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掌柜按著店小二的頭,逼著去看死者的臉:

「認不認得這長相?我不是早就要你們給我記得這張臉的嗎?」

店小二這才細看:

「好像,有點眼熟。」

「當然眼熟,我還讓人畫起來,就貼在櫃檯後頭!」

他怒氣充腦,兩眼昏花:

「這是蟬精啊,到秋季臨死前,就到處騙吃騙喝,吃完就死,白吃白喝還要店家幫著收屍。」

「啊?」

店小二驚覺被騙,卻已經太遲。

「既然是你帶進來的,屍首就給我從後門抬出去。」掌柜連連嘆氣,整晚賺來的利潤都抵不過這頓白食啊「還有,損失都從你月薪里扣!」

「掌柜——」

「還敢回嘴?」

店小二低下頭去,縮著肩膀不敢再說。

「記得把這裡清理乾淨,知不知道?」

店小二學夏季的蟬,小小聲的哼了一句:

「知了。」

【第八章馬鍋頭】

冬風吹來,一陣比一陣冷。

無瑕的白色從雪山往下蔓延,速度雖慢,進度卻一日一日可見,每天都比昨天下降一些。

那是雪的顏色。

雪山東麓、主峰右下方的雲杉坪,又稱錦繡谷,這時也已銀妝素裹、遍地細雪。古老的杉樹們凍在冷風中,要睡過整個冬天,直到明年春冰雪融化時才醒來。

硯城內外的人與非人也為過冬而準備,比尋常時候更忙碌。

雷剛覷準時機,算好山路的狀況,在落雪封路前,領著馬隊走了今年最後一趟,替城內翹首盼望的店家帶回入冬前價格最高的皮草、臘肉等等貨品,再將豐沃的薪資發給弟兄們。

男人們興高采烈,用拳頭敲擊彼此肩膀,很高興一年的辛苦終於告一段落,接下來幾個月可以窩在火爐旁,跟妻子暖暖的膩著。

其中,有一個最年輕的,過幾天就要成親,大伙兒又是恭賀、又是取笑,弄得他黑臉泛紅,窘得抓耳撓腮。

是雷剛笑著制止,男人們才停了取笑,承諾會去喝杯喜酒,方道別分閧,牽著自個兒的馬回家。

身為馬鍋頭的雷剛,目送每個兄弟離去后,最後才走。

他的家在硯城某條小巷裡,外頭搭著馬棚,夏季時通風而舒適,冬季時蓋上氈毯,溫暖不透風雪。他把棗紅色大馬視為兄弟,鋪蓋在地上的乾草,永遠篷松乾燥,吃的細料也是最上等的。安置好棗紅色大馬後,雷剛才進屋裡去。

他是人的時候就住在這裡,成鬼后也沒搬家,覺得這兒住得習慣。

比起兄弟們分的薪資,他領得最少,而且大多花費在照料棗紅色大馬。他簡樸慣了,扣去吃食跟必須花費,單身獨居,用不了多少錢。

簡單的小屋雖然隔了好一陣子沒人,屋內卻是一塵不染,桌上還有四菜一湯,都是他最愛吃的。

門邊擺著兩雙新鞋,床鋪上還換了被縟,用的是純棉,摸上去平滑細軟,他粗糙的手反倒還會勾住面料。仔細一摸,被縟里的棉花打得很鬆軟,蓋上身肯定不重。他笑著嘆了一口氣。

這也是他不需花錢的原因之一。

他心愛的女子勸不了他進木府居住,就費心為他張羅,吃穿之類她都愛插手。知道他不喜歡奢華,她用都是實惠的材料,還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為他納鞋、縫被縟、做衣裳。

她生來嬌貴,吃穿都有灰衣人伺候,這類事情大可以交給別人,她卻偏要獨攬不放,把為他張羅這些當成屬於她的特權。

被縟上頭有淡淡的香氣,該是她的味道。

他深深聞嗅,感覺被縟還有些暖,不知是何時擱下的,驀然間幾乎有種衝動,讓他想飛奔出門,說不定就能看見她在巷口等著,長發飛揚在風中,彎著唇甜甜一笑。

擱下被縟,雷剛走到桌前坐下,沒去動筷子,而是探手入懷,從貼身的暗袋裡拿出一個布制的小袋。

大手粗指打開小袋,因為很謹慎,所以有些笨拙。

袋子里是一隻簪子,紅潤潤的很漂亮。

這是他在鄰近的城裡不經意看見的,販售的商人說是用珊瑚所做。珊瑚生長在深海,比美玉更珍貴,如此紅艷的又更為難得。

相處多年,他知道她配戴紅色的簪最是好看。

所以,即使珊瑚簪子的價格驚人,他也當場就訂下。鄰近幾百里內,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他聲譽極佳,是遠近馳名的馬鍋頭,立刻包妥要讓他帶回去。

雷剛卻不肯。

他從薪資里一點一滴的存,每到那座城一次,就付一筆數額,這樣往返許多次,好不容易才存到夠數,能在今年把簪子帶回家。

紅潤的珊瑚,被巧匠鑲為一朵山茶,姿態栩栩如生。

看著看著,他又有些不確定姑娘會不會喜歡這簪子。畢竟全硯城的茶花都渴望被她選中,能被簪在她烏黑的發上。她有無數真的茶花,何必要一朵假的?

珊瑚簪子在寬厚的大手間轉啊轉,流蘇搖曳,發出細碎的聲響,紅色的光暈也跟著轉動。

她會喜歡嗎?

薄唇不自覺的上揚。

她不會喜歡嗎?

薄唇不自覺的垂下。

如果有人瞧見,肯定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向來處事俐落、態度乾脆,多年來走馬隊沒出過一次差錯,他的人、他的名就是信譽的保證,甚至連雪山在面前崩塌,都不會皺一下眉的雷大馬鍋頭,竟會為了一根簪子陷入苦思,連飯菜涼了都沒發覺。驀地,拍門聲響起,咚咚咚咚的拍得很急切,才把他的心神喚回來。

「誰?」他揚聲問。

外頭的人直喘,換了幾口氣,才能開口:

「馬鍋頭,我是王家茶莊的人。」

雷剛擱下簪子,走去開門,瞧見一個年輕人靠著牆喘氣,呼出的氣息都化做白煙。

「怎麼了?」他問。

「請、請您快跟我走一趟。」年輕男人說道,焦急得快哭了。

雷剛答得理所當然:

「這就走。」

王家茶莊里,人人急得團團轉。主人王朗在冬天裡,額上還冒著汗,不斷用手帕擦了又擦,身上的衣袍也被汗沾濕,照理說冷颼颼的天,濕衣裳該是穿不住,他卻渾然不覺。

因為他的心比身體更冷啊!

瞧見雷剛大步跨進門口,他如見救星,癱軟在椅上的胖身子俐落的一挺就起,匆匆奔上前。

「發生了什麼事?」雷剛劈頭就問,毫不耽擱。

王朗也省了客套,哭喪著臉,把手帕絞出幾滴汗,跟著又再往額頭上抹。

「是、是茶葉出了問題。」他急著說。

「哪批茶葉?」硯城裡的茶葉,都是由雷剛運進來的。

「春季那一批。」

雷剛濃眉微擰。他經手茶葉多年,知道春茶最是昂貴,每次運送春茶時,他也最是小心。新茶進城之後被分為九等,在不同的地方曬了不同的時日,再被裝進不同的茶倉。

有人偏愛新茶,愛那剛摘取下不久的茶葉,浸了滾燙的熱水,再度嫩軟青澀,散發如少女般的幽香。

有人偏愛陳茶,愛那茶葉藏得愈久愈好,青黝黝的茶葉,泡成一杯暗色的茶湯,再慢慢品啜,還直說陳茶比陳酒更醉人。

「這次開倉,取了春茶販售,但客人買回去后全都來抱怨。」

王朗愁苦的說著,看著滿地被拆開后,又被客人退回的茶葉。

雷剛拿起一搓茶,放在鼻間聞著,濃郁的茶香竄入,鮮冽又芬芳,沒有半點霉味。看來不是他運送時有錯,也不是茶莊處理時有誤。

「有哪裡不對?」

他擱下茶葉,重新站起身。

王朗差點就哭出聲。

「這批茶葉造反了!」

他的聲音跟哭也差不多了。

愁眉苦臉的僕人去端來茶杯跟裝滿熱水的水壺,先取了些許茶葉,擱在茶杯裡頭,提高水壺,熱騰騰的水衝進杯里,冒出一陣煙,然後——

「燙!」

一片茶葉唉叫,跳出杯子。

跟著,又是一片茶葉。

「燙!」

更多的茶葉,全跟著唉唉叫。

「燙!」

「燙!」

「燙!」

「燙!」

一片又一片茶葉嚷著,迅速逃出茶杯,還努力搖晃,急著要把熱氣甩去。

王朗滿面哀凄,愁得都冒出不知多少根白髮了。茶莊里沒人開心得起來,因為損失太大,他們的月錢,還有年終的分紅全沒了。

「您親眼瞧見了,這批茶葉全這樣,九等的茶都怕燙,一衝熱水就跳出來逃走,根本受不得浸潤,杯里的水連半點茶味都沒有。」

王朗一邊說著,一邊端詳雷剛的臉色:「是不是能拜託您,把事情告訴姑娘,請她——」

雷剛舉起手來,止住王朗的話,銳利的視線在屋內來回看了幾次。

茶葉甩去熱度后,都躺著桌案上,舒展好不容易能鬆開的葉片。

打開的袋子,還有嘗試失敗的杯子,擺得到處都是。杯子旁都散落茶葉,唯獨最靠近窗口、被寒風吹得極冷的角落,小几上放著樸素的陶杯,四周乾乾淨淨。

「馬鍋頭——」王朗又期期艾艾的低喊。

他沒有理會,走到窗邊低頭,拿起陶杯觀看。

杯子冷涼,茶葉在裡頭溫馴舒展,悠遊自在的上下舞動。雖是涼水,但杯中傳出的茶香不比沖泡熱水時遜色,甚至更勝一籌。

「這杯子是誰的?」雷剛問。

那個跑去找他的年輕小夥子慢吞吞的舉手,有些不知所措,就怕闖了什麼禍,會被痛罵一頓,甚至在過年前就被解僱。

「臭小子,你做了什麼?」

以為找到罪魁禍首,王朗五官扭曲,深吸一大口氣,擺開架勢,預備來一場痛罵。「我、我什麼也沒做啊!」

小夥子一頭霧水,被問得膽怯不已,肩膀都縮了起來。「你——」

寬厚的大手落在王朗肩上,阻止連串大罵。

「問題不在他身上。」

雷剛緩聲說道,雙眼直視小夥子,低沉的聲音里儘是安撫:

「你喝的茶是冷的?」

小伙困惑的點頭,不知哪裡出錯。

「店裡忙,我有時拿些不能賣的茶葉碎末,剛泡好又有事,等忙完之後茶就涼了,喝久也就習慣了。」

雷剛點點頭,晃了晃陶杯,茶香濃得誘人。

「這杯茶也是這樣泡的?」

「是。」

「用的是剛開倉的春茶?」

「咦?」

小夥子用食指樞樞頭,看到老闆雙眼圓睜,急忙解釋道:

「沒錯,但我用的是最低等的碎末,真的!真的是不能賣的那種!」

他害怕得臉色發白。

王朗卻沒有開罵,反倒握住陶杯,雙眼發亮的先用力聞了幾次,也顧不得先擦擦杯緣,拿起來就湊到嘴邊,小心再小心的啜了一口,用心的品嘗。

冷茶在唇齒間流動,先是一陣茶香竄腦,接著茶味透出,舌尖漸漸覺得甘美,伴隨淡淡氣息。那是春風、春花、春暖、春雨跟春陽的滋味,喝下這口冷茶,就像是喝下一整個春天。

而且,這還是用不能賣錢的碎末泡的!

「快快快,把最好的茶拿給我。」

他從絕望轉為興奮,急跳跳的奔走叫喚:

「用冷水,記得給我用冷水。」

用冷水泡過的上等茶葉,更是滋味悠長,勝過茶莊先前賣過的每一批茶。就連他兒時,祖輩嘆息說不曾遇過那麼好的年頭、那麼好的春茶所泡的茶湯,也不及他手中的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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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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