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天氣炎熱,一群人步行著順著宮牆向著福瑞街走過去。

周維庄新賜的宅邸紅牆高聳,雕花秀木。這裡原是榮王的舊宅,中宮之主曹氏買下了轉賜禁國公周維庄。果真是候門院落深似海,連綿樓閣竟似一眼望不到邊。周府大門禁閉,太子和蔡王孫轉了半圈,看見繁花滿樹的角落裡掩著一道角門。

眾人敲門,門一開走出了個十一、二歲的幼童。身著白衣青褂,白凈整潔。

蔡王孫前問:「周維庄可在家?」

那孩子回答:「不見客。」

「為甚麼不見客?」

小傢伙瞧他兩眼:「我爹病了,自是不能見客。」

太子立時睜大了眼睛,蔡王孫用手指著他,嘴巴張老大:「你爹?周維庄?太傅周維庄?」

「對,我爹就是禁國公、太史令周維庄。」

太子看了一眼蔡王孫:「周維庄有兒子?」

蔡王孫用手抓抓頭頂:「他尚未娶親,哪來得兒子?該不會是跟男人生的……」

太子面色不悅,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這周維庄風流成性好不要臉。好男色如命還跟女人有了孩子。竟然長得白生生的粉嫩可愛,這麼大了!

蔡王孫問:「周太傅病還未好阿?」

周小少爺脫口而出:「我爹被壞太子打得很重,所以病重不好。」

太子聽了心中惱怒,他不與小孩子一般見識,卻要跟周維庄計較。

蔡王孫伸手指指劉玉,跟周小少爺扮了鬼臉說:「這個就是打了你爹的壞太子。」

周小少爺看了看他嚇了一跳。他啊的一聲伸手掩住了嘴巴轉身跑掉了。

「壞太子!哈哈好有趣。」蔡小王爺捧腹大笑了起來。

太子心中暗罵,這周維庄真真要死了,竟然偷偷生了這麼大的孩子瞞得他好苦。他滿肚子的怒氣自然不會講理,周維庄即使有了兒子與他何干。他的怒氣不能撒向孩子,自然都向那不成器的爹發去了。

兩人回去稟了皇后,一行人直直進入周府。

繞過賢明正殿,來到了后宅一側廂房中。僕役不敢阻擋,任著眾人進入后宅。皇後端坐在正殿候著周維庄。太子和蔡王孫卻直直走進了后宅。

只見庭台軒謝掩映著,竹簾挑著,周維庄躺在涼塌上,一旁有丫頭傭人打著大扇子,窗前有一個低矮錦凳上坐著一個青衣少年,鮮衣艷鬢眉目繽麗,正是雍不容。

雍不容正在翻著詩經,念著與那周維庄聽。

周小少爺跑了進去,叫了一聲爹,就藏在了書桌屏風之後。

太子陰著面孔就走了進去。

庄簡抬頭一看都是熟人,心道我說為甚麼今兒個烏鴉叫個不停呢。他急急忙忙一骨碌爬起來,手忙腳亂的穿好官袍,跑到外面正殿里口呼千歲給皇后太子見禮。

太子目光敏銳,瞧那周維庄面色紅潤,身子矯捷,嘴巴甜脆,嘴角一翹臉上又露出他極厭惡的那種假笑,這哪裡是患了「痴懵「之症的半亡人,分明是個養尊處優坐養生息的寄生蟲。想必他這一月內吃了即睡,睡飽再吃,天天腳不沾地日日身不曬太陽,方才養的這般氣血兩旺,精神鍵鑠吧。這混蛋,他擔心了一月有餘,暗自揣測打的是否太過。他卻在宅子里偷偷養了個兒子,跟男人彈琴念詩,還是欠揍啊。

一旁跪地施禮的雍不容忙跪地遠遠的。這太子劉玉素來就不喜歡他,幾月後重見,瞧他陰雲密布,煞氣騰騰地模樣,他可不想被指槐罵桑,禍殃城魚。

蔡王孫看見了雍不容,忙跑了過去。他雙手握著雍不容的手看了又看,突然落淚道:「這該死的周維庄,竟,竟然這般折磨與你!你,你受苦了!」

雍不容聽他說話陰不陰陽不陽,極不是味兒。他勃然大怒,猛的甩開蔡王孫,轉身出了殿門。蔡小王爺連連頓足更將周維庄罵不絕口。好好的一株美人焦,竟然被周維庄養成了這副刁蠻怪性兒,暴蹨天物啊。

庄簡跟皇后太子見過禮后,立於一旁。太子冷冷道:「周太傅,你的兒子呢?」

庄簡無法,只好招呼孩子出來。

周小少爺走出來,端端正正的給皇后太子行大禮。他人雖小但是教養周全。說話語音清亮,作揖次第甚有禮數。這頭磕得結結實實規規矩矩。臉上神色雖稚,但是貴客臨門,卻是端莊恭謹,跟周維庄的嬉皮笑臉,輕浮虛誇卻是大不相同截然相反。

太子細細打量他,他長相方臉濃眉,相貌大方氣派。一臉的敦厚福瑞之相。跟周維庄的橢圓長臉,細眉也不盡相同。他與蔡王孫相看一眼,心道這相貌不似父親似母親都也常有,只是這孩子若是方臉濃眉像了母親,那他媽的容貌可不怎麼美的說啊。

太子問道:「你叫什麼?」

周小少爺教養極好,躬身施禮道:「回殿下的話。我叫周復,今年一十三歲了。」

太子訝然,脫口問:「哪個復?正副之副?」

「是雙數之復。」

太子定了定神。周維庄年近三十而立,有這麼大的兒子也不足為奇。他好生混蛋,十五六歲就跟女人生了孩子。不要臉之極!

他心裡對於男女之事有潔癖,容不得一點不規矩。周維庄好男色就為他不喜,現在看到他跟女人又有了這麼大的兒子,他心裡立馬又劃了周維庄一道。

蔡王孫是看著他臉色說話的,馬上伸腳去踩庄簡:「小復少爺的母親是哪位名門閨秀?」

庄簡一時愣住了,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種問題。他認識男人太多卻根本不太認識女人。結巴道:「這個、這個,我卻忘了。」

太子大怒。蔡小王爺立刻轉身問周復:「小復少爺,你自個知道么?」

周復也自老實,說:「我不知。自小兒我就住在鄉下,我爹每隔幾個月就來看我。帶來些書本和糕點。給乾爹乾娘帶來些銀子然後就走了。兩個月前,我爹才把我帶到了城裡,叫雍叔叔照看我。」

太子蔡王孫立刻明白。這定是周維庄不曉得跟哪個煙花妓女生的兒子。不敢告訴周拂偷偷找人養在鄉下。待他家老爺子死掉了才敢帶到京城。

蔡王孫搖頭嘆息:「可憐啊可憐。小復少爺竟然有這樣不負責任的爹。」

周復端厚實在,聽得蔡王孫頗有微辭忙為庄簡辯解:「我爹待我很好的。在鄉下教我讀書識字陪我打拳陪我玩,要我好好念書,還說我將來註定要做王侯大官的。」

庄簡暗暗叫苦,小復天生實在老實,人是極聰明,性格太過端厚天生良善,真做了王侯將相倒是百姓之福。只是人太老實難免會被人欺,小虧是免不了常吃的。兩下子被太子套的篩筐子倒黃豆,利利索索一點沒留。

周復看了太子的臉,極擔心這個壞太子會生氣再打他爹,忙說:「請殿下和王爺放心,我爹很疼我,接我住這麼大的房子還叫雍叔叔照顧我。我爹還說,他馬上就給我找到了兩個有權有勢的后爸來照看我。」

「后爸!」蔡王孫一跤跌倒,怒視著庄簡:「周太傅!你怎能同小孩子講這些不三不四的混帳話!你要娶男人做老婆嗎?為什麼還要找兩個?為什麼還找有權有勢的?」

庄簡忙忙擺手後退,連說笑話笑話。

太子沉臉不去理他們這些混話。他與這周復初次見面,不知怎麼的卻覺得親近的很。皇后也愛這孩子老實正經,周維庄機靈活潑,周復卻是厚道老實,真真不像是一對父子。

皇后命人取了一錠足金的赤金元寶賞給了周復。

太子臨出門時身上未帶金銀。也從手上取下一串東珠念珠。這串東珠個個雞子大,白晝時隱放光華,實為名貴。太子賞賜給了周復。

皇后臉露微笑:「太子你帶著小復去涼亭玩會,我和周太傅有事商議。」

太子盯了一眼庄簡招呼周復出門了。太子積威素重,一般人都不敢與他插話打諢,周復卻是天生與他親近,竟然伸手拉著太子的衣袖緊隨著他去了。

庄簡暗自皺眉覺得不妥。但他想了一想又放下心思。周復命中大福大貴,他庄簡斬不斷也蒙蔽不住,眼下他還是先保自身再保他人吧。

大殿之外夏日炎炎,蟬鳴不絕樹葉不動。這酷暑天氣人心浮躁自是難熬。

庄簡跪在地上心中忐忑,暗暗叫苦。賢明正殿中只剩下他和皇后兩人。看似皇後有話與他,他卻是不想在這宮廷中聽得太多知曉太多,唯恐陷得太深無法脫身。

曹皇后順著窗欞看著窗外枝繁葉茂的攀藤綠木。一枝枝的沿著青磚石瓦鋪蓋在舊日王府金馬庭前。這木叫做蔓澤蘭,由一顆小小種子發芽、生長、開花、結果到死亡與一年春夏秋冬內完成。花絮輕而有毛,隨風而逝,枝藤綿長花絮奪目。她突然問道:「周維庄,周氏老宅中,蔓澤蘭長得越發茂盛了嗎?」

庄簡磕了一個頭,渾身一陣燥熱:「回稟皇后。臣幼年時,家宅中蔓澤蘭長勢茂盛,但是自從有一年驚嚇了前來遊玩的庄御史公子后,家父周拂命人將攀爬枝木都剷除了,後來種上大理茶,千絲牡丹貢山菊等香草了。」

「周府蔓藤俯青石苔乃是咸陽一景,好生可惜,後來怎樣?」

「後來,微臣兄弟不識名貴茶花貢菊,日日在那花叢中嬉戲打鬧,滿園的香花奇葩都漸漸殘敗荒蕪了。」

曹后漫不經心的問:「聽說,昔日周拂與前御史庄近交好,連帶著兩家的公子們同窗讀書,這可是真的?」

庄簡臉上立時透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順著他的脖領子向下流淌著。他低聲說:「微臣幼年時候記得不太真了,這讀書一事卻有的。自三歲至十三歲確為同窗讀書。後來。」庄簡微一遲疑,接道:「臣十三歲后多病不能去周府私塾讀書就不常見了。再往後聽說庄府發生了變故,再也未有見過他們了。」他說到最後聲音細若遊絲。眼睛垂下了不敢抬頭,睫毛微一眨動蒙上了一層水氣。

曹後點頭:「那時聽說咸陽兵亂,血洗了離宮和庄府,哀家也很難過。」她話鋒一轉,抬眼清凌凌的看著他:「庄府二公子,聽說名叫庄簡的,你可熟悉?」

這一嚇非同小可。

庄簡全身微微一顫,雙手立刻在袖中握成了拳,指甲嵌進了掌心肉里。他心裡早已準備卻還是如遇驚雷。這「庄簡「二字已近十年未有人提起,今日重提竟如叫別人名字一般陌生。

他眼睛未瞬仰面看向曹后:「臣幼時曾與庄簡一同讀書。他……」庄簡微頓,斟酌著詞句:「他人聰明,性子活潑,聽說,小時候太過於調皮,而被庄御史責打。除此之外卻是不熟。」

曹後點頭閉口不語。她慢慢站了起來在殿內踱步,冕服宮裙沙沙的拖著地,庄簡心中驚疑,踱步乃是心有難以抉擇之事?!可與他庄簡有關?!

曹後站在窗外,正好看到外面涼亭之中,太子劉玉坐在其中,眼前站著周復跪著雍不容,看似正趁著周維庄不在跟前正在誘導教訓他的家人奴才。太子感覺到了他們目光,扭臉向著曹后尷尬一笑。

曹后臉上現出溫情:「天底下作父母的豈有願意痛打子女,不愛兒女的道理?無論為皇家、大臣、還是走卒小民,這舔犢之情一般的深。」

「太子有您這樣的母后,正真有幸。」庄簡有感而發。

曹后微笑道:「知子莫若母。劉玉性子好強做事獨斷不留後路,又素來不聽旁人勸告,這個樣子怎能升登大寶,成為皇上呢?

庄簡心懼,忙道:「太子為長子諦孫,定會成為一代明君。」

曹后伸手關住了窗欞,坐回到大殿中央,臉現嘲色:「木秀於林風必催,他做事決絕率性不留餘地。得罪的人多,登上皇位自是不易。」她看了庄簡一眼,冷冷笑道:「他能平安活到成人已屬難能,更何況貪圖那九五之尊。」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庄簡心道我也不看好他!他立刻跪下:「皇后寬心,太子為皇上嫡子,仁德天下,上天必定助他。」

「仁德這種東西,正是太子欠缺。劉玉自小兒不順福薄不厚,我日日祈禱他能平安長大,不求功名聞達至尊權勢,偏偏他心性兒極大,志在那九五之尊權傾天下,並不在日常之樂。」

「……」庄簡不敢接話了。

曹后瞧了瞧他。庄簡心道不要。我自顧不暇,可千萬不要讓我輔佐他。

曹後站起來,抬雙手微微萬福給庄簡施禮。庄簡跪在地上連連還禮。

曹后正色道:「周太傅。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庄簡一口回絕:「臣不能答應。」

曹后道:「周維庄,你有才有智有勇有謀,胸中錦繡更非這陳乏外表可比。請你在太子身邊,看著他,教著他,幫著他,給他指路,若是他出錯請你指點他,若他走的太快請你約束他,若他有了危險請你救助他,看他能走到多遠就幫他走到多遠。不需要你幫他功名成達,只要你幫他平安活下去即可。」

庄簡叩首道:「周維庄自身有極大的缺陷,愧對先人。由此無法應承請皇后贖罪。」

「哀家也有自身牽絆不能幫助太子,只有請助與你。」

「心有餘力,力所不及。皇后見諒。」

「你可有什麼難言之隱?」

「臣沒有難處。」

曹后大急:「周維庄,此事你必須應允!」

庄簡無奈:「此事若非心甘情願,周維庄口中答應又有何用。皇后請回,太為難臣了。」

曹皇后見他堅要推辭心中慌了,忍不住脫口而出:「周維庄,若是你不肯幫太子,這天下就沒有人會幫他了。這劉玉可不是我親生孩子!」

庄簡應聲抬首,失聲道:「你說甚麼?!」

皇后驚惶的全身微顫,話音落地難以收口:「太子並不是我的親生兒子!若他是我的親生兒子,自然不必求助外人,我父兄曹氏王親自會將他推上皇位。因為劉玉不是我的兒子,我所有曹氏皇親都不會幫他!」

殿內無風,人自動。

霎時間猶如大殿空中現出了白晝閃電,寂寂轟雷。

這句話把庄簡震得傻了懵了。

皇后道:「我親生的皇子劉璞十年前就不治沒了。我不得已只好撫養了其它遺妃的皇子,這劉玉可不是中宮皇后我曹婕所生的太子。」

庄簡直覺得頂門天靈蓋被硬生生打開了,一桶雪水自上面傾蓋澆了下來。大暑熱天兒將他凍得臉色慘白,嘴唇都在不住的顫抖。烏黑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瞪著皇后,一股子陰寒從腳底升起來只撞向心窩。

他用盡了渾身的氣力,顫著聲音問:「那,那,劉玉是,哪個皇妃的,遺子?」

皇后曹婕聲音不大,卻在這賢明正殿中響起了無聲驚雷,只震得庄簡跪立不穩。後面的半截話他聽得含糊,一陣子眩暈襲上頂門,他只隱約感覺天際依然在轟鳴,呼嘯不停,腦海中渾渾噩噩,鼓鳴陣陣。

「——劉玉乃是,昔日張貴妃張翠珠的遺子,原名叫做劉育碧的二皇子。」

這一字字道來,庄簡一瞬間驚得肝膽碎裂魂飛魄散,整個人都懵了。就像是三歲黃口小兒咋聞到霹靂之聲,病體樵夫聽到了虎豹吼嘯。一時間惶惶然張大了眼睛口鼻辨不清東西南北了,他不自覺得不住顫著止都止不住,連帶著整箇舊王府候門賢明中堂,明柱額匾都在他眼前不住晃動,越晃越劇烈就要山崩坍塌了。

皇后看看庄簡,訝然道:「我以為你早知道,此事皇上太后雖不欲聲張,但是朝中老人舊臣多有耳聞。」

庄簡頭昏昏沉沉的,五金的嗡鳴聲在他腦子裡不住轟響。他的胸口越跳越快,直直得快跳出口腔了。他不得已伸手按住自己胸口,胸口像被重鎚錘過的一般,一下下撞的他躬身附在地上,胸中絞痛得幾欲作嘔:「從來,沒人說過,劉玉……就是……」

「張妃張翠珠以前我未成為太子妃時就是我的婢子,后蒙皇上恩寵生下了兩位皇子。她命多輒被亂兵殺死。兩位皇子也被壞人擄去。我派人多去民間打聽,一年後驃騎大將軍裴良在山中獵戶家發現了劉育碧將他接回宮裡撫養。我兒劉璞逝去,我稟明皇上太后,將劉育碧收為嫡子撫養。」曹後點頭:「你多在朝廷之外不知也不為怪。劉育碧雖不是我親生的,十年來我視同己出,我已無可能再生皇子,劉育碧便是我的命根子一般。」

庄簡附在地上,五指卡進金磚磚縫中,覺得全身都混混沌沌不似自己了。全身上下一層層的重汗瘋狂瀉出,在他的指縫中一滴滴的匯成一條線流在地上,在地上他跪著的地方形成了一塊水印。這七月暴暑之天,不動即為流汗,他全身汗出如漿。卻感覺如卧雪中寒冷,半邊身子突冷突熱全身梭梭的不自覺的打著寒戰。這苦刑只把他熬的不住想到,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聽了,再聽下去我必定會說出我就是殺死皇妃皇子的壞人!

他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快逃快逃!逃得天涯海角越遠越好!但是卻全身上下紋絲不能動彈,耳聽得曹后不住柔聲敘說。

他憋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太子竟是劉育碧!

他竟然還活著!

他竟然沒死!」

——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在看著我們的一思一念,一舉一動,以此懲惡揚善。

庄簡心中大喊,此去轉世做人一定要從善去惡仁厚寬宏,不做暗事不欺神明,再不做貪贓枉法殺人越貨的勾當!否則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教他庄簡再遇今天!

世間做人做事自有準則,後果自負,冷暖自知。

這世間無人幫得他人,也無人能幫得了他。

***

殿外烈日驕陽,殿內陰煞地府。

須臾間,人間地獄兩重天。

一席話如狂風催城裂土摧毀了萬丈紅塵,連帶著庄簡胸中空蕩蕩的一縷魂魄都已遠去。

庄簡抬頭起來,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顆救命稻草,他的表情孤苦無依:「聽說那劉育碧,不是面有一顆紅痣么?」

曹后驚疑說:「我曾請相士來看太子長像。相士說眼下一點紅痣,一為多情,長惹相思為情所困。二為多悲,少福不喜多悲多苦。劉育碧聽了取刀削去臉上紅痣,說多情與多悲我都不要。我要那江山社稷為皇為尊。他幼時命中多難,為壞人騙去險些喪命吃了很大的苦頭。我為他改了『玉』字。此為真玉不為璞玉。希望他不能為上為尊也能長命多福。」

庄簡臉色刷白伸手掩住了嘴唇,制止著牙齒不住打戰,匍匐在地不再抬頭。

曹后說:「我與他情同親子,但是與我曹家王親卻隔了一層。前些日子連煉丹求仙都險些要了太子的性命,我心中驚懼。不知他能否好好活到身登皇位之時,太子幼時遭了大罪由此性格鋼硬對壞人極狠。周維庄你於他有救命之恩。他口中不說卻對你另眼看待著實器重。」

曹后斂裝下拜竟與庄簡跪下,道:「請你念了劉育碧幼年失母顛沛流離,好好看待與他。不辜負了太子心意。」

庄簡臉上現出了痛楚的神色。這實在是逼他去死,他怎能應承。

曹后等候半晌等他開口。又道:「周太傅,太子劉育碧曾與你叩過頭,你可不能忘了。」

庄簡百味俱全,上天有好生之德提早一步讓他得知,上天不許他助,他咬緊牙關硬撐。

曹后再拜:「古有聖賢大德,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一日為臣終生奉主。周氏三代七位賢人文武滿門,都是朝堂上以死諫君,戰場上以身擋刀的忠臣義士。」

庄簡被她逼無可逼,眼中熱氣盈眶。卻是咬牙不語。

曹后見他死不開口,心中酸楚輕聲嘆息:「張貴妃昔日喪生咸陽離宮,定是盼得他子有朝一日做上皇位功名有成,還連帶著庄近全家都一同喪命,真是……」

庄簡眼淚洶湧而出,這庄近二字戳痛了他的死門。

今日不說出個「是」字只怕皇後起疑難以脫身。

庄簡俯地哭了出來:「臣知道。」

曹皇后大喜,伸手扶他:「周維庄,你可要什麼回報?你身居高位大福大貴。可還有什麼想要求的?我即便是摘星摘月也定會答應。」

庄簡面孔如銀紙蒼白,口唇都成一色的顏色了。他啞著嗓子說:「臣沒有什麼可需的,卻是有一事相求。」他伸手握了握滿把的汗水,道:「假如皇后眼前所跪之人,有朝一日犯了不容赦的死罪,請皇后親自賜我一死。」

皇后大驚:「怎會如此?若有此日,我定會向皇上以死陳情,饒你活命。」

庄簡搖頭:「皇后許我一死,便是厚恩。

曹後點頭應允。

庄簡說:「口說無憑。」

曹后從鳳袍金帶上取下了一方玉印。「此為我珍愛之物你可取去。只要此印不碎我定會守信。」

庄簡翻了過來,那龍眼大小的輕巧碧色玉印上撰著四個赤金篆字——看朱成碧。

看朱成碧。

曹后道:「此乃昔日張妃翠珠新生了皇子襄陽王劉育碧之後,皇帝陛下親自操刀刻了這方小印,賜予張妃。內嵌她母子二人名字。已取眷顧之意。后張貴妃在咸陽離宮為人所害,我令人自她身上取了這物,以寄哀思。隨後尋回了劉育碧,我將這物轉贈給太子。劉育碧看后大哭,說是此物太重太貴太悲不敢留它。又將此物敬奉給我。感激我養育大恩,寓意太子定會以我為母終生孝敬之意。

今日我為了太子劉育碧之事請助與你。便將此物轉贈給你。若是將來有朝一日你犯了萬惡不容赦的大罪,可拿此物求救太子,他看了母妃張氏之遺物,又念及我十年養育大恩,定會救你。

請你放心。」

庄簡雙手捧著玉印,只覺得小小玉印之上有萬鈞難負之重。只把他壓進了王府大殿之中的金磚之內。全身都壓成了粉末,一顆心壓的血淋淋的。這小小金玉良石哪裡是救命信物,分明是冤魂索命無常勾魂兒的繩索,自冥冥地獄之中死死套住了他的脖頸。將他一步步帶入陰曹。他庄簡不歇腳的逃了十年,轉過千山萬水繞過生死陷途竟然陰差陽錯的又轉了回來。

逃不過天地造化,逃不過命中乾坤。

庄簡頓悟原來註定我命喪於「看朱成碧」。

此生最大劫難原本存留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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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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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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