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曦月抽息,腦門有一瞬間,僅存嗡然作響。
「勾陳,你……」該不會是——
他頷笑,接下話:「我活多久,妳活多久。」
他將他後頭的長壽,分了一半給她。
若她僅剩一世,那麼,她的此世,還有得過。
「不,不……我不要你這樣——你明明很恨我,不願再見我,你可以繼續這麼做,為什麼你卻要……」曦月不停搖首,低吼問,臉上全無喜色。
只有責備,只有不舍,只有對自己……滿滿的嫌惡。
「害你失去『心』在先,如今又減壽在後……我不要,我情願只活十六日,也不要從你身上再盜奪任何東西——」
她落淚,水珠串串,顆顆晶瑩,由瞠大的眼眶間滾下。
「好了、好了,幹嘛哭成這樣?」
勾陳好笑地托向她的臉,拇指揩在她眼下,一左一右,想堵住淚泉。
然而,成效不彰,曦月仍是哭,淚水糊滿臉,連帶地濕濡了他的手。
淚水溫熱,熨燙著指腹,也暖著心。
得知自己只剩一世,她沒哭;十六日的等死過程,她沒哭……
卻為了他,哭得揪心,難以遏止。
「好似我沒兩天就會死,分明還有數百年哪,現在哭,未滿太早……」
他想逗她笑,卻只換來更洶湧的淚。
「你可以活更久的……還來得及,你撤回法力吧!」她哀哀求他。
不求她活,求他別苛待他自己。
「千年孤寂,與百年有伴——你選擇哪一個?」他突然一問,斂笑,神色肅真。表情專註。
「呀?」她呆住。
「你活過漫漫數世,若拿它來換取幸福,僅僅十年,你可願意?」
願意!
連稍作思考都不用,她在心中,吼得震天作響。
我要!不用十年,就算是十個月,我都能知足!
「我要。」
曦月以為是她鎖不住心聲,不自禁地吼出,然而,下唇傳來微疼,是她貝齒緊咬的緣故……
咬著唇,無法說話,開口的,是他。
勾陳紅髮微散,面容虛掩,笑靨在濃艷髮絲襯托下,好美。
美得仿若泫然欲泣,眼角的痣,紅如血滴……
「千年孤寂、百年有伴,我要後者,因為孤寂的滋味,實在太難熬……」
他這模樣,她瞧了好心痛,無法不伸出手擁他入懷,讓他貼枕在她胸口,雙手環緊他,不留空隙。
「我也沒資格埋怨,這份估計,我自找的,是我太固執,掩目不看,捂耳不聽,拒你於千里之外,若能再早一點,你與我都不用品嘗這些——」
他的聲音,由她肩窩悶悶傳出。
感覺她的柔荑,交迭在他腦後,又收緊數分,更微微顫抖著。
「曦月,留在我身邊,跟我在一起,別離開我……」
他同時攬緊她,比她的手勁更強,環繞過她的臂,幾乎將她融入胸臆間。
這句央求,是等在牢里的勾陳,最想說,卻未能說出口的話。
不,更早之前,想她坦白自己身分的勾陳,就渴望想說。
留在我身邊,別離開我,別怕我,跟我在一起……
「不,勾陳……不要用凄求的嗓音,說出這種話……」
她制止他說,不是不耐煩,不是不願聽,而是捨不得。
捨不得他求,捨不得他放軟姿態,捨不得他說……孤寂。
曦月輕嘆,眼光迷濛,仰望他,不讓蓄淚落下。
「該求的人,是我呀……」
溫暖氣息拂過他的發梢,她微顫,像呢喃,如私語:
「我求這一天,求了幾生、幾世……」
重溫往昔這一天。
他和她,一個不再逃,一個不再追,彼此的腳步終於歇下,他等他在原地,而她,抵達他面前的這一天……
「真美的夢……」
勾陳囈語著,彎唇勾動艷笑,天際間,再美的月痕,也不及他一半絕色。
似睡、似醒,最惺忪、慵懶的姿態,加上饜足的笑容,禍國殃民。
第一個受害者,就是曦月。
好幾次看著他,都會看到痴傻,為他入迷。
「你夢見什麼了?」
紅眸半眯著,仍能瞧見瞳仁赤艷,漾有笑意和……淫意。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一臉「秘密,我要獨享」的表情。
「我想知道。」關於他的事,她都想參與,哪怕只是聽見也很滿足。
「真的想?」
他問,見她認真點頭,他勾勾指,誘她靠過來,曦月毫無懷疑,坐在床緣,湊前,送上耳朵。
「我夢見……你主動撲上來,對我又親、又吻、又咬,還說,今晚不讓我睡,準備好好蹂躪我、踐踏我——」
距離他最近的右耳,被他的話語,他的吐納,染的通紅。
曦月捂住耳,感覺它在發燙,並且迅速蔓延。
「你、你怎麼天天做春夢?」
她從床緣彈起,逃離他遠遠的,免得又像昨天……前天……大前天,又被他一把勾回床上去。
是、是有欲求這麼不滿嗎?
不是每天都、都喂他喂得飽飽飽……
「之前沒抱到的份,我總要補一下呀。」他理直氣壯,真有臉說。
勾陳邊笑道,邊輕拍床板,用以魅人的笑,喊她的名,嗓,好甜。
這動作,近日以來,曦月已經很明白了……
來嘛,來嘛,躺這兒,咱們繼續嘛。
換成平時,她會允,無論多羞,最終都將順了他……
但今天不行。
「勾陳,你答應過我,今日要去把它拿回來的,快起來梳洗,我去端早膳來,吃完,我們就走好嗎?」她不給勾陳耍賴機會,步出房門。
「那又不是大事……」他使性子嘀咕,仍乖乖下床,把自己打點好。
勾陳口中的小事,在曦月心中,可是時時記掛,視其如命。
所以,等他用完膳,她便催促他出門——
去找獅蠻,取回勾陳的心。
「獅蠻看來孔武有力,但我覺得它通人語,你別太衝動,一見面便急於出手,兩敗俱傷就不好了,我不希望你受傷……由我和它交涉,你在半空待著,別下來,獅蠻無翼,飛不上天,比較安全——」
一路上,曦月不斷叮嚀,念得勾陳快能倒背如流。
兩敗俱傷?
這四字,真是侮辱。
但看她很認真,又一臉捍護他的模樣,心都甜了,也罷,不計較。
由高空俯瞰的曦月,驚喜輕呼:「找到了!它在那兒!」
找到了山野闊原間,呼呼大睡的獅蠻。
「你留在這裡。」
丟下一句交代,曦月降落草原間,與獅蠻仍有段距離。
勾陳玩味看著,雖然一臉輕鬆,實則謹慎小心,預防獅蠻突醒,發動攻擊。
「換成我來做,眨眼之間,就能解決獅蠻,根本不用浪費時間,還能早早摟她回家,好生溫存。」他自語著,眸光落向她的背上。
就是這身影,讓他沒有任何動作,貪戀瞧著。
「明明那麼嬌小,卻強壯勇敢,雙肩纖細,又彷彿能拔山扛鼎,像只要保護孩子的母狐,無懼、無畏。」
很有趣,很新鮮。
他從不需要被保護,他美歸美,法力可不像外表,純粹擺著好看——堂堂狐神,非浪得虛名。
偶爾被當成「小狐」呵憐,倒也不錯,但不代表,他可以容許她置自身安危於不顧——
尤其,當獅蠻醒來,見她試圖動之以情,兀自請求著它,獅蠻睜眼睨她,眼裡的惱意逐漸堆積。
勾陳搶在它巨尾橫掃而來,襲擊曦月之際,飛快趕至。
紅袖一揚,四兩撥千斤,甩開巨尾,曦月還沒反應過來,只覺身後一陣風起,撩動髮絲……
那股沁涼風意,竟把獅蠻巨龐的身軀,整個吹翻——
「狐神勾陳——」這是獅蠻的慘叫。
而害它翻滾數圈,撞上巨岩才止住的禍首,正是它口中同一位。
「不過是害你喉管梗著異物,你成天把我掛嘴邊,日日念、夜夜喊,不知情之人還以為你迷戀我哩。」
勾陳笑啐,任性妄為慣了,臉上全然不見反省。
「我現在就幫你拿出來。」
話才說完,又是一掌,打得獅蠻重重一吐!
巨大獸口間,和著唾、膽汁之類,一塊兒嘔飛出來,是鮮紅色的東西。
它,吸引曦月的目光。
一種直覺教她本能追上,雙眼難以離開那道劃開的弧線。
勾陳的心……
那是勾陳的心!
她開始賓士,不敢眨眼,不敢遲疑,生怕它從眼前消失。
顧得了頭頂上方,顧不到雙腳下方。
曦月只知它飛抵至高處,正轉而落下,殊不知她已經斷崖,再幾步便會踩空——
「曦月——」
勾陳心驚膽顫,看她朝「心」飛撲過去,手臂盡其所能延伸到最長,捧住它,然後,她與它,一同墜下——
她的身影,瞬間消失眼前。
那片斷崖的盡頭,山嵐白蒙蒙地流動。
只有山嵐……
只剩山嵐——
寒意整個竄上勾陳背脊,腦子裡全是崩壞的聲音。
曦月,曦月,曦月……
他想也不想,直接沖向深崖,就要躍下——
「差、差點忘了,我會凌空術……」
迷茫山嵐間,穿了吁喘,聽得出驚魂未定。
曦月的身形朦朦朧朧,由煙嵐之中出現。
她略受驚嚇,臉色有些白,墜崖一時慌神,幸好及時反應,騰飛了起來。
沒想到,臉色發白的,何止是她?
勾陳一腳已跨出崖緣,崖下襲來的風,颯颯吹拂,吹亂髮與衫,仿似熊熊燃燒。
一身皆紅,獨獨那張臉,雪白駭人。
「勾陳,我接住它了,你別擔心!它完好無缺,我有護妥它——」
那顆心躍動著,沒有鮮血淋漓,只有紅翡雕琢般的精緻。
捧在掌心,宛若珍寶一件。
它完好無缺,反觀她,墜下之時,卻被崖壁邊的小枝叢、小凸岩,劃出數道血口,在臉上、在手掌上。
她以為,他的驚慌是為這顆心,於是,急急安撫他。
「它真的沒事,你先等等,它沾上獅蠻口水和沙土,你別碰,會弄髒手,我找處山泉,把它洗乾淨……」
踩上崖緣的腳步尚未站穩,她便忙不迭要找山泉,為他洗心。
「妳才先等等!」勾陳扣住她的手臂,阻止她。
「勾陳?」
他實在擠不出笑臉,被震嚇的威力仍久久未散。
「你就直接撲過去,不管前方有斷崖、有石壁、有刀山油鍋?!」
曦月察覺他的怒氣,但不解從何而來?
她接住他的心,護它完好,沒讓它滾下山崖,沒有半處損傷呀……
「這裡……不可能有刀山油鍋,那是……冥府的特產。」
紅眉先是一挑,轉為一攏:「還有空閑挑我語病?!」
「只是修正……」她噤了聲,此時多說多錯,不說不錯。
「摔下斷崖怎麼辦?!撞破了頭怎麼辦?!」
「我會凌空術,摔下斷崖……飛起來就好;撞破頭,用治癒術……」她務實回答他。
「你——」勾陳為之氣結。
「無論如何,把你的『心』保護好,這一點,我絕對擺在所有事物之前,我可以立誓。」
這一次,勾陳捏住她的雙頰,先把她臉上刮傷治好,再泄憤性地擰出兩團紅通通。
這丫頭!不該傻的時候,真是傻到教人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