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回:天下一如滄海
「那麼依祝兄的言論,這世上豈非只有伯牙子期方可尋覓知音,而余者皆應寂寞麻木?須知生而為人,便各有不同,自然人人知音不同。若天下如滄海,則天下人皆是海中水滴,一顆水滴要自千千萬萬水滴中遇到與自己相合的那一顆水滴,難道不是千難萬難么?知音難覓,該當是天下人人知音難覓,而非是獨獨曲高者方才知音難覓。祝兄以為然否?」馬文才似笑非笑地望著祝昊宇,雙目之中神光湛然,意味深長。
祝昊宇對馬文才卻有些刮目相看了。
沒想到這傢伙一個古代紈絝,卻還能有些天下平等的大同思想,雖然他這麼說,為的或許只是駁詰辯難,但他能往這方面想,已經大是難得了。
只不過祝昊宇已經決定了要讓馬文才誤以為自己是王獻之,她便自然要拿出貴族士人的矜持做派來。即便真正的王獻之並不是她祝昊宇想的這般,但誰又知道真正的王獻之是什麼樣的呢?至少,馬文才他不知道,那便已足夠。
「祝某不以為然。」祝昊宇微微揚首,下巴輕點,「知音之物,應是寂寞者方才思量苦心尋覓,而下里巴人,求的無非兩餐溫飽,一世平安。知音知音,你便是與他說知音,只怕他也無法明了知音何物,又何來知音難覓之說?」
「非也。」馬文才一指自己的心口,「知音在心中,知我者,謂知音,無關陽春白雪,無關下里巴人。祝兄強行以寂寞而分人,豈不知,天下無知音者皆寂寞,由此而知,《園有桃》之士,與今人之士,大有不同,祝兄以士分人,實為不妥。」
祝昊宇心念一轉,揚眉笑笑道:「馬兄與英台千迴百轉,長篇大論,為的原來只是要駁詰英台有關『謂我士也驕』之士。如此,馬兄以為,春秋之士與今之士,有何異同?」
馬文才雙手一合,笑道:「祝兄心思靈敏,文才所言,正是此意。」他又向郭慎行一躬身,一整聲音道:「夫子,學生以為,《詩經》有士,三十三篇,其中有言,士者,男子大號也,士者,軍士也,士者,卿也,則所謂『知我者』,古來人人皆求而難得。因此,《園有桃》,其釋義之後,我等更應明了,天下欲大同,則士者,須知己、知彼。孟子有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亦同此理。」
整個課堂在這個時候又有些安靜得過分了,馬文才一語驚人,在這個清談盛行的時代最是能得人欽佩。他平常表現雖然突出,但那更是在武事上,而整個尼山書院,若論風采風流,還是要數祝英台第一,馬文才今日竟在駁詰之中駁倒了祝英台,眾學子頓時對他刮目相看。
郭助教雙臂上抬,輕輕鼓起掌來,贊道:「文才讀書精細,心思縝密,更難得是獨有見解,很好,很好。」
馬文才微微一笑,這模樣,雖然沒有裘馬倚欄,但也真是意氣風發。他又向郭慎行微一躬身,笑道:「是夫子教導有方,學生不敢多當讚譽。」
當然。他說是這樣謙虛地說著。這神情。卻還是自信滿滿。飛揚得很。
謝玄與王坦之自課堂門口輕輕走過。王坦之忽然頓住腳步。停到門口。微微揚聲道:「馬文才很好。可以殿試。」
王坦之一言既出。驚起千層浪。整個課堂一靜之後。又猛然是私語紛紛。
自殿試文書發放以來。眾學子便都可著勁兒。想要爭到一個名額。然而王博士素日里甚少在課堂上出現。對殿試名額究竟將怎麼定下。也沒有一個解釋。卻不想他忽然自這門口走過。忽然聽到馬文才地言論。忽然就給了他一個名額。如此一來。馬文才雖不說是一步登天。卻也是實實在在踏上了一條青雲直上地道路了!
一時之間。驚羨者有之。不忿者有之。懊惱者有之。人人情態。不一而足。
宴熙輕輕嘀咕一聲:「真沒天理!」
祝昊宇轉過頭,忽然看到謝玄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那神情,又似是在說:「看吧,馬文才這就青雲直上了,你呢?你還要等多久?」
也像是在說:「祝英台,你不會連馬文才都不如吧?可別讓我失望……」
祝昊宇轉回頭,又看到梁山伯正微微笑望著馬文才,這神情里,三分欣喜,五分落寞,還有兩分堅毅。
「山伯……」祝昊宇低喚一聲。
「嗯?」梁山伯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英台,何事?」
「山伯,如若殿試,你可有信心,強過他?」
梁山伯眉頭微皺,神情有些複雜地望著祝昊宇,沉默了好一會,才搖搖頭道:「我沒把握。清談辯難,我不如他。」
祝昊宇心中苦笑,這梁山伯可真老實。
她又問:「那麼山伯若為官,你說我朝,戰是不戰?」她問的戰與不戰,是指東晉與前秦,當然,梁山伯應該是懂她的意思的。
可是梁山伯的神情卻更複雜了些,那眼神里,分明帶著幾分疑忌,幾分心傷。
祝昊宇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她也顧不得他在想什麼,因為就在剛才,她在心中做下了穿越以來最重要的一個決定,而這個決定,需要梁山伯的一個答覆。
「山伯,我國疆土,你能治理幾分?」
梁山伯卻震驚地望著他,忽就慘然一笑,低聲道:「王公子,你把英台藏到哪裡去了?」
祝昊宇垂下眼瞼,心中忙不迭地恍然著:「原來……原來……原來他也以為我是王獻之……」
梁山伯又道:「王公子,高官厚祿比不得英台,梁某一介寒士,也不值得您大費心思。您無需許我什麼,但請將英台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