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擁有秀麗無儔的外貌,看似溫雅,十指修長而美麗,不像她,練出滿手劍繭,他柔膩有餘,卻有如此寬大、炙熱、有力的指掌……
就連蔻丹指甲,也不覺娘兒味。
還是……她越看他,越覺順眼,才會處處皆好?
習威卿略帶憂慮的叫喚,以及溫琦如巴不得快快送走她的道別,皆遠得不入其耳。
她跟在勾陳身後,一步一步,走往城北。
明明不是一段短途,她絲毫不覺累,不流半滴汗水,她並不知情,是牽著她的那隻手掌,持續施以術力。
遠離了塵囂,人煙逐漸稀少,屋舍與城街已由青翠玉林取代。
淙淙流水聲,和著風戲竹葉的沙響,悅樂了聽覺。
而前方景緻,拓展了眼界。
碧綠映竹舍,澗流繞小橋,竹圍所圈羅的,不僅是一座小宅,更是一幅畫,一幅寧且靜、美且無爭的隔世之畫。
「住這兒,可好?」若她嫌小,他便帶她去「另一窟」。
「很好……不,是太好了,這裡真美……」
曦月嗅著竹香,心曠神怡,連一絲絲的愁緒,亦為之洗滌。
「喜歡就好。」
「我……只是暫住,過兩日,我找到落腳處,我會儘快搬走。」話雖是同他說著,更像告誡自己。
此處美,但她是過客,無法永久棲身。
勾陳紅眉微挑,「怎麼,哪兒不舒適?」
「我不好打擾你太久。」她實話實說。
「我歡迎你的打擾,我拜託你打擾我,越久越好。」
他的回答,教她啞口無言,他的表情,更令她發笑。
太真誠,真誠到……想拒絕都不忍。
「別走,好嗎?」他佇立她面前,要聽她應允。
「……」她並未立即答應,一徑沉默。
「我不會對你不軌,至少,你沒點頭前,我絕不胡來。你若討厭不勞而獲,那麼做些家務,掃掃地、擦擦桌,當成住宿費,相互抵消。」
他商討的口吻,帶些求情撒嬌——或許他並無此意,只是她聽進耳中,有那麼一些些味道。
加上他前頭那幾句,惹起她雙腮彤紅,紅澤不輸他一身顏色。
想斥他胡言,又記起他的扶持,心便硬不起來。
那幾句曖昧,曦月乾脆佯裝沒聽見,只回答她能回答的:「做家務嗎?這難不倒我,住下的這些日子,我可以一手包辦。」
「這個窩……這個家,由你全權處理,哪兒不順眼、哪裡想搬動,不用問我,直接動手便是,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拆了竹屋,我也不會反對。」
這麼大方?
曦月踏入竹舍,裡頭窗明几淨,陽光如絲綢,細細滲透,所到之處,嵌起薄亮。
傢具皆為竹制,淡淡的淺黃,讓竹舍內有股暖意。
很難不叫人喜歡這裡。
她真的可以……留在這裡嗎?
她那一絲絲遲疑,勾陳看見了。
隨她身後進屋的他,手掌輕扶她的雙肩,嗓音貼近她耳鬢:「住下吧,別真的要我求你。」
需開口請求的,絕不該是他。若還得有勾陳「求」她,她就太不知好歹。
曦月不再有疑慮,牽起淺笑,回過身看他。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麻煩你收留我。」不忘附上一記躬身。
小老頭兒般謹慎的模樣,換來勾陳咧嘴一笑。
「樂意之至。」
於是,她與一個稱不上熟悉,卻又很難感覺陌生的男子,在遺世孤立的靜舍中,過起了她從沒想到祥寧的生活。
日子,原來可以無憂無慮。
一日當中,最緊要的,是釣起的魚兒夠不夠肥美、挖取的竹筍會不會太過熟、腌漬的醬瓜咸點好呢,還是甜點好……
沒有任何閑雜事,不見半個閑雜人,不聞半句閑雜話。
遠離是非的曦月,不止習家莊中,對於她的出走、習威卿的另娶、溫琦如的鳩佔鵲巢,正鬧得沸騰。
不止習威卿與溫琦如,幾乎日日為她爭吵。
「習兄弟捎來請柬,說是十八婚宴,你去不去?」
勾陳手裡翻著帖子,側卧長竹榻。慵且懶散地詢問她。
曦月正在削果物,略微思索:「不想去。」
無關嫉妒,更非氣憤,理由好單純,真的不想去應對眾人,好累。
勾陳教會了她,不想做之事,可以任性不做,誰都逼迫不來,毋需顧及別人的開心,而讓自己不開心。
「那就別去。」勾陳手一拋,請柬順水而去,匆匆不回頭。
這種別人家的芝麻綠豆事,不用商討太久。
「吃吃看,甜嗎?」
她叉起一片果瓣遞來,他順勢張嘴咬下。
「好甜,妳也吃。」
對她與他來說,水果的酸甜與否,才是大事。
當然,煩惱偶爾也是會尋來——
在夜闌人靜時。
在她凝覷著勾陳時。
在幾輪噩夢來臨,折磨她、恫嚇她,重溫撕心裂肺的往憶,他將她由夢中喚醒,擁抱她的顫抖,唇抵在她汗濕的額間,一遍又一遍輕聲道著,「沒事,我在這裡」時。
她會煩惱起「他」這麼一個人。
想著,他喜歡的食物為何?昨夜哪盤菜,他夾了多一點,哪盤又少了點。
想著,他家裡有些什麼人?他排行老幾?這麼會照顧人,是家中長兄嗎?
想著,他有沒有喜愛的人?怎樣的姑娘能獲他青睞?
想著,在他的家鄉里,有沒有人痴盼他回去?
想著,他笑起來,紅彩瞳色,好美。
想著,他的發,好細膩。
想著……此時此刻,在竹榻上,偷閑午睡的他,睡得有多沉?
有沒有沉到……她靠過去,悄悄地撫摸綢紅色長發,他也不會醒來的地步?
想做,就去做呀。這句話,勾陳同她說過太多回,他用縱容,教導她去善待她自己。
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她聽從他的「教誨」,現在,要對他伸出毛手。
她學得太好,順應心意走近他,在竹榻邊坐下。
掬一綹紅絲,膩入掌心,比她所能想象的加倍柔細。
忍不住將紅絲抵向臉頰,輕輕摩挲,閉眼感受著它們撓癢肌膚。
「怎麼突然覺得……像紅寶的尾毛?」
她為自己的喟嘆,喃喃笑了,低低自語:「把你的頭髮比擬成狐毛,你會哇哇大叫吧……但,這絕對是讚美。」
獨一無二的讚美。
他畢竟不是狐,而是個男人,她對他,與對紅寶,是有些許不同的。
「你不是紅寶,雖然……依賴,同樣;關心,同樣;給予的安心感,同樣;想在一起的感覺,也很相似——」
語稍頓,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更加小,藏在唇畔,不敢大聲說,因為那是她心中,深藏的小秘密。
「可是我看著紅寶,心不會重顫、不會失序,我更不可能臉紅,卻會因你一個目光,或喜悅,或失落……」
情緒,隨他起伏。
目光訪尋在他臉龐間,落往精緻眉眼唇。
獨特的濃睫,泛有紅澤、寶石般的光輝,覆蓋著眸,覆不住眼下一點紅痣,小巧可愛,鑲在哪裡,增添許多魅惑。
目光緩緩下挪,來到他的唇。
「……不行,即便是『想』,也不可以做……」曦月對自己搖頭,阻止告誡著。
順己心意雖好,但她不願褻瀆他,做出任何令他不悅之舉。
這並非討好,而是他的喜樂,連帶牽動著她的。
他喜,她喜;他樂,她樂。
一陣涼風,拂動滿梢碧葉,他睡在竹榻上,很容易受涼,她準備起身去為他取來薄衾。
甫有動作,來不及走開,手腕驀地傳來緊握。
曦月帶著些些驚慌、心虛,以為她的舉動,全被他瞧去了。
一回過身,看見勾陳仍閉著眼,難道他在做夢?
「勾陳?」她試探地輕聲喚道。
沒應她?
果然是在發夢哪。
她伸手撫摸她的髮絲,將可愛的凌亂,撩整、梳齊,又流連了好一陣子,才打算暫離。
這一回,還是走不成,一聲吁嘆,二度留住了她的腳步。
嘆息之後,是近乎不滿的咕噥:「膽小鬼,我以為你會吻我。」
虧他裝睡,怕她一走了之,特地又給她二次機會,卻久久盼不到有人落下吻來。
「你——你、你想來多久了?!」
她愕然對上那雙艷紅的眼眸。
「我沒睡呀。從頭到尾,不過躺著乘涼。」
沒、沒睡?!那……那……她方才——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他都——
「你若吻了,我就視為兩情相悅,毋須再對你壓抑,裝出一副君子假象。」他好惋惜說道。
淺白點說:她吻了的話,他就會撲上去。
要一隻「獸」字輩的他,乖巧不許「開動」,真是天大考驗。
考驗定力和耐心。
聽她呢喃訴著那些小秘密,每個字,恁般甜美。
劇烈的狂喜,傾巢而出。
沒有半隻獸,能在那種情況下,忍住激動。
他忍。忍著在等待,屏息,等待她靠近,甜美的唇貼熨上來。
等不到,好嘔。
曦月臉蛋轟然一熱,染得通紅。
為他嘆息的聲調,為他欲求不滿的神情,為他紅眸之間閃動的渴望。
她第一個反應,是想逃,將做了蠢事的自己,找個地方好好埋起來!
桌底下、床底下、米缸里,哪裡都好!
「欸,等等嘛。」
勾陳輕巧使勁,箝握住她的手,簡簡單單又把她逮回來。
「我、我要去淘米了……」她胡亂尋找借口,被他握住的肌膚,熱得像要燒起來。
「曦月,別逃避。」魅紅色的眸並不放過她。
「我才沒有逃避——」
「為什麼不吻下去?嗯?」他問得好輕,好醉人。
「我本、本來就沒有要吻你,我只是、只是怕你著涼,你睡在那兒,不、不好——」
她的結巴辯駁,他沒聽入耳,僅追回他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是告訴過你,你該學習著順心遂意,想做什麼,就試圖去做,不用勉強自己忍受。」
「……你自己方才也說了,你在壓抑……」曦月腦門熱烘烘的,彷彿要沸騰起來,思緒亂了,他的聲音正巨大地重複——
你若吻了,我就視為兩情相悅,毋須再對你壓抑,裝出一副君子假象。
她必須費好大氣力,努力吐納,才能不在那句話里迷醉、融化,不被自己雙腮的熱紅,煮沸了理智。
「這代表——人,不可能永遠只顧自己心意,多多少少須考慮到旁人,考慮到會不會……害對方困擾。」
「對,要考慮會不會害對方困擾。」勾陳頷首,認同的表情很是正常,接著又道:「你沒吻下來,害我好睏擾。」
曦月險些哽住——被自己的抽息。
他沒停下,嗓,帶絲甜美,繼續說:「我很困擾,你不想嘗嘗看,我吻起來是什麼滋味?」
「我……」
想。
怎可能不想?
他的唇,看起來那麼美味……
「我很困擾,你明明看起來很喜歡我呀,沒有一絲絲……想親近我的念頭?」說著「很困擾」,但他臉上壓根不見「困擾」,倒是調侃居多。
怎可能……么有?
她多想靠近他,待在他身邊,膩著、偎著……
「都怪我自己,話說得太滿,允你承諾在先,不能對你胡亂出手,一定要等你主動,唉,好想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