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漢祖除秦苛法,只留下三章。
頭一句就是:「殺人者死。」
人人莫道是自個兒鬼神莫測,豈知天理難容,劫數難違。
自從昔日咸陽兵變生禍之後,渡過了經年累月,庄簡都曾構想過,是否會有一日被抓進重獄大牢身陷囹圇,飽償那酷刑拷打之苦,償還了幼時輕狂之罪。他每每想到此處,都惶惶然不可終日。
當這一日禍事降臨。
庄簡頓然恍悟。
任由他如何聰利雋秀,史才敏捷,見事精明。枉費他命理強亮智比天高,詼諧倡和文采如瀉,終將會陷身紅塵,應了那「報應」二字。
最怕死的人被拘禁入牢,最縱情的人被叛心絕情。真乃是人世中最絕妙的諷刺。
***
夜深,重獄冰涼若水,寒冬漸過,一夜之間枯木下新草上都覆蓋了厚厚一層白霜。春寒侵襲,長安城中萬木一派凄涼衰敗的景象。
一夜間,長安城中景象勢頭大變。
文武百官、庶民百姓一夜中醒來,頓時天地顛倒,萬象變色。奉帝病危未果,太子劉育碧急返回到了長安代理朝政。大司馬曹德暗害太子未遂,為洛陽駐軍裴良所殲滅。右丞相秦森因盜田事發,為庶民狀告遭大理寺彈劾,不得已畏罪自盡命喪皇城。大理寺廷尉羅敖生負荊請罪,自認徇私枉法之罪,請上認罪辭官。禁國公兼太子太傅為小人冒充,真相大白后鋃鐺入獄。更驚駭得是,那冒充的禁國公太子太傅的竟是昔日咸陽犯上作亂的庄御史的後人。
這些昔日權傾天下一國棟樑的名門望族,成王將相,紛紛落馬,重則屍首兩落家破人亡,輕者情譽蒙羞,受罰含縟的慘痛結局,令大漢穹廬傾斜,街頭坊間鼓噪不休,震蕩了整個朗朗江湖,浩浩天下。
而當朝太子師,禁國公、太史令兼太子太傅周維庄因假冒之罪,鋃鐺入獄深陷囹圄,更是震撼了整個京師。
翌日已近初春,舊冬的寒氣侵入街巷宮廷,是為春寒料峭。
大理寺重獄之外,旌旗列步。蒼穹一色灰沉沉的壓在了天際,黑若迷陣。
近日來,獄前靜若泥澤,朝堂上亂如洪濤。種種的千絲萬縷的干係聯繫都繩系在了一處——那位於長安城郊外的大理寺孤零重獄中。
月光孤零零的掛於天庭。
長安只有兩所監牢。地方各級衙門的州、縣衙門也自設有監獄。
長安為一國朝都,僅有長安獄(長安府縣監獄)和廷尉獄(大理寺獄)。其中廷尉獄又分了諸多散獄。有專門關押高級官員和皇室成員的若盧獄,左右都司空獄,上林獄,都船獄,內官獄等。
監獄乃是天下最骯髒黑暗的所在。雖然歷朝法律都對於種種勒索的行為嚴厲禁止,但是積習難改厄令難行,獄中種種敲詐勒索、嚴刑拷打,羅織罪名,拘鎖無辜,囚犯被酷刑致死、非法處死獄囚等等事件屢有發生,法禁不止。
各州縣多重獄,地方太守兼任了審度量裁之職,由此大理寺約束不致的地方、濫用刑法之事常有發生。
大理寺卿下令將假冒禁國公的案犯庄簡投入大理寺獄(廷尉獄)中,這所大獄既是當初庄簡曾與羅敖生共赴監牢提出四郎的那所重獄。庄簡自進獄中被單獨關入囚室,嚴禁外人相見。滿獄的監事,獄監正與獄監行事眾人兩日來,已是寸步不離寺獄了。庄簡身份特殊案情不明,他身系十年前弒襄重案的案子,命比泰山而重。若是出了個意外,恐怕這滿獄的人都跑不了的責任擔待。大理寺羅敖生命令嚴加監管,滿獄的獄卒差官卻是無人為難他。
重獄一間單獨的青石石室裡面,高牆之上有開口氣窗,犯人抬首正好瞧著獄牢上端端的小窗外一輪明月灑進了獄室里,將一塊方寸之地照成淡金色。昏昏淡淡的明月月光,彷佛將人帶回了千年萬年,這千載不變,明月揮灑。人之沐浴在這千秋萬載的明月之下,心事如湍湍沸沸的洪水,起起伏伏的順水而去了。
牢房外牆壁上的牛油蠟燭普照不到昏暗的牢內。牆上的人影被燭光拉得一跳一跳,牆角有一個人瑟縮著坐在地上,面目在暗淡中曖昧不清。那人垮著身體,含胸斂肩地歪頭倚在牆壁上,像是破破爛爛麻袋一般堆在那兒,了無生氣。那人靜得就像睡了,死了,可偏生大睜的眼睛還表明他依然醒著。
他雙目回側,看著牆壁上泠泠青苔,卻是無聲無息。
大理寺獄監慢慢走進大理寺後堂,拍門而道跪在地上回著話。廳堂上坐著兩人,其中一人黑袍寬袖,高冠面孔清瘦,面色雪白,那人負手站立半晌,是羅敖生。
獄監回道:「這幾日重獄裡面安靜無事,就是聽說了『禁國公』入獄,有很多人都要見假冒禁國公的庄簡。庄簡卻是不見,案犯整日裡面對著牆壁一語不發。不說半句話。」
羅敖生不作一聲,不抬眼眉,聽著獄監回稟著。
獄監道:「有長安府尹竟然來衙門要了庄簡,說他在長安犯事,理歸長安府尹暫壓審問,尚書令朱行也派人送來了銀錢等物,如若不夠使用盡可以往他府上索取。還有目前被宗人寺安置的周復公子,日日賴在大理寺哭鬧。嫌犯庄簡只說一句話了『我沒有話講,不見。』周復公子在獄門處哭喊大叫聲,聲音傳了過來,聲音都震著牢獄裡面嗡嗡做響。但是嫌犯庄簡聽到了卻不喊不叫不喜不悲。真是奇哉怪哉了……」
滿朝的人等納悶,分不清這周復還是劉復,這少年明明不是周維庄的兒子嗎,卻不知道怎麼得,一變而成皇子劉復了。眼下被太子交給了擁平王安置著,又來這大獄裡面哭庄簡,只哭得好像死了親爹一樣的痛心疾首。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都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個犯人倒也好生詭異,竟然拿起了架子冷對前來前來打典、順通關係的大人物們。
劉復被擁平王哄了帶走沒過多久,這一國之後掌管中宮母儀天下的曹后曹婕,親自來到了大理寺重獄,前來探視大理寺卿羅敖生。
羅敖生不理睬了長安府尹的借口提走案犯,也可視而不見滿朝文武議論紛紛所謂的「徇情枉法」的謠言誑語,卻不可推託了皇后曹婕之垂詢。
羅敖生陪了曹婕進入廷尉獄。他為廷尉,雖然皇后的面子不能駁回,但是也不可能令案犯和皇后獨身在這大獄之中。
羅敖生負手站在獄門外甬道後面,暫且避在一旁,背對著牢獄刑廳門卻不回頭開口。
庄簡背對牢門蜷縮而坐,置若罔聞不言不動。
皇后曹婕身為皇后,不能直面大牢囚室。她便坐在了廷尉獄的獄門明廳之中,令人帶了一句句的口諭傳達給庄簡。大太監傳了皇后的口御,周維庄若是受了何等冤屈,都可向皇后稟明,倘若被誣陷至此不實的罪名,皇后當不受謠言所惡,信任了周維庄必定不是那弒襄之案中殺死皇妃皇子的兇手庄簡。
庄簡既不跪地接旨,也不寫訟辨白,一語不發的望著青石重重砌起的牆面。
往日里,他談笑風聲妙語如潮,巧言辭令喋喋不休。無話說話沒詞撇詞,伶俐雄辯言詞粥粥。此時此刻名在旦夕,深陷囹獄,要命的大罪兜頭罩了下來,竟然是一個字都不出聲了。此人竟如一夜之間被砂石封了嘴巴一般,一個字都不說了。
真是好生奇特詭異的人啊。
大太監站在牢門外,口口聲聲唾沫橫飛的勸說著周維庄大人,皇后堅不信他就是昔日御史公子,並教他辯解言詞。這庄簡坐在獄中,魂靈飛到了身外。自從那夜雨中,他被羅廷尉一舉抓獲后押進了大牢,他就再也沒有開口講一個字了。他的眼神空空洞洞的瞧著前方,彷佛透過了重獄的枷鎖,重牆看到了外面遙遠的遠方。
他在一直看著遙遠的地方。
他在看什麼呢?
他一眼未看一語不發片字皆無。
大太監無法就回稟了皇后曹婕,道:「周大人彷佛是不似他了,魂魄都沒有了,眼下只剩了個空殼子在那裡坐著。他連一句話都不會說了。臣只差替他說了。但是周大人卻是怎樣都不開口。」
曹婕面現憂色,滿朝議論紛紛,人人皆大驚,口沫橫飛著直直著淹沒了長安城。羅廷尉當堂揭穿了周維庄冒充之罪,隨即一舉抓獲了他,簡直山不顫地自搖,震撼了大漢河山和瀚瀚朝堂。
皇后也尚且不能相信這話,
——真是令人做夢都想不到庄簡竟然冒充了周維庄,周維庄竟然是昔日庄御史的公子。
倘若不相信的話,堂堂一國廷尉,也斷然不會無根無據的妄言指證他人。是的話,這庄簡為什麼不殺仇人,不逃不避救了太子數次性命?
這其中好多偵想不透的絕妙機關。
他閉口不言,這求生疏通之路卻無法替他鋪排,無上佛祖、大羅金剛都不可能替死人重返陽世。
皇后曹婕一下子從明廳中走了出來,她搶先幾步就走到了關押庄簡的重字監牢門口。大理寺眾人監正頓時都不悅,皇后尊貴萬金之體下到了獄里,本來就夠驚世駭俗了。眼下更是違了獄規律令與犯人談話。你便是通天手段要替他翻案脫身,也得請下聖諭按規矩辦事來著啊,這分明是不給大家留一點面子來了。人人都心中暗罵面露不悅。
羅敖生不欲多聽多看,就不跟出去迴避了一下。
皇後站在鐵柱之外,溫聲說:「周維庄,你可記得昔日周府宅邸最茂盛的乃是什麼植物?」
眾人一愣,不曉得皇后好好的說什麼花草。
庄簡木愣愣地看著遠方,好似未聽見皇后的問話。
皇後續道:「昔日在咸陽周府上種有一木叫做蔓澤蘭,它是由春夏秋冬之內,由一顆小小種子發芽、生長、開花、結果到凋零的,仿若一年四季。那花兒輕而美麗,隨風而逝,枝藤綿長花絮奪目。」
庄簡彷佛眼盲耳背,並未搭話。
曹婕道:「那花春來發芽,夏季開花,秋季結實,冬季凋零。催之不敗春又生花。時日長久仿若人之生命。周拂最愛此花,曾經把自己必成花草。」
庄簡紋絲未動,周拂常自比「長命草」這個俗話,京師中的官宦人家都多有知曉。
曹婕垂首,心中微痛:「周維庄,眼下冬之將過,立春降至。一年之景全在於春啊!」
——春乃是四季草木發芽生長的季節怡始,萬物復甦,生命啟蒙。
命,當春日又發。
庄簡長發污穢,仰臉看窗,緘默無話。
曹婕無法,旁邊眾人過來扶起皇后紛紛勸回。曹婕命人起駕回宮了。她被眾人直直送出獄門,中間隔著太監、宮婢、差官諸人,回首遙望著庄簡背影卻是無法再言語了。
庄簡始終面壁而坐,不得開口。
說什麼呢,又能做什麼呢?
眾人散后,庄簡還在看著牆壁,痴痴的看得醉了。
許久許久之後,大獄之中日晒不到風吹不到,日日夜夜唯有燈火照耀的昏昏黯黯中,有一人無聲無息的站在燭火不至的黑影中,隔著鐵門柱靜靜地看向囚室,看了很久。
大理寺卿羅敖生站在門外,一雙鳳眼把庄簡從上瞄到下,從下看到上,仔細的細細看著庄簡。羅敖生以往見過的周維庄,有撒潑的、耍賴的、好色的、凄慘的、狼狽的,甚至睿智風流的,可即便是被打到快斷氣的時候,眼裡也是生機湛然。可眼前這個,三魂失了七魄,一身寂然死氣,羅敖生越看越覺得彷彿從不曾認識過他。
對了,這個人不是周維庄,他是庄簡。
庄簡看了好久的牆壁,直到灰青色慢慢凝成大片黑色,他的頭頸酸痛眼睛酸澀。這時候一顆草灰飄過他的眼前,那草灰正好吹到了他的眼眶裡,迷住了他的眼睛。庄簡抬起手來,用手揉揉了眼睛。
有一人在他身後輕聲嘆了口氣。庄簡全身一顫,脊背上立刻硬了起來。
那人全身都暗香浮動,一股子茶葉味道慢慢瀰漫在青石囚房中。
令陰森寒冷的獄室里,涌動了一層暗香。
大理寺的廷尉羅敖生靜靜站在黑暗中,用細細的丹鳳眼上下的審視著他,明察秋毫:「有草灰落入眼睛里了嗎?」
庄簡伸手按了按眼睛就放下了手掌。
羅敖生一身黑衣在陰暗昏暗的牢獄中,整個人都如牢獄連為一體了。他身子修長纖柔似風吹即落,只手可握。牆上的明燭燭光晃動,照耀著廷尉獄。把他的一身黑衣,都倒影在大獄牆壁上。黑色影子覆蓋了半邊獄壁獄牆。
旁邊眾官差紛紛迴避,連他的影子都不能站與同列。
大獄中靜悄悄地,重犯們都屏住呼吸,不敢發出聲音來了。
羅廷尉望著庄簡的背影,他看得庄簡的背影看了許久。緩緩說話:「皇上病重不治只這幾日光景,皇後放下照應皇上特意往來大理寺。你身為朝廷官職,這禮數尊敬還是要做要行的。」
庄簡不搭腔。
羅敖生說:「皇后留下話來說你幾時想見想說,都會令人相見傳達。」
庄簡眼看著前方青石石壁上,那裡青苔漣漣。這獄中乾燥卻因不見日光,青苔蘚苔好陰之物便茂盛橫生。
羅敖生看著他的背影:「你有什麼胡疑、不服,我會令人查清察明給你個交代。」
庄簡看見了數只螞蟻壁蟲依次爬過乾草,鑽進了牆縫隙之中。
羅敖生道:「你有什麼不甘不忿,都可講出我亦會給你個解釋。」
庄簡看著最後一隻螞蟻爬過了苔枝,消失在了眼前。
羅敖生再問:「你沒有什麼要講的嗎?」
庄簡眼望著牆壁,一語不發。
羅敖生看得他的背影,一句話也不說了。
兩人一坐一站,站在了牢獄內外。重獄內臘柱燃燒之聲滋滋作響,除此此外監獄萬籟俱寂,遠方偶爾傳來獄鏈抖動的聲音,犯人的嚎叫聲,聲聲添寂,人影久久不動。
庄簡微一眨動眼睛,眼中飛灰還在並未吹出。他眼睛酸痛不已,他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
羅敖生看了嘆了口氣:「你的手上都是灰塵,自然越擦越多眼睛越痛了,」他從袍子內拿出一領白色帕子,伸手遞到鐵欄杆處,道:「用帕子擦擦就好了。」
庄簡頭也不回,他伸手沾了榻上碗里的水清洗了一下眼睛,依舊沒有理會他人。
廷尉羅敖生的手伸在半空,手上手帕心中好意都遞不得遞放不得放,僵在那裡了。
大理寺右丞遠遠迴避開了,瞧著這一幕,肺都要氣炸了。他幾步跨了過來,冷冷的喝罵:「周維庄!莫說是帕子,還是水,飯,三餐,身上衣物,半日安閑,乃至一條小命都是大理寺廷尉雙手給的!你這般強硬性氣心氣兒,乾脆不要了性命才叫英雄好漢哪!你是不是想嘗嘗行刑的滋味阿?」
羅敖生看了右丞一眼,右丞氣得渾身打顫,卻是閉嘴不敢多說了。
這話也果真見效,庄簡立刻放下了架子,他爬了起來抖抖身上草灰,走了過來。伸手接過了羅敖生的手帕,道:「多謝大人。對於皇后和廷尉的好意,都心領了。無論何種刑罰都願意身受。決無任何怨言也無隱情,一切都為命中注定。」
他語調謙和,神情寧靜,不哀不怨,溫文內剛,接過了手帕將它折好,放在了身旁青石塌上。
這才是昔日庄御史的公子——庄簡啊。
羅敖生心中聳然而驚。以前的那個調侃打諢,撒潑好色,自私怕死,素無正經的周維庄身後,有個言傳家教自清廉御史之家、通曉人情世故,道理仁義、舍己為他的大家公子庄簡就閃現出來了。
但卻是他身上彷彿少了些東西。
他收斂了性情,卻是那般循規蹈矩,教養良好,隱忍通達,知書達理。如書中君子畫中舊人,平平暗淡色彩陳舊,循道理尊禮貌,多讀書少是非,聖賢之道長聞,言行溫文和善。這就是庄簡,一個御史之家的世家公子。
羅敖生轉身回返而去。
這便是所謂的英雄末路與美人遲暮。
——這次,他是真「痛」了。
原來,這個人也會真的「痛」?
***
翌日,大理寺升堂提審。
大理寺通審正殿中間空空堂堂,兩旁獄卒林立。只有嫌犯庄簡一人身帶枷鎖,跪倒在了大殿里。正殿之中「貴直尚平」匾額高懸。公堂正面由大理寺少卿張林落座主審,廷尉羅敖生坐在一側旁聽此案,張林問道:「下面案犯,你叫什麼名字?」
庄簡抬起頭臉來,心中略略感慨,這十年之中終於到了完結的時日。他心台清明,無怒無愁,痴而不怨,洋洋大灑。
庄簡淡淡的說:「我姓什麼,文薄上自有稱謂了。」
張林皺眉道:「庄簡。」
「是。」
「你知罪嗎?」少卿問了下去。他心中覺得不妥,這般順著他的話走,可是問不出什麼了。
果然庄簡淡淡道:「知罪。」
旁邊聽審的眾官員都微微一楞。所有人都素知周維庄(庄簡)乃是出名的伶牙俐齒博學強辯。他上下嘴唇翻攪起來,咄咄厲害處都能將死人折騰活、活人殺死。官員們都存了跟他強辯詭辯惡戰一場的念頭準備了。卻萬萬沒想到此人一句「知罪。」就憋的大家目瞪口呆,沒有使勁的方向去了。
張林道:「你知什麼罪?可做了什麼有罪之事。」
庄簡跪在堂上,突覺得殿外吹過一陣多時不曾刮過得清風,順著大殿樑柱緩緩流淌著。春風帶著草木芬芳。他心中如被水洗滌過一般清清涼涼、坦坦蕩蕩。
他面色平靜老實的說:「這個犯下的過錯,時日長久了倒是忘記了。不過,既然被抓到刑堂上,想必定是犯下了罪責。請大人不必問我,只要列舉出罪狀凡是我犯得過罪,我承認了便直接簽字畫押認罪,絕不敢推卸責任及過錯。」
這話說起來條理分明,知書達理。並無一點胡攪蠻纏的意圖。張林心中大喜,羅敖生瞧著庄簡的頭頂,細長的丹鳳眼在他面上來回看著。庄簡面孔長臉薄唇,低眉垂目,眼睛嘴唇都乾乾靜靜,臉上身上倒是從沒有見過得安靜淡定,規矩本分。他心中突覺他面容上卻少之什麼?防佛缺少了一點東西,令人看著都不像那個周維庄了。他上下的盯著庄簡暗自捉摸,這庄簡身上比之原來的周維庄竟然少掉了什麼?
羅敖生細細打量,心中百味復生慢慢的轉著心思念頭。他旁邊有御史令大夫、長安府尹、尚書太守、甚至擁平王等人都落座一側聽堂檢審通審,
張林立刻接到道:「你原是周拂之仆,後來是怎樣假冒了周拂次子,假冒禁國公之子騙取官職功名的?你可認罪?你需的老實的招供,免得動刑起來受皮肉之苦。」
庄簡道:「我都認罪。」
張林大喜過望,羅敖生秀眉一蹙,口中卻不說話。
「你是怎樣犯下這等大罪的?」
庄簡略煩躁,他都承認了怎麼還這般羅嗦。他無奈再開口說:「周拂大人去世之後,我看沒人知曉他的近況。我貪圖他家有錢有勢,所以就冒充周二公子做了官。」
羅敖生恍然而悟。
他身上少了些東西。他收斂了性情,規矩有禮,教養良好,隱忍通達,知書達理。如書中君子畫中舊人,平平暗淡色彩陳舊。
原來那個令他怒、痛、悶、瘴氣到心痛的人已經不見了。沒有了昔日的生機勃勃,潑皮無賴,任性好色、沒有了談笑科分,戲睨人間,匪氣衝天的周維庄。
——眼下剩下的只不過是一個兩袖濁風,身無常物、滿心瘡痍、萬世皆空的空空廢物了。
平日里周維庄在他面前不是下流猥瑣就是膽小畏縮,幾曾有過這麼萬般清風俯身,管他自強的氣度。殊不知庄簡是因為做賊心虛,貪生怕死,欲圖將功折罪的緣故?
還是如今真相大白身份暴露,他抱了必死的覺悟,還何存畏懼之心?
張林聽了心中竊喜,這案子本就難判難斷,眼下只能勘明庄簡假他人,騙取官職之罪。其它的尚未查明,這庄簡素來刁滑如今定是被大理寺的板子酷刑嚇到了!他若自己承認了,自然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省力省心阿。
他忙說道:「庄簡,在十年前的咸陽,你是不是跟御林軍的嚴史串通了起來,殺死了皇妃皇子,做下了另一樁命案要案?」
庄簡心中彭彭的暴跳了起來。他抬起臉來面孔都僵住了,口中一順溜話自然而出,這話在他心中已想了十年,想了千遍萬遍,說出來甚是流利通順,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了:「這是確是有的,我和嚴史做下了案子……」
他正說著,突聽「啪——」的一聲重響,就見羅敖生勃然大怒,抬手一掌就拍到了桌子上!大理寺通審重殿上的眾人,右丞、御史監察,擁平王、中官太監總管、獄卒等人都被羅敖生這一巴掌拍的膽顫心戰,全部側目而視抖衣而站!
庄簡的臉色也變得灰白,他看看少卿張林看看再看看大卿羅敖生,一瞬間有點頭蒙蒙的張口結舌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難道是他嫌他認罪認得還不夠爽利,勃然大怒了嗎?
羅敖生向來是斯斯文文的秀才書生,話都不會高聲去講的。這下子容顏驟變豁得站起來了。他素來是面容靜謐少動顏色少動心氣,此刻氣得面孔都變色,顏色俱厲,長眉挑著丹鳳眼睜圓,漆黑的眼珠子直直瞪著少卿張林,厲聲喝道:「夠了!你到一旁去,我來問話!」
張林頓時滿面漲紅,心道慚愧,忙站起來讓開了公堂。
旁人不明白怎麼回事?但是大理寺的上卿(廷尉)與少卿,以及幾個審官之間卻是心知肚明,心裡跟明鏡似的!庄簡冒充周維庄之案,羅敖生看到了庄簡殺嚴史之事實,周維庄乳母本夫的口供。以及四郎之旁供,庄昌之恐嚇協證,另有咸陽城莊家周圍本家鄰居等等一眾的眼觀口證,體痕筆跡等等證據確鑿,可以斷定庄簡確實是冒充了周維莊周二公子。
這是絕對的鐵板釘釘!
但是,庄簡嚴史之牽扯到的弒襄大案,僅僅懷疑自傳揚的流言蜚語。當年之人證物證都沒留存,卻是不能按此就斷定了庄簡的罪名。張林心虛心裡沒底,舉動行事就貪急毛糙,想著急急哄乍了案犯,讓他自動快認罪,就好省心省力不費周張的結了這大案。
羅敖生怎會聽不出來?不清楚他的心事?!
但是,這樣用話去引導著案犯講述的話,那就是誘供串供了。倘若案犯由某些原因順著審案的口風認了不實的罪名,那不是活活枉殺良民,屈死嫌犯了嗎?!
羅敖生當場就翻臉大怒了。
刑法審案並不是與案犯之間的鬥智斗心,而是以此為契機,來辨明是非禪破案件,使案情落破得以沉冤昭雪懲惡揚善。
羅敖生站起來,身子一轉,清飄飄的就走到了大殿當中的主位之上,他左右掃了一眼,大理寺的通審正殿之中鴉雀無聲萬籟俱寂,人人都秉著氣息看著他。
羅敖生低頭看了一眼庄簡,放緩了口氣道:「庄簡,十年前咸陽兵亂時,亂兵殺了皇妃皇子,可是你做的嗎?」
庄簡看著他坐在距離他不過兩丈的地方,如鴻溝山壑一般遙遠難以逾越,他的眉眼、臉色、話語都縹緲不定,難以看見聽清。他突突想起第一次與羅敖生的見面,就是在金鑾殿之外的走廊里。兩人廊下相遇,他心懷鬼胎,對著主管刑獄的年輕大臣羅敖生一笑。羅敖生立時面上飛霞,羞搭搭的垂目於地而去。庄簡的一顆心都搖搖依依的愛慕著他的弱柳之姿,魂魄都隨他去了。
那時他心中尚且輕浮的想:「不知有朝一日,是否會跪在他的堂上被審?」
時光轉逝晃晃一年。
今日他果真被他抓捕回來,跪到了他的殿上堂前被審。眼前人物依舊,胸中暇思尚存,中間數度交手,最後終成殊途。庄簡心意恍恍,滿口的苦澀餘味都在胸口浮動。他心潮起伏萬千感慨都不能自己了。
庄簡眼望著膝前青磚,不能抬頭:「是我做的。」
羅敖生冷冷一笑說:「好,這昔日之案件既然是你做下這弒襄的案件,那麼你老實的講述出來。
此案由誰牽線?誰來組織?因何緣故殺人?可有幕後主使?怎樣的安排路線行動?多少人參與其案?事先怎樣策劃?當夜幾時匯合?誰帶兵指揮?又怎楊帶出兵來?誰去禁宮殺人?怎樣能進得了禁宮?庄御史為何家中全門被殺?大將軍玉林為何死與庄府?御林軍去殺人為何內訌滅了莊家滿門?你為何單殺皇妃不殺皇子?你為何帶皇子離開禁宮?而後,又為何又與同伴分手?嚴史與你怎樣串通?周拂為何收留你?他可否認出你就是昔日門生庄簡?
你把這些事由經過大概,一一當堂說清楚,一字不差的話,我便令你簽字畫押結了這案。若是有一字之差的話,庄簡——」羅敖生黑漆漆的眼珠子看著庄簡的頭頂,半晌無話,慢慢的他才緩緩說:
「庄簡,你可知道,向廷尉撒謊做虛詞偽證,是什麼懲治?」
庄簡心都一顫了,他不知無法訴說。
眾人聽了心中不語,羅敖生確實是思路密緻條理清晰。庄簡頓了頓,半天低下頭道:「這些都是嚴史在做,我並不清楚。不過都是嚴史謀划我只管去做而已。時日久了這其中的緣故也都忘了,但是,其中罪責卻願意領受。」
他一句話依舊是甩的乾乾淨淨、雲淡風輕。
羅敖生心都涼了半截,他教他求生路,而他不求生路。他面上不悅道:「庄簡,你貌似老實規矩,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可沒有『規矩』二字。這種話能矇混過堂嗎?」
羅敖生深深看他一眼道:「我不欲動刑但不是不會用刑。」
他身旁的眾衙役齊聲吆喝起來喝堂殺威聲。
庄簡為之一顫,他素來天地不怕鬼神不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唯一有一點卻是就是怕這皮肉之痛。庄簡自幼出身良好,身子享受慣了,可耐不住一點筋骨之痛皮肉之苦,身子上的艱辛。
這刑獄大法酷刑之苦,確是他不能熬過經受起的。他在羅敖生手下可是被打過,嚇過數次的。羅敖生深知他弱處劣勢,他不敢嘴硬忍了委屈便是不欲招惹他動手起來。
沒有想到,這年月連暢快認罪都不成,要被動大刑。
他欺人太甚了。
庄簡心裡發了狠,臉上露出了溫良恭敬的謙卑神色,口中回秉:「請大人息怒,倘若是我說的證詞不令羅大人滿意的話,我重供便是。」
他抬頭看著羅敖生,溫和的說道:「——羅上卿想要我說什麼證詞,我便說什麼證詞。一切都由羅上卿做主吧!」
——一句話說得好。
你嫌我供詞不夠實在真實,那麼你劃下道來,我便按照你說的去供,供到你滿意為止。好教你落下清廉公正一絲不苟的賢名,洗脫了「誘供串供、枉殺良民,屈死嫌犯」的嫌疑。
你若要做賢良,我便教你做的暢快爽快,做的開心高興。做到你不想再做為止!
羅敖生頓時臉色漲的通紅又陡然便成鐵青,全身做在椅上微微打晃不穩當了,真是無恥的庄簡……他的潑捍是藏在了溫良外表之內的棉里銀針,一旦抓他緊了、痛了,就會傷到了自個兒的手,抓到滿手是血,抓到心窩子痛。
這潑皮心中是惱著恨著他了!
周維庄——庄簡恨他抓他入獄,恨他不念舊情,恨入骨髓迷了心竅。他明明白白的挑釁他。你抓我入獄,我便教你難受。你要做賢良洗清我的冤屈,我便沒有冤屈教你無處洗脫。
羅敖生素知他潑捍無敵,卻沒想到他敢這麼囂張憤懣,那便是賭注押在了羅敖生對他「有情」二字。
——瞧瞧他死,傷心的人多著哪!說不定還會有人夜半輾轉難眠,淚撒枕干吧!
一旁的眾人瞧著羅敖生的面孔神色,心中替他難受不敢抬頭再望。原來這智謀過人權壓蓋世的廷尉,一念之下就抄殺了大丞相的大理寺卿,也有委屈得憋屈至死、啞口無言的時候啊。
天下萬物果然是生生相剋,一物降一物。
羅敖生手放上几案上,手指尖都按在了自己掌心之中條條勒出血來。
他全身都冰冷,盯著庄簡,使勁了渾身了氣力,方才把這口惡氣活生生的吞下肚去。瞧著這庄簡無恥的彪捍有理,潑捍的活靈活現。他有一個念頭越然而出腦海了,把這無恥東西抓到手心裡百般揉園捏扁,想必能一倡宿怨、了卻心結?
羅敖生說道:「庄簡,你是存了死志,所以不說直盼著早死,對嗎?」
庄簡說:「我說實話已經承認了罪責,大人卻是不信,我也無法。」
羅敖生淡淡一笑,道:「你即不說,我也有人證要你開口。」
庄簡聽到了此處,突然抬起頭瞪著羅敖生,面色卻都變了。
羅廷尉站起來走到了他的面前,垂頭輕聲說道:「庄簡,你心中惱著我了,所以故意不講是不是?這世上知道你昔日做的大案的人還都未死盡呢,你忘了還尚有人等還活在這世上呢。」
庄簡突然想到了一處,他面孔頓時變得雪白,臉現痛楚,眼中也露出了驚恐哀憐的表情。這世上人千千萬萬,他都可以昧掉了良心,當作不存在一般置在腦後不理不睬不看不想,但卻有一人他卻是真的不能相見。一旦見了庄簡全身便是要活生生的被凌遲處死,被剮成千萬片,片片都離骨離心碎掉了。不,這已經不是逼他去死,而是逼他不能死,活著生生的受那萬刀凌遲之罪。
他欠了他性命、情義、眷戀、所以不能見面,不忍見面,實在是無顏相見。
庄簡立刻全身一股子怨氣勁力儘儘失散。他馬上放下了顏面心中委屈,伸手握著羅敖生官袍與長袖,竟然換了口氣和神情,曲以委蛇與他哀求:「我已說過,願意改了供詞直到羅廷尉滿意為止,這人證就根本不需要了。」
羅敖生仔細的看他臉色,庄簡一臉哀求之色面孔蒼白。他心中被攪和得翻騰過來又翻騰過去,陣陣地隱痛不休,這會子心中是真是刺的痛了。這個將死的潑皮對他無賴透頂耍盡手段伎倆,卻對旁人唯恐有失。這上下、內外、真假、虛情真意……他倒是分的清清爽爽,朗朗利利啊。
他至死都這樣無賴至極。
羅敖生抬手一把將長袖從他手中扯開,回身吩咐道:「來人,去請太子殿下到大理寺來,我要取昔日襄陽王劉育碧的證詞。然後再說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