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亮的光從厚重的窗帘縫隙中透進來,雲湛撐起身體,半倚在床頭。黑眸中,是深不見底的沉思。
自從三天前,容若突然到來,丟下那番話又匆匆離開后,便再也沒出現過。而對於她這段時間前後不一的態度,還有與從前相比的性格大變,雲湛心裡存著的疑惑逐漸擴大。
這幾天來,他被迫卧床休養,除了偶爾處理公事外,他有充足的時間思考一直縈繞在心裡的莫名的感覺從何而來。
那天,如果他沒看錯,當容若站在他的床邊,問他「我們曾經,是戀人,對吧」,而就在那之前,有一道快得轉瞬即逝的複雜光芒從她的眼底掠過,卻正好被他看見。那代表著什麼,他無法知曉,但卻讓他心裡莫名地升起一絲涼意。
這樣的她,不論行為還是眼神,都像謎一般,讓他捉摸不透,卻又隱隱有著不安的感覺。
但至少有一點,他已經能肯定——如今的她,決不會再是從前那個溫柔似水、寧靜安恬的她了。而無論如何,自己也都將陪著她一起,即使將來有一天,她想起從前的事,需要從他這裡得到任何補償,他都會心甘情願,拿出所有他能給的東西……
容若抱膝坐在床上,對面是兩張寫滿了不贊成和無奈的臉。
想苦笑。她覺得,該無奈的似乎應該是自己!為什麼每個人都站在雲湛那一邊?為什麼她還沒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就已經引來好友的指責?為什麼就沒人能稍微體會她的心情?
「我真沒想到,你會有這種打算。」田玉坐在沙發上皺眉。剛從國外出差回來的她拖著行李直接衝進容若的家,順便拉上了何以純。
「你居然假扮失憶!騙了他不說,還要報復他?」這是她最不能理解的地方,當初在國外接到何以純的電話,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容若會做的事。是以,一向脾氣直爽急躁的她,立刻衝來要知道容若的真實想法。
「你的反應也太大了吧!」淡淡地看著田玉,容若心裡的無力感越來越大。雲湛……什麼時候好到要讓自己的好友第一時間來維護他?!
眼前那張雲淡風輕的臉,讓田玉忍不住有撲上去掐她的衝動。她深吸口氣,「是你的做法太過分!你不想想,這兩年來,他為了找你花了多少人力和精力?而且,從來沒有放棄過!單就這份執著,你就不能停止你的念頭?如果你不想和他重新開始,那也就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何苦又要報復他?」
坐在一旁的何以純一直默默地沒說話。做了多年的朋友,她怎麼會不了解容若的性格?!決定了的事,很少會再反悔。但正因為了解,她才幾乎能夠肯定,容若對雲湛還有很深的感情。她不想看見好友傷人傷己,所以才通知了田玉,希望她也能出面勸勸容若,即使最終的結果也許仍不能改變。
「我知道你一直在意什麼。」喘了口氣,田玉接著說,「可是,我想你應該能理解,雲家對他有恩,在那種時候,任何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都不可能讓雲家唯一的女兒冒一點點危險!而你……」
「我知道!」容若打斷她的話,眼光瞟向光潔的地面,接過話,「我也能理解。」一直都理解。
「那你還在執著什麼?」
容若搖頭,回視田玉與何以純,「我和他的事,就讓我自己來處理吧。」說完,閉上眼將臉埋在手臂間。
微顫的睫毛泄露關在眼底的情緒——其實,她一直執著和在意的,是她用盡全心全意愛了三年的男人,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她。至少當日,直到她跌下懸崖的那一刻,她都沒從那雙平靜而漠然的黑眸中找到她想看到的擔憂和愛憐。
而如今,與其說是報復,不如說是她心底的一個願望……希望能親身真切地感受到那個男人對自己的愛。
敲開雲家大門,傭人將容若迎進客廳。
「容小姐,少爺在做復健,請稍候。」端上茶點,傭人退到一旁。
「復健?需要很久嗎?」
「每周兩次,一次兩小時。醫師已經進去很久了,就快結束了。」傭人畢恭畢敬地回答。
點點頭,容若輕啜了口花茶,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後花園。
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如她離開時一樣。
只是,花園的東南角,有一小塊荒廢了的地——那是曾經專屬她的園中園,裡面有她親手栽種的花花草草,每天她都會抽出時間照料它們。
看著那塊地里的雜草,她心中微微泛緊。
正在這時,房門打開,一位中年男子走出來,傭人迎了上去。
「少爺復健時間結束了。」
門被推開的時候,雲湛正打算從床上移坐到輪椅上。
見到走進房的容若,他動作略停頓了一下,接著手臂用力撐著床沿,坐上輪椅。由於剛才配合復健師做了兩個小時的被動運動,現在的動作讓他顯得有些吃力,坐正身體后,他默默地將沒有知覺的腿扶正……雖然他一向拒絕他人幫助,但這是第一次,他覺得整個過程費力而緩慢,慢到他不願去想那道從門邊射來的視線已經在自己的腿上停留了多久……不動聲色的,他拿過一旁的薄毯,掩蓋住殘缺——那份從前自己一直不以為意的殘缺。
雲湛的吃力,從她進門起,就完全落入她的眼裡。他的手在抖,她的手,也在微微發顫。侍立在床邊的傭人,很規矩地默默站著,即使聽見雲湛的微聲喘息,也仍舊沒有上前幫忙。這就是他的驕傲嗎?她在心裡輕嘆。
當雲湛終於坐上輪椅,容若才發覺,自己之前似乎一直提著一口氣。窗外是耀眼的陽光,她輕輕閉了閉眼,走上前。
「找我,有什麼事嗎?」事實上,中午接到雲湛的電話,她小小地吃了一驚。畢竟,她沒想到他會主動約她出來。
「你上次說過,要重新適應女朋友的角色。」抬頭看了她一眼,雲湛淡淡地提醒。言下之意,既然是他的女朋友,那麼打電話找她來,就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嗯?!不經意地挑起修描得精緻的眉,容若也看向他。實在沒想到雲湛會這樣回答她!一絲極淡的微笑在唇邊掀起。容若在心裡暗斥他的大男子主義的同時,卻又滿意於現在的狀況——畢竟,他已經開始主動承認,並接受了她的身份,在她沒有行動之前。
「我是說過。」她後退一步,在沙發上坐下,與雲湛平視,「但是,即使是女朋友,也不至於要淪落到被人隨便呼來喚去的地步吧?!而且,我想,你也不是這種無聊的人,找我來,總該是因為有些事要說。」
「是有事。」對於她的話,雲湛暫時沒作任何評論,只是極為難得地淡淡一笑,「下星期我要去英國出差,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英國?!容若心頭一跳!在她回來之前,她在那裡待了兩年。
「如果不願意,我不勉強。」見她沒有回答,雲湛接著說。
微側著頭,看著那張俊美的臉,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容若心頭。說不出為什麼,但總覺得今天的雲湛,與以往不太相同。特意打電話找她來,主動提起「女朋友」的身份,現在還要她和他一起出國。但是,即使這樣,她仍不願放棄這樣的相處時機,所以,她立刻開口:「沒問題。」為了顯得自己的回答更加順理成章,她又加上一句,「畢竟我也說過,雖然忘記了從前的事,但我會試著適應。」
「機票我會準備,具體時間,我再通知你。」點點頭,沒有多餘的廢話,雲湛轉動輪椅來到書桌前。
「如果你有還事,那我先走了。」隨著他的動作,容若站起來。
「我讓司機送你。」沒有挽留,雲湛只是淡淡地點頭。
「謝謝。」
雲湛坐在桌前,直到那道優雅的背影完全消失,黑眸中才露出一抹沉思。
忘記了從前的事。
真的忘記了嗎……隨手翻開一直擺在桌面上的淡藍文件夾,僅有的兩頁紙,記載了上午才送來的調查結果。
英國……愛丁堡醫院……
也許,等他親自到了英國,一切便能弄清楚。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飛機平穩地降落在倫敦郊外的機場。
同行的高磊推著雲湛走在前面,容若慢了一步,跟在他們身後。一陣陣昏眩感襲來,她知道自己暈機了。坐進車後座,強忍著胃裡翻湧的不適,在等待高磊協助雲湛坐上車的時候,她才發現雲湛的臉色很差,似乎比在飛機上時更加蒼白疲憊。
「你沒事吧?」車子開出一段距離后,前座的高磊回過頭來詢問。
過了好一會兒,雲湛才低聲回答:「……嗯。」
聽見他略微無力的聲音,容若轉過頭。從上車開始,他就一直閉著眼,現在,她幾乎可以看見他漂亮的睫毛在微微顫動,而且,他眉宇間的皺痕,也有掩飾不住的倦意。視線往下移,當看見雲湛撐在身體兩側維持平衡的手時,容若忍不住想要坐過去,和他靠近一點。可是,正當自己打算移動時,雲湛慢慢睜開眼睛,向她淡淡地瞟了一眼,低聲吩咐司機:「把後座的車窗降下來。」
他的話音剛落,隨著一陣輕微的響動,風立刻灌進來。微微有些涼意,但對暈車的人來說,卻無疑清新至極。
幾乎在一瞬間,容若覺得胃裡的不適感立刻減輕,而且,一直昏沉的頭腦也清醒過來。
她有些詫異和感激地轉頭看向雲湛,而後者,早已重新閉上眼睛,臉色卻似乎更加蒼白。她抿了抿唇,把即將出口的道謝的話咽回去,只是不動聲色地向雲湛的方向稍微移動了一點。
車子開下高速,轉入市區,速度明顯變慢。高磊再次轉過頭,語氣中有明顯的憂心。
「原本定在下午的高層會議,是不是最好改在明天?」雖然雲湛說他沒事,但是,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即使對於健康的人來說,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再加上雲湛現在的狀況,使得他不得不擔心。
「下午大家都回別墅休息一下,容若看起來也累了。」不得已,高磊抬出容若做借口,「晚上我們……」一道突來的前衝力讓他不得不停下未完的話,一輛開得歪歪斜斜的轎車從拐角處衝出來,在他們急剎停下的車前擦過。
拉住扶手穩住身形后,他立刻回頭。
「你們沒事吧?」
「總裁,對不起!」司機也轉過身,一臉惶惑。
及時撐住前座靠背的容若也坐直身體,卻在下一秒扭頭看向雲湛時,心忍不住狠狠一跳。
失去平衡,雲湛側身歪倒在座椅上,左手肘撐住身體,右手卻緊緊抓著胸前的西裝。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那急劇起伏的消瘦的背部,已足以告訴在場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麼。
「湛!」情急之下,容若脫口叫道,同時立刻坐到他身邊。
「快把葯拿出來!」高磊也衝下車,打開雲湛這邊的車門。
手快速地在西裝口袋裡翻找,容若覺得自己的手指已經不聽使喚。好不容易在內側的口袋裡找到藥瓶,倒出藥片讓雲湛服下,她才看見自己扶在他肩上的手在顫抖。
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對雲湛的發病,她不知所措,不敢隨便移動他。只看見他柔順的黑髮服帖在頸部,修長漂亮的手上,有隱隱的血管浮現。唯一讓她稍微安心的,是他漸漸平復的喘息。
「讓他平躺下來。」待雲湛情況穩定下來后,高磊吩咐。
將一直膠著在雲湛身上的視線移開,容若抬頭看了他一眼,往自己原先的位置退去。扶著仍在微喘的人,在高磊的幫助下,讓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讓他這樣休息一會兒。」高磊關上車門。在轉回前座前,他瞥向容若,眼神有些怪異。
根本沒注意他在說什麼,容若只是皺眉看著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自己腿上的人。唇色與臉色一樣灰敗,前額有明顯的薄汗,髮絲微微濡濕。抵在胸口的手,已經放鬆下來,搭在腹部,顯得十分無力。
盡量小心地撿起之前掉落的毛毯,輕輕為他蓋上,手指輕柔地撥開覆在他額前的發,一絲心疼毫無顧忌地從容若的眼底逸出……
「你終於醒了。」當雲湛睜開眼,迎來的是高磊如釋重負的聲音。
深吸口氣,心臟處的揪痛已經消失,雲湛撐著身體坐起來。
「小昕剛才打電話來,估計我回去沒好日子過了。」見他已經沒事,高磊也放心地開起玩笑。
「容若呢?」拉過軟枕靠好,雲湛淡淡地看了眼夜色瀰漫的窗外。
「陪了你一下午,剛才才走。」故意加重那個「陪」字,高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幫我安排明天的行程。」雲湛神色淡然,像是完全不在意好友的話。
「晚兩天也不遲,你需要多休息。如果再像今天這樣,有人會更擔心的。」這一次,高磊說的是真心話。當時雖然忙於急救,可他沒有忽略容若著急擔憂的表情。她當時不住發抖的手,閃動著慌亂的眼神,還有那份扶著雲湛躺下的自然和理所應當,都流露出對雲湛不同尋常的關心。那時的她,與前段時間在雲家見到的漠然而疏離的容若,簡直判若兩人。也正是由於這個強烈的反差,引起他的注意。
「我已經沒事了。」雲湛仍是淡淡地回答,心裡卻因為高磊的話微微一跳。
他的固執讓高磊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我去安排。但是,今晚你得好好休息。」
點了點頭,直到高磊離開卧室,雲湛都沒再說話。
很深很黑的夜,籠罩下來。陣陣微風透過半開的窗戶滑進來,掀著淡色窗帘輕輕捲動。
雲湛的眼裡,也是一片沉寂的黑。
當時,在他心痛如絞,喘息不定的時候,耳邊卻清晰地傳來容若的聲音,帶著慌亂和急切。
可是,他更在意的,是她稱呼他的方式。
湛!
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語調,就這樣很自然地從她的口中逸出。
雲湛隨手按熄壁燈,一道莫名的情緒,隱在幽深平靜的眼眸下。
容若抱著膝蓋靠坐牆邊。
夜已經很深了,大概,所有人都已經睡去。可她,卻久久無法入睡。
如果沒有經歷幾個小時之前的事,她都無法想象,原來自己是這麼的脆弱和膽小。她,居然被雲湛狠狠地嚇到了。那樣的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這麼深的恐懼就連當年在懸崖邊她都不曾體會過。也許,當年是巨大的心灰掩蓋了一切,讓她感覺不到害怕,可是今天,她大腦一片空白,是真真正正地在發抖。
夜風襲來,感到一陣冷意。下意識地抱緊雙臂,容若盯著地毯露出一絲苦笑。原來,自己是這麼的不鎮定。之前辛苦築起的自以為牢固的冷漠的防線,竟在一時之間幾乎完全崩潰。
接下來,事情究竟會發展成什麼,這一刻竟連她自己都開始覺得迷惘。
在英國待了兩天,仍沒很好地調整時差。容若醒來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
兩三個傭人正在吸塵、擦窗。看見她出來,連忙放下手裡的事情,迎上來。
「他們,都出去了嗎?」她向雲湛的卧室瞟了一眼。
「是的。先生臨走時吩咐,不要打擾您休息。您現在要用餐嗎?」
「嗯。」
在餐桌邊坐下,對著傭人端上來的豐盛中餐,容若草草吃了兩口了事。這兩天,她都只有在晚飯的時間才能見到雲湛。她沒想到,他來英國視察的行程也能安排得這麼緊,不過,這樣對她來說也是好事。
那天雲湛病發的當晚,她幾乎徹底未眠。幾乎是第一次,心裡有那樣強烈的困惑和掙扎。她的計劃,能不能再繼續?她和雲湛,將來又將怎樣?倘若再次發生上次的事,她還能不能強自鎮定,抑或是總有一天會不小心失控地泄露自己的關心和秘密……
「麻煩你收拾一下,我吃飽了。」推開椅子站起來,容若滿懷心事地離開餐桌。
雲湛在英國的別墅是幢三層樓的小洋房,容若之前並沒有來過。這棟房子有著白色的屋頂和天藍色的外牆,還帶著很大的花園,就她這兩天的觀察,平日都有園丁在細心打理。看了一眼窗外透著陰沉灰暗的天空,容若打消了出去走走的念頭,轉而邁向樓梯,直接來到三樓。
一樓是雲湛的卧房和書房,而她與高磊分住二樓的兩間客房,只有三樓,她還沒來得及看過。權當散心地推開每一扇門,這才發現,原來三樓應該是專門用來休閑的地方。除了最頂端向外突出的露天陽台外,還有設施齊備的健身室、遊樂室,只是這些應該都已經閑置了很久。
每一間,容若都走進去看了看,當她的手輕輕撫上那些運動器材時,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雲湛如今蒼白的臉色,和行動不便的雙腿。
微微心痛的感覺,在她來不及阻止前,又再蔓延開來。
明明剛過中午,天空卻是一片慘淡的灰。在愛丁堡醫院的大門前,一輛黑色的寶馬靜靜地等待著。
隨著車門的關上,略顯冷淡的嗓音在後座響起:「回別墅。」
「高先生剛才打來電話,說客戶的事已經辦妥了。他還問,您現在在哪。他說,估計五點就能到家。」啟動汽車的同時,司機回過頭來,一一報告。
「知道了。」雲湛為自己扣上安全帶,微微閉著眼睛,應著。平靜的外表下,掩藏著只有自己知道的正劇烈翻滾著的思緒。
公司的事,有高磊在,他幾乎不用擔心。而這一次來英國的另一個目的,也在剛才,達到了。
原來,容若真的曾經失憶。然而,也只是曾經而已。
想到剛才得到的證實,雲湛的嘴角不禁掀起一個嘲諷的角度——
她騙了他。
容若竟然假裝失去有關他的記憶,以一個完全陌生的姿態來面對他。
即使後來自己也有所懷疑,但他不得不承認,最開始,她偽裝得極好,幾乎騙過了所有的人。
伸手捂住胸口,俊逸的臉上逸出一絲苦笑。想到容若帶著對他的所有清晰記憶,卻用一臉的漠然和生疏面對他,雲湛的心口不由得泛起一陣陣緊縮的痛。
是因為恨他嗎?
她,竟這麼恨他,以至於要連事實都要完全抹殺,而只願當他是個陌生人?
只是,倘若真的恨他至此,又何不順水推舟,從此完全離開他的生活?卻反而走到今天這一步,願意接受他的女友的身份,願意重新開始?
其實,從聽到醫生證實的那一刻起,心裡便已隱隱有了一個答案,只是,他不願再去細想。
從再次相遇到如今,容若所做的每一件事,她的每一個態度,代表著什麼,或是隱藏了什麼,他都不願仔細推敲。
並非懦弱地承受不起真相,只是,不願而已。
「先生,您回來了。」
「容小姐呢?」
「在您的書房。」
將外套脫下遞給傭人,雲湛自行轉動輪椅,來到書房門口,推開虛掩的門。
燈光微暗,側躺在乳白色沙發上的,是同樣一身白衣白裙的容若。她閉著眼睛,長發微散地垂落在沙發邊沿,身體微微蜷縮著,地板上放著殘留著暗紅色液體的高腳水晶杯。
推開門的雲湛,看到的便是這種情景。他轉動輪椅慢慢靠近,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還有地上的酒杯,再轉頭看向酒櫃,無奈地搖了搖頭。明明從來都滴酒不沾,可今天卻喝掉了小半瓶他珍藏的法國紅酒,難怪會醉到昏睡,竟連他進來靠近她都察覺不到,也不知在這裡睡了多久。
雲湛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撥開她散落在臉邊的髮絲,沉睡中的她,完全沒有了刻意偽裝出的冷漠,回復從前柔順安靜的表情,是他所熟悉的容若。
修長的手指在細嫩的臉上流連,好半晌,低涼的聲音才緩緩從口中逸出:「你究竟想要什麼?」
沉睡中的人仍在安穩地呼吸,均勻的氣息中,雲湛收回手,閉了閉眼,斂去黑眸中的複雜神色,緩緩退開輪椅。臨離開前,將腿上的毛毯輕輕搭在容若的身上。
關上壁燈的同時,他再次看向那張清雅的容顏。
不管她想要怎樣,只要是自己能給的,他都將完完全全交給她。
近一周的英國之行即將結束,明明什麼都沒發生,容若卻隱約覺得有什麼東西已經發生了改變,但又說不清這種奇怪的感覺。
前天晚上當她在書房的沙發上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正蓋著屬於雲湛的羊絨薄毯,除了詫異外,心裡更湧起細細密密的溫暖。也就是從那天起,她感覺到雲湛的眼神有些變了,有的時候,她甚至覺得,他看著她時,是帶著某種尋思和深意的。
儘管她疑惑和猜測,卻得不到合理的解釋。因此,她只希望,這些都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雨點打在窗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仍舊是一個人用餐,當傭人端上冒著熱氣的蘑菇湯時,容若隨口問道:「雲湛是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今天她起得不算晚,卻仍是沒能看到他,這令她不禁懷疑,分公司的事是否真的多得讓堂堂總裁脫不開身,就連臨走前最後一天都沒有空閑。
「不是,先生今天沒出門。」
「嗯?」聽了傭人的話,她一愣,切割牛排的手停了下來,抬起頭不確定地問,「你是說,他現在還待在家裡?」
「是的,容小姐。」傭人回望她,不明白自己的表達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會引起她這樣的反問。
放下刀叉,容若突然覺得很好笑。她在家裡待了一上午,居然都不知道,原來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在房間里?」她指了指卧室。
「是的。」
只隔著一道門,她竟完全不知曉。傭人曾經進出過雲湛的卧室,她卻以為只是日常的整理打掃,沒太在意。
「那高先生呢?」
「高先生出去辦些事情,說要下午才能回來。」
容若點點頭,瞟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在傭人退開前,又問:「那他……不出來吃飯嗎?」說話的同時,眼睛看向卧室的方向。
「先生說他需要休息,不要打擾他。」
休息?這些天繁忙的公事讓他累到連飯都不想吃了嗎?容若低下眼帘,前天醉酒後醒來時的情形再一次回到腦中,她猶豫了一下,最後做了個深呼吸,站起來。
關心他一下,就當是作為對那天他的舉動的回報。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容若走進房間的時候,看見雲湛仍舊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她不能確定他是否還在睡,只好輕輕地走過去。就在她彎下腰,剛剛想要試探地詢問時,卻不期然地對上一雙漆黑的眼。
反射性地直起身子向後退了一步,她清了清喉嚨,才開口:「你醒了?」說完話,她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剛才近距離的對視,雖然只有短短几秒,卻讓她沒來由地尷尬起來。
「嗯,一直都醒著。」雲湛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每一個小動作,點了點頭。
「聽說你沒吃飯,所以進來看一下。」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她努力讓自己從剛才的失態中恢復過來。
「不餓嗎?」她看向他,仍舊是略顯蒼白和疲憊的臉色。
「不太餓。」他閉了閉眼,其實相比起來,腰部受過傷的地方的疼痛更加嚴重一些。
聽到雲湛的回答,容若一時間找不到話說,扭頭向周圍看了兩眼,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發現雲湛正看著她,漆黑的眼睛在白色的枕頭和缺少血色的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深邃。
她避開他的注視,站起身,「那你休息吧,我出去了。」說完,便往外走。
「能幫我個忙嗎?」在容若即將到達門邊的時候,雲湛再度出聲,低涼的聲音成功地喚住了她的腳步。
「什麼?」她回頭,再次對上他的目光。
看著在卧室和浴室間來回進出的身影,雲湛回想著自己剛才喚住容若時,一剎那閃現的念頭。上次在車上病發,儘管事後高磊用很明顯曖昧的態度示意,但畢竟那時他幾乎陷入昏迷狀態,很多意識和感覺都不算清晰,對於高磊所描述的容若對他的關心和急切,他並沒有多大體會,唯一能記得的,只是她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親密稱呼。
而今天,她主動進來,雖然她不肯明說,但他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她關心他的方式。也許是太久沒有感受過來自於她的心意,當她說了幾句話之後便要離開時,他竟莫名地失落。所以,即使一向不願把自己虛弱無助的一面暴露在別人面前,今天他卻以這個理由讓她留了下來。
「我該怎麼做?」端來熱水,將干毛巾搭在椅背上,容若問道。
「扶我一下。」看了她一眼,雲湛吃力地撐起上半身。
疼痛從受過槍傷的地方一直漫彌到整個背部,這便是他整個上午都在卧床休息的原因,如今,他連翻身的力氣都沒用。
扶著消瘦的腰,小心翼翼地幫雲湛翻過身體,讓他趴在床上,容若重新將被子蓋在他身上。
「床頭櫃的抽屜里有精油,熱敷之後,直接抹上,讓它滲進皮膚里就可以了。」剛才的動作雖然依靠了外力的協助,仍讓他有些微喘。
依照雲湛說的,容若找出精油,並將毛巾打濕。看著趴伏在床上的他,她根本沒有想到,他竟會開口要她「幫忙」,更沒有想到,所謂的幫忙竟是讓她幫他按摩。自從她回來,再見到雲湛,這麼長時間以來,他一向都是拒絕別人幫助的,驕傲和自尊在他的身上一直都無聲無息卻又無比強烈地體現著。而現在,他居然讓她幫他,心裡除了詫異之外,竟還有一絲欣喜。
是因為這證明了自己對他來說是與眾不同的?抑或是因為她又靠近了他的心一步,使得當初的計劃有成功的保證?
可是這份欣喜還來不及被確定是因何而起,就已經被她接著所看見的完全打散。
睡衣被撩高至背部,后腰上的傷疤便讓容若不自覺地愣在那裡,在她看來,觸目驚心。
忘了手邊的熱毛巾,她慢慢伸出手,輕輕地撫上去,她看見那裡有子彈穿過的痕迹,也看見自己的手在顫抖。
當初,一顆子彈就是打在這裡,才使得雲湛從此無法再站起來。她的手在那道永遠不會消失的疤上來回撫摩,她看見雲湛閉著眼睛,顯然並不知道她的動作,心裡不由得一陣酸楚。子彈打中脊椎的痛到底有多深?當她掉下山崖的時候,他正承受著那樣的痛;當她失憶的時候,他也失去了腰部以下的知覺;而當她終於恢復所有記憶,他卻永遠無法再行走。
她和他,兩人的命運已在不知不覺間改變。
緊緊握在手裡的毛巾漸漸冷掉,也提醒著她從悲哀中回神。強迫自己收回手,她重新打濕毛巾,輕輕敷上去。
接下來的全部時間,她雖然一步一步認真地熱敷、塗抹精油、按摩,但心卻沒有一刻能平靜下來。就連她自己都沒想到,一個傷疤,竟然引起這樣大的波動。而這整個過程中,雲湛始終閉著眼睛,額上卻隨著按摩而滲出細密的薄汗。
精油的氣味縈繞在靜謐的空氣里,只聽見兩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