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上) 段紀明細說軍旅事
——熹平五年(公元175年)十一月——洛陽
休沐制度是專門針對宿衛宮中的官員的,說白了就是允許他們回到京中的官邸或寓所休假。宮中的宿衛官員,比如衛尉、光祿大夫、五官中郎將、虎賁中郎將、羽林中郎將及其屬官都享有這種待遇,當然像中常侍、黃門令、小黃門這些宦官也享有這種權力。
今天恰恰就是小黃門淳于登休沐的日子,他一大早就向皇帝告了假,回寺舍歸置了一下東西,便出宮乘了小車。這個冬天特別冷,外面都開始飄零星的雪花了。淳于登的衣服穿得不太厚,坐在撒氣漏風的車子里,凍得一個勁兒搓手:「老王也真是的,一點兒都不知道疼人兒!這樣的天氣還叫我出來忙活。」
他的車根本沒往城西官邸的方向走,而是奔城東永和大街去了。這次休沐根本就不是他自願的,是奉了王甫的指示出來活動。簡陋的馬車在寒風中慢吞吞地走了近半個時辰,才在段熲的府門前停下。淳于登哆哆嗦嗦下了車,才現雪已經下大,一腳踏在地上,積雪沒了腳面。他蹬了蹬粘在腳上的雪,剛想抱怨兩句,卻見段府的大管家打著一盞氣死風燈迎了上來:「淳于大人!我在這兒恭候您半日了,我家大人正在書房等您吶!酒都給您燙得了。」
「頭裡走,少說話。這裡路人多,瞅見我不好。」淳于登低聲道。
「諾!」管家應了一聲便不再多說,在前面帶路進了府門。淳于登回頭打了車夫,未帶一個從人緊跟著岔了進去。對於段府淳于登是輕車熟路的,這幾年王甫與段熲之間的聯繫全靠著他,跟在管家後面三轉兩轉就到了段熲的書房。
段熲正披著厚衣坐在一盞炭火,手頭守著一壇熱氣騰騰的酒,一見淳于登就抱怨道:「可把你等來了,消息送進去都七天了,你怎麼才得空出來?」
「這日子口那些崽子們都張羅著過冬,趙忠、段珪還有高望、宋典他們都忙著回家收拾東西,今兒要不是討得早也出不來……」淳于登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脫了鞋也湊到火前取暖,「唉!時節不一樣了,前五六年頭上,什麼好事不是先緊著我們?現在不一樣了,小么蛋的都厲害了,我也得往後站。宮裡正是忙活的時候,我能摸出來就不錯了。」
「這時候有什麼忙的?」
「嗐!德陽殿後面有一棵古槐無緣無故倒了,不吉利呀!還有人傳言在沛國譙縣看見黃龍自地升天。皇上還好,董太后可當了大事兒了,正召集博士尋求什麼徵兆呢!我忙了好幾天了,今兒下雪又到您這兒來了。」
段熲給他舀上一盞熱酒道:「沒有急事兒也不會大冷天把你叫出來,這次可必須得老王親自出頭了。」
淳于登實在是太冷了,亟不可待地喝了一大口才道:「什麼事兒?說吧!辦完了我也得回去準備過冬的衣物了。」
「這次是打仗的事。」
「打仗?」淳于登差點兒把酒噴出來,「玩笑是嗎……我們一群奴才還能上陣不成?咱別離析呀!甭看老王掛著個冠軍將軍的銜,還有曹節也領過車騎將軍,那都是唬人的,沒用!」
「我可沒玩笑,」段熲一臉正經地從懷裡抻出一紙帛書,「你看看這個。」
「您故意糟盡我是吧!有事兒直說,我哪兒識字呀!」
「我忘了……長話短說,田晏出事兒了!」
「你那個老部下護羌校尉田晏?」淳于登對他不是很熟悉。
「叫臧旻給參了!還是因為欺壓羌人,勒索財物,逼反流民的事兒。」
淳于登放下酒:「我早就說了,羌人那點子小財要他幹什麼?現在惹了麻煩你怨誰?」
「你不知道這裡的門道,當武職可跟文官不一樣。文官求的是穩,平平安安,維繫好了耗年頭就能陞官兒。武職可不一樣,太平年月想升遷比登天還難!不出點子事兒,武將怎麼見得功勞,沒事兒就想法兒擠兌出事兒來。說白了就得把人逼反了去打,這樣才見功勞。再說了,打仗靠的全是兵,可當兵的窮得叮噹響,不抄幾個羌人窩子哪兒來的活錢?又來錢又能報功,這樣干賺的買賣為什麼不做?」段熲說得滿不在乎。
「哦?聽您這口風,這種營生您也干過?」
「我?別說我了,皇甫規、張奐怎麼樣,手底下照樣有人來這套,都是老行伍了,睜一眼閉一眼唄!」
「可那是平安時節,現在西北亂著,東南剛平,鮮卑韃子也時不時搗亂,這個節骨眼上還來這一套?這田晏真沒眼力見兒。」淳于登抱怨了一聲又自己滿上一盞酒,「臧旻現在可是紅得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聽說還給手下一個叫孫堅的南蠻子討了個縣丞,偏這會兒給他眼裡揉沙子。」
段熲一笑:「臧旻這是乍穿新鞋高抬腳,見了慫人摟不住火兒!其實當年都是一塊出兵放馬的,在一個灶里舀飯吃的交情,私下裡嘀咕一下不就得了?弄出事兒來何必呢?」
淳于登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段熲,說:「部下出了這樣的事兒,您怎麼一點兒都不著急呢?」
「著急?我著什麼急?天塌下來又不光砸我一個人!」
「哦?您什麼意思?」淳于登警覺起來。
「你一進來我不就說了嗎——打仗!鮮卑騷擾邊疆已經鬧了好幾年了,夏育去年就上過本要打他們,朝廷就是沒人響應,特別是橋玄還寢事不奏。現在好了,涼州、并州、幽州三面被劫掠,檀石槐這是成心要和咱們大漢過不去呀!這不,夏育又要討令出征,田晏看準了這個機會,也有意效力軍前,這樣就可以將功折罪。你回去叫王甫想辦法在皇上跟前扇扇風。我呢,在外面力主征討,咱們促成此事。打贏了的話,夏育陞官、田晏折罪,咱們也得皇上信賴,社稷之功嘛!這不比曹節他們獻媚來的強?」段熲邊喝酒邊解釋道。
「嗯。」淳于登點點頭,但又一想:這事不好辦,王甫現在已經不肯輕易出頭了;再說出兵放馬的事兒,有贏可還有輸呢!誰敢打這個包票?想到這兒他咳了一下道:「這事兒恐怕辦不成。你也知道老王現在不怎麼出頭了,曹節還有呂強擠兌得他夠嗆的,打仗有贏還有輸,他可不願意冒這個險。」
「不願意冒險?」段熲盯著淳于登笑了笑,「廢勃海王不是冒險?毒死竇太后不是冒險?現在不願意冒險了,當初別干呀!」
淳于登心裡忐忑開了:「咱別玩笑……我是說現在不是時候,不要著急,等一等總有法子。」
「等到什麼時候?等到田晏腦袋落了地?」段熲皮笑肉不笑。
淳于登壯了壯膽子說:「不怕您過意……依我說……小不忍則亂大謀……田晏的死活就由他去吧。」
段熲啪地一下把盞摔在了地上,站起身來指著淳于登的鼻子咆哮道:「死活就由他去?這些年你們花的錢哪來的?你們休沐的宅子又是樓又是台的誰花錢修的?王萌那小子打通少府那頭兒的錢打哪兒來的?私移官銀又是怎麼補上的?我告訴你,哪一筆多多少少都有田晏從羌人手裡刮來的!騾子馬傷了主子還知道看看呢,你們想白使喚人?做夢!你回去告訴王甫那老王八蛋,事兒辦不辦的他自己拿主意!可有一條,田晏下大牢要是招出什麼來,到時候可別後悔!大不了咱們膘著膀子一塊兒死!」
段熲武夫出身高門大嗓,作起來臉上的肉直顫。淳于登嚇得都哆嗦了,慌得手裡的酒灑了一身,忙說:「段大人,有事兒好商量!好商量!咱們這麼多年的交情,別因為這個生分了。掉腦袋的話可輕易說不得,我回去跟老王合計一下,這兩天就給您答覆。」
「哼!這還算句人話!」段熲冷笑一聲又坐了下來,「田晏壞事咱們全完蛋,倒不如讓他打一仗放手一搏!要是仗打贏了不光是他,咱們大家都有好處……」
淳于登努力控制住抖著的手,胡亂擦了擦撒了一身的酒,含含糊糊道:「您、您真有把握能打贏?」
「把握不敢說。戰場上的事兒很難下定論,行不行的試了才知道,這就得看他們的本事和運氣了!」
「可是……咱們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呀!」淳于登話里都帶點兒哭腔了。
段熲看出他被自己逼得夠嗆,也不好再加火候,壓低了聲音說:「你把心擱肚裡,甭害怕!只要田晏不被鎖拿,什麼事兒也不會有。戰場上的事兒他們會儘力,咱還可以建議朝廷調南匈奴一同出關作戰。匈奴與鮮卑有世仇,一定會賣力氣的。你回去好好跟王甫說……」這就算是送客了。
淳于登不敢多呆,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告辭。
「擦擦頭上的汗,外面冷別著涼。」段熲似笑非笑地說,「管家!淳于大人的衣服濕了,你到後面取二十匹上等的蜀錦給淳于大人帶上!另外把田晏孝敬我那件貂皮大氅取來給大人披上……」
淳于登進來時凍得哆哆嗦嗦,出去時已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