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天完全黑了,林秦不在,桂八捨不得燈油,就著月光等門。有打更的經過,看見桂八坐在門檻上,便停下打趣:「桂八,你就算望的眼珠子掉出來,嫦娥也不會飛下來。」
桂八嘿嘿笑:「我不等嫦娥,我等我內當家的。」
「你內當家的怎麼三天兩頭地叫你等啊?」
「帳房嘛,每個月總有結帳的事兒。」
「你倒有心。可那大客棧大生意大應酬,這個時候啊,估不準在什麼綠樓藍樓青樓里摟著姐姐睡的開心呢。」
桂八一驚,急道:「別胡說。」
「成。你自個兒的事自己掂量著。」打更的也不跟他吵,敲著鑼走了。
桂八有點犯難,本來估摸著小公子不回來睡覺,他就會自己先去睡。但今日不同,有件事要和小公子說。唉,前一晚有說就好了。其實前一陣子就想和小公子說了,但就是沒膽子開口,這些日子相處,桂八還是對他知道一些的,所以這事桂八實在沒底。
結果這一日,林秦終究是徹夜未歸。
林秦睜眼,日頭正高。爬起來,下人立即過來為他著衣。
「義父呢?」
「今兒是清明,老爺帶夫人和小姐去上墳了。老爺說,今天放公子假,公子也該去拜望拜望祖宗了。」
林秦笑道:「義父想的就是周到。我得好好謝謝義父才是。」
上墳拜祖宗?哪個祖墳?母親林三娘六歲那年被當年桃坊的花魁娘子買去做養女,便從林家的家譜中除了名,哪裡還記得林家的祖墳在哪裡。就是記得,也去不得。出嫁前夭折的姑娘尚且不入祖墳,更何況娼妓?林秦本不該姓林,可天曉得他林秦的祖墳又該是哪一個。
想著,可還是出了西門家。往回走。
經過市集,果然多的是抱著香燭紙錢的行人。往日的店鋪和小攤也少了大半,估計都是踏青上墳去了。
桂八在家裡,擺弄著一堆紙錠。捨不得買現成折好的,買了黃表紙后自己折成元寶,花了他不少工夫。現下擺弄了又擺弄,供品酒食也早預備好了。林秦終於進門,桂八盼了好久,喜的迎上去,拉著他:「小公子可回來了!」
林秦自然看到了他擺弄的那些玩意,道:「你這是要去上墳?」
「啊,是。」桂八點頭,有點不知該怎麼開口,「其實,我老早就想和小公子說了,想帶小公子去讓爹娘祖宗看看……」
一家人,上祖墳,磕頭祭拜,拜的是列祖列宗。百年之後,一家人,進祖墳,由那孝子賢孫,帶著香燭酒食來供奉。
林秦一笑:「我還有事,喝口水就走。」
每月月底,林秦都有銀子拿回來,或是多幾錢,或是成雙倍,只推說是東家的打賞。桂八心中,小公子是最好的,能有人賞識,自然是高興。只是偶爾林秦會隨東家出門,短則十天,長則月余,實在讓桂八寂寞的緊。
桂八被林秦就這樣瞞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過了兩年有餘,一日林秦回來,累的厲害,脫了衣裳鑽進被窩就要睡。衣裳隨手丟在一邊,桂八去收拾。拾起來瞧瞧,不經意地道:「小公子到底是斯文人,這衣裳穿了有年把,還跟新的似的,連個皺痕都沒有。哪像我,新衣服一上身,個把月就舊了四成。」
林秦嚇了一跳。
這身桂八為他費心張羅的衣服他每天穿著去,穿著回,只在來去路上過一過,用不上一個時辰,跟著便又整整齊齊地折好。出門辦事的時候,更是幾天都穿不著一回。看著乾淨,也想不到要洗。洗的次數少,就更難舊了。自己每日行頭光鮮。卻忘記了,衣服既是穿在身上,自然是要舊的。
便強笑道:「是啊。哪像你,每日跟猴似的,弄的一身土。」
桂八收拾好了衣裳,過來對林秦道:「清波門裡有一家邢家油鋪,是個老店,名聲好,主顧多,最近不知怎的正找買家。我想著,咱們的積蓄也有百把兩了,再湊點錢想辦法盤下來,也算有了個著落。」
『邢家油鋪』?林秦聽見,心裡便有了譜。這個邢大倒是硬骨頭,寧願賤賣給行里人,也不肯把油鋪賣給西門家。原本想自己借西門家的名義盤下來,再找個名目,假裝得了消息要桂八去接手,不想這倒是湊上了。
也好,把個邢大擠兌了半天,油鋪子直接擠兌到了桂八手裡,自己也不算是白忙活。這便笑的真心:「好事!事不宜遲,得快做。」
桂八便把積蓄取出,盤下店子,邢家油鋪便改做了桂八油鋪。又跟兄嫂們借了二十兩銀子充做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邢大舉家搬遷,出了京城,不知去向。
這店本是老店,名聲在外。主顧老遠專門沖著來,一看換了掌柜,心裡本有點忐忑,但見依舊是窨清的上好凈油,便放了心。桂八又實誠,從不苛剝存私,於是生意不減分毫。
老店新開張,兄嫂街坊們都來捧場。只林秦沒來,只說是有事走不開。桂八坐櫃后,生意好,獨自孤身忙不過來,便央中人尋了個小廝當學徒。這小廝名叫元善,十三歲,長的齊整。
這日林秦回來,便見屋中多了一人。
油燈燈火一點如豆,昏暗不明。林秦看出那是個孩子,並不是桂八的兄嫂或者相熟的街坊鄰居。
「這位是?」
桂八趕緊回答:「他叫元善,是店子里新來的學徒,以後就和我們一起過日子了。」
林秦哦了聲,在桌子前坐了,抬眼瞧那孩子,竟覺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裡見過的。桂八又對元善道:「這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想了想才道:「這是內當家的,你就叫他林大哥好了。」
內當家的?林秦聽見,拿眼角瞥他,嘴唇一彎。元善那孩子直勾勾地盯著林秦瞧。桂八也不覺得奇怪,小公子長的好,隨便走在街上,盯著看的人便是一堆一堆。桂八去端了飯菜出來,招呼兩人吃飯。
元善往嘴巴里扒米飯,也不夾菜,眼睛依舊只盯著林秦,彷彿那就是他下飯的菜看。桂八笑道:「元善,小公子好看,也不能當菜吃吧?」
元善眼睛一眨:「『小公子』?誰啊?」
林秦噗嗤笑了出來。兄嫂們都管林秦叫小秦,只有桂八喚他依舊一口一個小公子。兄嫂們都只當桂八在外頭才這樣,實際上桂八不論在外還是私下,都不曾改口過。可桂八方才對元善卻不是這麼說的,難怪元善不明白了。
林秦不說話,含笑瞧瞧桂八,彷彿成心看桂八怎麼辦。桂八有點不好意思,道:「小公子就是內當家的,你林大哥。」
元善眨巴眨巴眼睛,點點頭表示知曉了,伸筷子挑青菜,扒飯,嚼啊嚼,吞下去,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飯吃完了,才道:「元善愚笨,以後油鋪子里的門道,還得請林大哥多多指點。」
林秦並不答話,垂了眼,一時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桂八道:「小公子是雲來客棧的帳房,不在咱家油鋪子里做活。」
元善眨眼,似乎不甚明白;瞧瞧林秦。林秦回望,依舊不開腔,若有若無地微笑。元善被他笑得打了個機伶,怯怯地低了頭。
吃完飯,桂八麻利地收拾碗筷,元善也幫著,一起去洗涮。端了碗筷走,元善好奇地向後張望,只見林秦坐在原地,慢條斯理地抿桂八送上的茶水,一點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對桂八和元善的收拾也不曾有絲毫謙讓。
兩人涮著碗筷,元善道:「掌柜,林大哥到底是你內當家的,還是你的『小公子』?」
「啊?」桂八沒聽明白。
「掌柜你說林大哥是你內當家的,可為什麼煮飯洗碗他連把手都不搭?別人的內當家,可都是把屋裡屋外的活計都包了。」
桂八笑的羞赧:「小公子的手是該拿筆墨,拿書本,摸綾羅綢緞和上好細瓷的。這粗碗陶罐的已經夠讓他委屈了,哪能再讓他洗洗涮涮?」
元善笑道:「掌柜可真是好說話。」
等元善和桂八回來,林秦已不在桌邊。桂八安排元善去睡覺,元善應了,卻只是轉身去轉了圈,又偷偷地轉了回來。他看見桂八打了水進到裡屋,而林秦坐在床邊,似乎正等著桂八。
元善看見桂八上前,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手抹臉。這還罷了,元善竟看見桂八伏下身,為他除了鞋襪,細心地洗腳。林秦低頭,似乎小聲說著什麼,聽不見,但見眉眼含笑,與晚飯時候讓人發寒的笑容完全不同,一瞥之間,春色無邊。
等桂八端水盆出來,看見元善站在一邊,眼睛瞪的老大。桂八也沒在意,隨口道:「站在這裡做什麼?快去睡覺吧。」元善看看他,神色古怪,撇撇嘴,默默地去了。
桂八收拾完畢,回到屋子裡。林秦道:「那孩子的家底你都清楚嗎?可不能要來路不明的。」
桂八點頭:「那是自然。中人說的清楚,他家是京郊香雲里人氏,姓雷,兩年前死了娘親,上頭有一個姐姐,尚未出嫁。」
林秦道:「還有呢?」
「還有?沒了吧,就這些了。」桂八道,「我覺得已經夠清楚了。」想了想,又道:「我們這裡又不是什麼深宅大院、官宦世家,又不是皇帝選妃子,用不著連人家祖宗十八代都翻出來吧。知道個大概就夠了,能好好乾活才是真的。」
林秦笑道:「你就不怕他是別家店子派來的,在你這混熟了,搞破壞,把你的生意都搶過去,把你逼的關門大吉?」
桂八瞪圓了眼,想了一會,才緩緩道:「……這個……犯得著嗎?我這又不是什麼大商家,不過是個小鋪子。用這麼多心思,要僱人,要花錢,還要花那麼多時間,犯得上嗎?要是我,寧願多想辦法把油整的好點香點。用那麼多花樣,就算把我逼關門了,他自己的油不好,生意也照樣不會好起來。」
林秦笑著點頭:「沒錯。你說的在理。」心道:如果僅僅是為了生意,確實如此;可如果別人為的並不是生意呢?
待桂八吹燈鑽進被窩,林秦向他靠去,貼在他身上。握住他的手,並悄悄摸索,弄得桂八一機伶。去看林秦,黑暗中只見林秦晶亮的眼睛,隱約的笑意,不禁咽了口唾沫,呼吸也粗重起來。
但又想到……
「隔壁有孩子。」
「怎的?有了他,便不要我了嗎?」
「不、不是……」
「哈,你都告訴他了,還怕他聽?」
桂八臉皮漲的通紅。林秦手上又是幾下。足力後生,正當血氣方剛,怎麼經得起慣情子弟幾下挑逗。顧不上許多,終於將林秦覆於身下。
元善在隔壁聽得木板咯吱咯吱響,如何睡的著?被鬧的臉上直發燒,只睜著眼用力咬拇指。
天明起早,桂八便見元善滿目血絲,眼下發青,嚇了一跳。孩子小小年紀,怎的如此?難道是初來乍到不習慣的緣故嗎?便關切地道:「換了地方睡不著嗎?」
元善抬眼看他,翻翻眼皮,不做聲。桂八忽然明白過來,面上又是通紅。林秦哈哈笑,逕自出門去了。元善盯著他的背影,忽然道:「掌柜,昨兒你說林大哥是哪裡的帳房來著?」
「啊?哦,」桂八隨口回答,「是雲來客棧。」
元善聽了,點點頭。
兩人到了油鋪,做了半天買賣,這便到了晌午。桂八到鋪子後頭去弄午飯,元善問:「林大哥呢?」
桂八道:「小公子東家中午管飯,他向來不回來吃的。」
***
紅日正當頭。
幽幽蘭草垂下幾朵花,散發出隱約清香。一名童兒只著薄紗斜倚在蘭草後面,珠圓玉潤的胴體若隱若現。
十步開外,是一張書案,置著文房四寶、十方顏料。潔白的宣紙上,童兒的胴體正被細細描畫。西門敬剝了顆葡萄送到林秦嘴邊,林秦張口噙了,手中筆不停,沾了顏料,往那畫中童兒描去。
終於放下筆,林秦舒了口氣,讓到一邊。西門敬伸過頭來瞧,看看十步開外的童兒,又看看畫,擊掌贊道:「好畫,真是纖毫畢現啊!」又端詳了一番,道:「不過,有畫無詩,豈非缺憾?」
林秦道:「那就請義父提詩於上吧。」
西門敬便取狼毫沾了墨,略微思索,欣然落筆揮毫。
林秦念道:「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初時不甚明白,這明明是《桃花源記》中的句子,為何西門敬要提於此畫上?
西門敬把筆放下,對著童兒,搖頭晃腦地吟起來。童兒似乎懂了,格格嬌笑。林秦忽然也懂了,一抿。此時畫上還缺落款,林秦便取筆,在落款處寫下幾個字。
西門敬奇道:「『三腳貓』?」林秦什麼時候取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字型大小?
林秦笑道:「男人不都是『三腳貓』嗎?」
西門敬一怔,隨即大笑:「還缺個印章。」取筆沾了硃砂,在落款旁用小篆畫上那三個字,仿成印章的模樣。末了把筆一丟,把畫提起來看看,三人俱笑成一團。
西門敬大聲吩咐:「來呀,去好好裱一裱。」
下人領命去了。
***
日頭漸漸偏西。一天的買賣結束,桂八帶著元善收拾,上好門板后迴轉。到了門口,卻見林秦正緩緩走來。
桂八道:「小公子今日回來的可真早啊!」邊說邊開門,讓林秦先進。
「嗯。今天沒什麼事情,就早點歇工。」林秦綳著面孔,跨進門檻,「今天我不想看見肉。不要放油,也不要有肉。魚肉也一樣。」
白花花的豬肉,粉嫩嫩的魚肉,會讓他想到那幅題了字畫了印章的春宮圖。
「啊?」桂八看看手裡提著的一包鹵豬頭肉和一條魚。今兒是十五,特地買了豬頭肉,他還想讓小公子能改善一下伙食呢。
「這樣啊……那這肉……」可怎麼辦?這天氣,放隔天壞了。要不,分給街坊鄰居吧?……可是,好好的無緣無故突然分肉,未免奇怪,要是被問起緣故,可怎麼回答?要是照實回答,恐怕小公子會被埋怨不會過日子呢……
桂八滿臉都是失望,還傷著腦筋。林秦注意到了,視線轉向元善,果然就見他在悄悄地吞口水,看看魚和肉,又看看桂八,一臉可憐兮兮。
林秦原本綳的死緊的面孔和肩膀鬆懈下來,一笑,拍拍那包豬頭肉。
「……抱歉。剛剛心情有點不好,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難得有肉有魚,一起來吃吧,別浪費了。」
元善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林秦看見,莞爾,直覺得心裡原本正崩塌的什麼停止了。原本覺得這孩子礙眼,今日此時再看,畢竟比那自己親繪的春宮畫順眼了不知多少。
正巧,大嫂劉氏送來了幾個糰子。當年的粉,新磨的豆沙餡,噴香撲鼻。糰子豬頭肉紅燒魚上了桌,三人對坐,破舊的小屋子裡竟然有種歡天喜地的感覺。
一個屋檐下,人口三個,倒也相安無事,小日子也算是和和美美。可惜常言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正如梅花只可一弄二弄,到了第三弄上,便要起那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