測臆度!老朽非儒者,也讀過大家之作。夏侯勝、眭孟之徒,述著無讖一言;劉向父子,閱定九流,也無讖錄;已可明之矣,此皆言陰陽災異之大宗。先生引經據典,可有典籍言古人用讖?」

「載先賢用讖之書甚早,昔日秦相李斯燔詩書而銘法令,載其事之著作一併焚毀了!」董扶這就是強詞奪理了。

「先生說孔夫子作《五經》六緯,何以未焚?」張陵不讓。

「世間遺漏。」

「載事之書尚焚,何以不焚正書?」

「即便焚之,也有人默記,似劉向記《詩經》,秦后又寫出來了。」

「何人默記?」張陵咄咄逼人。

「未知名姓。」董扶脫口而出。

「為何獨錄讖緯之人未知名姓?」

「巧合而已。」

「豈有巧合?」

「先賢不求聞達!只造福後人。」

「此皆妄言!」

「實事如此!」

兩個人針鋒相對頓住了。任安本想幫董扶辯倒張陵的,哪知這兩人辯論起來行雲流水,他根本就插不上話,這會兒見兩人爭執不下手心裡都攥出汗了,忙道:「兩位各有道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他這麼一勸,董扶和張陵愣了一下竟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哈哈……天師果然學識不假,小可佩服!」

「哈哈……董先生伶牙俐齒,老朽算是領教了。」

任安見他們轉怒為笑,提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下來,也笑道:「二位才學我今天算是徹底見到了,我任安實在不及!實在不及!」

誰知他們辯論尚未結束,根本沒人理睬他。董扶稍一停頓又開了言:「古時之事暫且不論,現今圖讖乃儒者正學,此不爭之事。」

「非也!圖讖之興起於王莽,孤陋窮士投其所好,才杜撰出來現今這麼多讖緯之書。」

董扶聽他這麼一說很不高興,他自幼研習讖緯之書,要是依張陵的說法,他豈不成了孤陋窮士的後人?隨即辯道:「天師不可亂講。雖有王莽崇信讖緯、廣集符瑞。然不可因一人之故非讖緯之正統。況且王莽所示符瑞皆虛假臆造,曲解正法,不足以為證。我朝建武帝一代中興之祖,也依天意而行,重視此法。建武帝起兵,源自『劉氏復興,李氏為輔』之說;其即位,則奉赤伏之瑞;祭告天地,皆援讖為言;用孫咸為大司馬,王梁為大司空,亦以讖文;元功二十八將,上應列宿;夜讀《河圖會昌符》,感赤劉之九,封禪泰山;又立靈台、辟雍、明堂,宣布圖讖。這些事情還能有假?」

「不錯,這些都是不爭的實事。但是,」張陵話風一轉,「豈有一代中興之主真信讖緯?」

「你什麼意思?」董扶真的生氣了。

「什麼意思?看來先生不通帝王心術!」張陵大吼了一聲,把董扶震住了,「建武帝不過皆讖緯以自應天命罷了!」

「老天師,說這話是要掉腦袋的!」董扶冷冷地說。

「哈哈……我張某人的腦袋是砍不掉的!」張陵笑了,「實說了吧,當初李秩以『劉氏復興,李氏為輔』遊說建武帝是為了自邀功名,赤伏之瑞也未見是真。祭告天地,援讖為言是教化士人誠心歸附。孫咸為大司馬、王梁為大司空徒受俸祿未見作為,二十八功將參差不齊奏數而已,劉植、劉隆怎堪與鄧禹、吳漢為伍?至於封禪泰山,立靈台、辟雍、明堂,不過自樹神威,瞞哄世人罷了!」

「你!」董扶坐了下來,「有些話不能亂說,天師不見桓譚之事嗎?」

「哦?先生是在威脅老朽嗎?」張陵臉上帶著笑一點兒也不著急。

「威脅不敢!但請天師銘記。當年建武帝欲以讖緯決靈台之地,桓譚言讖非經,幾乎致死!」董扶冷笑一聲。

「當然不會忘,但此事未必可證建武帝信讖。桓譚歷仕王莽、更始,以讖緯之事獲罪,不過是建武帝有意借故難而已。請先生細想,那尹敏也曾因讖緯之事頂撞建武帝何以不罪,單單對桓譚一逼再逼?」

「在下今天與天師但言讖緯真假,不言我朝故事,請天師三思再……」董扶一句話未說完,就聽得遠處有人喊叫:

「你等所辯讖緯皆腐朽頹敗之事,可識天下之盈虛大道乎?」

三人閃目觀瞧,只見山道上徐徐走來一人:此人五十歲左右,身高八尺,身穿粗布衣,披頭散,足蹬麻履;臉上看長眉細須,大耳朝懷,目若朗星——渾身上下泛出一陣詭異的氣質。再往身後看一個童子背負大包袱,包袱見稜見角所裝似乎是書。

董扶、任安暗吃一驚:此人在十餘丈之外怎會將我等言論聽得清清楚楚?

張陵卻不慌不忙,待那人緩緩走近才說:「閣下莫非也通百里辨聲之術?」

「微末小技何足掛齒。天師,我不遠萬里而來,就是為了拜謁您?」那人從容說道。

「哦?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平原草民襄楷。」那人不卑不亢答道。

襄楷?任安心中一驚,他早年曾到京師遊學,對襄楷其人耳朵里早就灌滿了:襄楷,字公矩,平原人士,最善天文陰陽之術,延熹九年兩次上疏朝廷,對先帝列舉天下異事,推崇**《太平清領書》,一度被朝廷監押。他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張陵、董扶、襄楷,一日之間天下三大陰陽術士齊會,這僅是巧合還是天數註定?

還未等張陵開口,董扶聽他道讖緯乃腐朽頹敗之事,心裡憋了口氣,搶先道:「哼!久聞先生大名,今日才知一見不如百聞。」

不料襄楷反唇相譏:「董茂安,汝乃一介狂生,包藏禍心,卻口口聲聲受聖人之學。偽君子!你還有臉說我見不如聞。我問你,你四處散播益州分野有天子之氣,鼓動夷人造反朝廷,以為我不知道嗎?」

任安聽罷大吃一驚:我竟不知此事,董扶豈不是有謀反之心?回頭再看董扶,已然低頭不語,早沒了方才的瀟洒談吐。張陵卻挖苦道:「看來老朽錯怪董先生了。原以為您只深信君臣綱義,卻不知您還是滿腹帝王心術的呀!」

襄楷也道:「天師明理之人,豈不聞天下滿口仁義道德,腹中男盜女娼之人比比皆是,他董扶充其量不過一個江湖騙子罷了!」

董扶被他們一臊,羞得面紅耳赤,卻狡辯道:「益州分野有天子之氣乃在下夜觀星相所見,靈驗與否自有分曉。」說罷便閉口不再說話了。

「襄先生,您遠道而來,有何見教?」張陵問道。

「聞天師精通黃老之學,又掌陽賓士都功印,得三五斬邪雌雄劍,造福一方百姓,仰慕已久特來助天師成就大事!」襄楷神采飛揚道。

「陽賓士都功印老朽沒有,三五斬邪雌雄劍更是世人謬傳,老朽不過是鶴鳴山上一閑居村夫,叫先生失望了。」

「哦?」襄楷臉上閃過一絲微妙的變化,「天師無需過謙,您的威名何人不知?」

「老朽有何威名?先生不要謬獎。您有什麼話直說吧!」

「好吧。」襄楷朗朗言道,「在下有天書一部,闡天地之大道,有意奉送先生,用以拯救黎民。」

張陵嘿嘿一笑:「莫非就是先生萬分推崇的《太平清領書》?」

「沒錯!此書乃在下好友宮崇之師于吉從曲陽泉上所得。此書一百七十卷,闡天地之大道,解世間之禍福,天師乃道家高人,豈可錯過?」

「先生的好意老朽心領了,老朽年事已高,不讀《道德經》以外之書。」張陵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態。

「此書中有《和三氣興帝王法》,天師不曉?」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不觀也罷!」

「此書中有《斷金兵法》,學此撒豆成兵、百戰不敗。」襄楷接著說。

「夫兵者,不祥之器也!不觀也罷!」

「此書中有《忠孝上異聞訣》,可正天下之仁義。」襄楷還不死心。

「故大道廢,案有仁義。不觀也罷!」

「此書中有《萬物方訣》、《草木方訣》,能通萬物之興衰。」

「不出於戶,以知天下;不窺於牖,以知天道。不觀也罷!」張陵句句話不離《道德經》,卻滴水不漏無從辯駁。

襄楷沉不住氣了:「在下原以為天師有意拯救天下之蒼生,今日一見大失所望。天師原來有意坐視生靈塗炭,不求上進,只知道哄人家的五斗米吃,棄此太平要術!」

「你剛才說董茂安是狂生,我看你之痴狂不遜於此人。我之言行不違於《道德經》,崇大道;而你沉迷《太平清領書》,中毒已深,還到我這鶴鳴山上宣講邪道,我勸你焚此邪書,重修大道,回頭才好。」張陵語重心長的說。

「胡言!《太平清領書》乃是大道天書。」

「大道天書?」張陵冷笑一陣,「君可知道亦分大小正邪?大道甚夷,民甚好解,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猒食而財貨有餘,是謂盜誇。盜誇,非道也。先生自謂《太平清領書》載大道,我只知從事而道者同於道!道可道,非常道。豈是你那一部邪書說得通的?」

襄楷一時語塞,頓了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天師說得有理,但世間道法未必是靠嘴說的,要辦得到才行!晚生就在您這鶴鳴山上獻醜了。」說罷將右手高高舉起,仰面長嘯一聲。

董扶、任安一愣:這是幹什麼?還沒明白過了,就聽到一聲鶴鳴,從天際邊裊裊飛來一隻鴻雁來。只見那雁長鳴一聲,不偏不倚正落在襄楷手上。還沒等眾人看清,襄楷攥住雁腿往懷中一帶,那雁剎那間已變作一根枯枝。

眾人驚得無語,卻見襄楷不慌不忙笑道:「道化所在,枯木逢春。列位請看!」說著用左手中指向枯枝上輕輕一彈,那枯枝上竟倏地開出三朵晶瑩剔透的小白花。他得意一笑,把那開花枯枝往張陵面前一扔,「您老可看清了?」

張陵一皺眉:「閣下離去吧!你詆毀大道,竟將障眼法混於此中!」說罷把袖一甩不再理他了。

「哈哈……山野村夫,妄號天師!你也不配觀此天書,只可惜我長途跋涉到此,這鶴鳴山上除了風景怡人,別無他物!」襄楷越狂笑起來,拍了一下背書童兒,「咱們走!尋一個正真識道之人,把《太平清領書》傳授與他!」說著邁開大步揚長而去。

董扶、任安早就看呆了,心中詫異此何法術,卻聽張陵沉吟道:「這個襄楷本是個聰明好學之人,可惜急功將進,若不然絕不會墮入異端。他早年兩次上疏,原是鑒於宦官專政,有意匡正聖心,結果不見朝廷採納,而把《太平清領書》歸為**。其實那確是一部好書,不過太過鑽研也會陷入迷道無法自拔。他襄楷就是太過痴迷不肯死心,轉而帶著這部邪書四處周遊,以微末小道和陰陽邪術偽託大道,蠱惑人心。他說茂安為狂徒,卻能見人而不能見己,可見他的心智已迷,已與于吉、宮崇這些江湖術士淪為一類,這一去不知又要到什麼地方貽害他人,現今天下動蕩不安,只怕這《太平清領書》早晚要亂了天下。」

任安這才道:「他所傳即使邪道,想必不會被人認同。」

「不被認同?當年王莽興圖讖,世人也道是邪術,後來怎樣?唉……也是註定大漢江山有此一劫!」說著張陵拾起地上那開花的枯枝,用手一彈,口中默念:「五居中央,戴九履一,二四為肩,左七右三,六八為足。」那三朵白花竟紛紛散落在地,花瓣自然而然地擺出洛書九宮的圖案。

「天師也通這種法術?」任安震驚不已。

張陵並不回答,只指著地上的圖案說:「邪術也能附會於正道,就能眼前這洛書來說,豈不是我人力而為?自古邪術附會正道是最能移人心智的。」說罷他將手中枯枝向空中一拋,那枯枝一晃又變回鴻雁,徐徐向南飛去……

空蕩寂靜的山上只留下張陵、任安、董扶,三人各想各的事,一語不呆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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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帝曹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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