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後一撥客人離開,愛琳換上舒適的家居裙,走到家裡的收訊室。她雙腿移上長椅,良久地坐著,雙眼無神看著前方。雖然天氣溫暖,她卻依舊在毛毯下發抖,手腳冰涼。在她的吩咐下,一個女僕生起了屋內壁爐,並給她端來一壺熱茶,但任何東西都趕走不了寒冷。
她聽見屋外清掃的動靜和僕人們上下樓梯的腳步聲。還有一堆事等著她去做,清點家用,和菲科斯太太商量哪個房間該添置什麼。但是愛琳似乎無法擺脫這麻木的狀態。她感覺自己就像一架齒輪機械被破壞掉的鐘,凍結在原地又無用。她躺在長椅上,直到壁爐的火轉為微弱,透過窗帘照射進的陽光轉為日落時分的金黃。輕微的聲響把她驚醒,她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看到馬克斯走進房間。他走到壁爐旁瞪著她,彷彿她是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一個難題。
「什麼事?」她皺眉問,揉揉眼睛並坐起身。
馬克斯點上燈,坐到長椅旁邊,「菲科斯太太告訴我,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愛琳搖搖頭,「我只是太累了,等會兒會吃的。」
她的哥哥皺起眉頭,「你看上去臉色很差。」
「謝謝。」她干啞著說,「我說過了,我覺得很累。我想休息,這就是——」
「你已經睡了一整天——這也沒讓你好過一點啊。」
「你想幹嗎,馬克斯?」她的聲音里有絲惱怒。
他則開始思考,邊把手插進背心口袋裡邊思索著。他最終瞥向她的膝蓋,「我來是想跟你請求件事。」他粗聲說。
「什麼?」
他指指她的腿,「我可以看看嗎?」
愛琳茫然地瞪著他,「我的腿?」
「是的。」馬克斯坐上長椅的另頭,面無表情。
他以前從來沒有提出過這等要求。這麼多年後為什麼突然想要看看她的腿?愛琳不清楚他的動機,而且她也累得無力再去多想。給他看也不會有什麼害處,她想著。她踢掉拖鞋。雙腿在裙子下是光裸的。她把腿擱到長椅墊子上,猶豫半晌后終於拉開裙子顯示出自己的膝蓋。
看到她的腿后,馬克斯並沒有她想象中那樣屏息,而是沒什麼反應。他黑色的眼眸掠過粘連的疤痕、粗糙的表皮、凹凸的肌膚,最後停留在她光潔白嫩的雙腳上。愛琳一直注意著他的反應,直到自己的肺里像火燒般拉緊時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摒住呼吸。她緩慢地呼出長氣,知道現在可以全然而絕對地信任馬克斯。
「的確不漂亮,」他終於開口,「但也沒我想象的那麼糟。」他小心地幫她把裙子拉下來。「有些事情本沒有那麼糟糕,但人們總把它想象得很糟。」
愛琳好奇地看著這個有著過分保護欲、意志堅定、為她所深愛的哥哥。孩提時代,兩人之間更像是陌生人。但自從父親死後,馬克斯已經證實自己能夠成為令人尊敬、關心他人的男子漢。和她一樣,他勇於承擔過錯,表面嚴厲內心溫柔。和她不同的是,即使真相很痛苦,他也坦誠地過分。
「為什麼你突然想看這個了?」她問。
他露出半自嘲的微笑,讓她吃驚不已,「我一直不知道該拿你的事怎麼辦,我寧可希望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是我知道自己某些方面的確讓你失望了。看到你的腿,又想到自己根本無能為力,該死的真讓我難受。」
她困惑地搖搖頭,「馬克斯,你根本無法阻止那場災難發生呀。這和你的責任感沒有關係,你不這麼認為嗎?」
「這個世上我愛的人寥寥無幾,」他喃喃地說,「你和奧莉維亞就是其中的兩個——我願意用我的生命來換取你們中任何一人的痛苦。」
愛琳向他微笑,感覺到內心的麻木被一股暖流解開。但拋開所有的東西不談,她迫切地想問他一個嚴肅的問題,但內心仍掙扎著想壓碎那股微弱的希望,「馬克斯,」她吞吞吐吐地問,「如果你愛上一個女人,像這樣的傷疤是否會讓你停——」
「不會。」他肯定地打斷她,「不,我不會因為這個而放棄。」
愛琳困惑想著他是否說了真話。也許他只是想保護她,所以才這麼說。但馬克斯不像是那種撒謊安慰別人的人。
「你相信我嗎?」他問。
她不確定地看看他,「我想相信你。」
「你先前說我選伴要求完美,其實不對。我的確喜歡外表美麗的女人,但這不過是一種需求。一個外表太過完美的男人也是一種假象。」
愛琳吃驚地怔住,仔細審視他寬闊的身體,粗礪的下顎,濃眉下的一對黑色銳利雙眼。「你很有魅力。」她真誠地說,「也許不是肖恩先生那種俊美……但很少男人和你一樣。」
她的哥哥聳聳肩,「相信我,這沒有關係,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的樣子——或缺陷——會成為什麼障礙。反倒讓我可以更公正地觀賞外表美——但以你這樣外表的人很難欣賞到這點。」
愛琳皺起眉,納悶他是褒或是貶。
「這的確很難,」馬克斯繼續說,「對你來說更難理解。因為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子,自己身上的缺憾會讓你感到羞愧並想儘力掩蓋缺陷。你從來沒有安心過,對不對?」
愛琳靠上長椅的頂端,搖搖頭,「我討厭這些傷疤。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擺脫掉它們。但是我無能為力。」
「就像邁肯永遠改變不了他的出身一樣。」
「如果你想在兩者間划等號,馬克斯,這根本不一樣。我從來不在意邁肯的出身。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我愛他——」她突然停住,開始領悟到他的話外之意。
「你不覺得他對你的腿也是這麼看的么?」
「我不知道。」
「看在上帝份上,告訴他真相。此刻不該讓你的自尊再主宰下去了。」
他的話突然引發她的憤怒,「這和自尊無關!」
「哦?」馬克斯諷刺地看她一眼,「你不敢告訴邁肯你沒有以前完美了,這不是自尊是什麼?」
「事情沒那麼簡單,」她抗議。
他的嘴唇不耐地咧開,「也許問題的確不簡單——但結果是一樣的。表現得成熟一點吧,承認你的瑕疵。給那可憐的魔鬼一絲機會,讓他證明他對你的愛不會變。」
「你簡直不可理喻,」她憤懣出聲,真想扇他一耳光。
馬克斯冷冷地微笑,「去找他,愛琳。否則我就自己去告訴他。」
「你不能這麼做!」
「馬車已經準備好了,」他提醒她,「5分鐘后我就去倫敦,不管你去不去。」
「看在上帝份上,」她大喊,「你能不能別再指使別人該怎麼做?」
「事實上,不能。」
他的回答讓愛琳哭笑不得。「今天之前你還不想讓我和邁肯來往,為什麼現在改變主意了?」
「因為你已經31歲而且還未婚,我感覺到這是唯一可以擺脫你的機會。」馬克斯露齒一笑,急忙躲開她的粉拳,然後一把緊緊抱住她,「而且我也希望你幸福。」他靠著她的頭髮喃喃地說。
愛琳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感覺到自己熱淚盈眶。
「我怕邁肯會傷害你。」馬克斯繼續說,「一開始他的確想這麼做。可他雖然揚言要繼續,但他沒有執行自己的計劃。即使他認定你背叛了他,他還是剋制不住地愛你。今天他離開時的樣子真的……失魂落魄。我終於明白,只有離開你才會讓他變得危險,正如離開他你也會危險一樣。我同情那私生子,每個男人都害怕受這樣的傷害。」馬克斯摸索出一塊手帕,「在你弄壞我的外套前,拿著這個。」
愛琳抽泣著站直身,她感覺自己脆弱無比,好象剛被他推到懸崖邊一樣,「還記得你曾經跟我說你不喜歡冒險嗎?其實我也不喜歡。」
「我記得,自己說的是不必要的冒險。」他柔聲回復,「但眼前這個是必要的,不是嗎?」
愛琳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她在想著,不管她選擇怎麼做,她都無法否認內心那股壓倒性的渴望,一種想要改變自己後半生的渴望。即使邁肯離開英國,苦難也不會結束。過去的12年來內心沒有平和,以後更不會有。這項認知讓她感覺難過,害怕,還有一種奇妙的高興。一項必然的冒險……
「我要去倫敦,」她說,聲音里的顫抖只剩下些許,「只要幾分鐘換衣服就好。」
「沒時間了。」
「可是我不能穿著這個在大庭廣眾——」
「船開了你就趕不上了。」
愛琳像被觸電般迅速套上先前扔在地上的拖鞋,「馬克斯,你務必要讓我及時趕到那兒!」雖然馬克斯建議她在到倫敦的途中要休息一下,但愛琳幾乎整夜都醒著。她瞪著馬車外黑漆漆的景色,內心打成結又扭曲不安。她擔心的是,能否在邁肯乘座的大布列顛號開船之間找到他。夜色中打破寂靜的唯一聲音,就是坐在對面的馬克斯熟睡中發出的鼾聲。
黎明前夕她終於精疲力盡,坐在位子上沉沉睡去,臉頰還貼在車窗玻璃前的天鵝絨窗帘上。朦朧中她被叫醒,感覺到馬克斯的手放上她的肩。
「什麼……?」她含糊地問,在他的輕搖下眨眨眼,並悶哼著醒過來。
「醒醒,我們到碼頭了。」
愛琳慢慢坐直身,馬克斯打開馬車門。小廝彼得從外面幫他開門。瞬間一股混合的味道充滿整個馬車。空氣里有鹹味,魚味,煤炭和雪茄的濃重味道。海鷗的嘯叫伴隨著人類的語言……還有人在大喊著「放下錨」或是「卸貨」之類費解的詞。馬克斯跨出馬車,愛琳把前額一縷掉落的頭髮撩回去,邊靠起身看著他。
碼頭的景象一片忙亂,船道的兩邊是數不清的桅杆,停滿了以煤做燃料的舢板船、汽船等等各種船隻。碼頭工人們個個身材結實,汗流浹背地用手執鉤把包裹、箱子、木桶,和一包包貨物運送到就近倉庫。一排鐵制起重機安放在固定位置上,每個機器上面都有兩個操作工,負責把貨物從船搬運到堤岸上。這是很艱苦的活,更別提有多危險了。她幾乎無法相信邁肯以前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過活。
碼頭的長盡頭處是一座窯爐,安放在倉庫旁邊,專門用來焚毀已經損壞的雪茄。長長的煙囪口不時冒出藍色的濃煙,直直升上天空。
「有人把這叫做女王的管笛,」馬克斯跟著她的目光看去,諷刺地解釋。
愛琳沿著那一排溜倉庫望去,看到一艘巨大的木漿汽船,尺寸大得可以輕鬆容納200人。「這就是大布列顛號嗎?」
馬克斯點頭,「我找個船員,叫他把邁肯叫下船來。」
愛琳緊緊閉上眼,試著想象邁肯聽到這消息後會是什麼表情。以他現在的脾氣和狀態,恐怕不高興下船來。「也許我該上船去。」她提議。
「不行。」她哥哥迅速回絕,「他們不久就要起錨了——我可不想冒險讓你成為橫跨大西洋的意外旅客。」
「我怕會耽誤邁肯起程,」她說,「這樣他會殺了我的。」
馬克斯不耐地嗤出聲,「光是站在這裡和你爭論的時候,這艘船就已經要起航了。你到底還想不想和邁肯說?」
「當然!」
「那就留在馬車裡。彼得和車夫會照看你,我馬上就回來。」
「他可能不願意下船,」她說,「我傷他太深了,馬克斯。」
「他會來的。」他的哥哥冷靜而篤定地說,「我有的是辦法。」
愛琳目送馬克斯遠去,痛苦的內心似乎升起一簇微小的希望。哥哥的架勢似乎準備好必要時來一場肉搏戰,即使那個男人幾乎比他高一個頭。
愛琳坐回馬車,拉開窗帘瀏覽外面的景色,外面一個警察正悠閑地晃過一排疊成6到8個高的昂貴砂糖貨桶。她一邊在等待,一邊突然想到自己的樣子好象剛從籬笆牆上翻下來一般,衣服皺皺的,頭髮亂蓬做一團。她甚至沒換鞋。一個淑女是不能這麼進城的,她悲哀地想著,邊小心地把腳趾頭縮回編織拖鞋裡。
幾分鐘過去,馬車裡開始變的悶熱起來。碼頭的味道雖然難聞,但至少比坐在密不透風的車廂里來得好。愛琳決定叩叩門板,讓彼得過來。正當她手剛碰到車壁板時,車門突然打開,用力之猛讓她吃驚。她僵住,手指停留在空中。邁肯出現在車門口,寬寬的肩膀擋住外面的陽光。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彷彿要保護她躲避意外的天降之物。他的手指用力太過急切,弄痛了她。愛琳退縮著,感覺邁肯似乎成了一個全然的陌生人。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男人居然曾經溫柔地抱住她吻她。「出了什麼事?」他命令地詢問,聲音沙啞,「你沒去看醫生嗎?」
「什麼?」她瞪著他,表情困惑極了,「我為什麼要去看醫生?」
邁肯的眼睛謎起,手突然鬆開她,「你沒生病?」
「沒有……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愛琳恍然地皺眉,看向站在他身邊的哥哥。「馬克斯!你不該這麼跟他說!」
「否則他就不會來了。」馬克斯毫無悔過之意。
「我很抱歉,」愛琳對邁肯說,「我哥哥誤導了你——我沒有生病。我來這兒是因為我想和你談一談。」
邁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沒什麼可說的。」
「不,有的,」她堅持,「前天你告訴過我,你想和我真誠地談一次,否則你這輩子都會後悔。我本該也這麼做,但是很抱歉我沒有做到。但是我奔波一整夜,趕在你離開英國前想見到你。我想請你——不,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解釋一下自己的所做所為。」
他搖搖頭,「入口馬上要封閉了。如果我5分鐘內不趕回去,我的行李和私人文件就得留在上面——所有的一切東西,除了我身上的這身衣服。」
愛琳緊咬住內頰,試著抑制內心漸漸升起的堅定決心,「那麼我就和你一起去。」
「連牙刷都不帶一把地橫跨大西洋?」他冷笑。
「是的。」
邁肯長久地瞪著她。他的表情深不可側,既不顯示他的感受,也不發表意見。愛琳害怕他會拒絕她,她拚命地在搜尋合適的字眼,或是解開他僵硬自製的鑰匙……然後她注意到他太陽穴周圍激烈的跳動。她的內心升起希望。不管他多努力地偽裝,他都並非對她全然無動於衷。
也許唯一修補邁肯破碎自尊的方法是放棄自己的自尊。她不情願地卸下偽裝,以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懇切和卑微口氣開口,「求你。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絲的感覺,別回船上去。我發誓,我不會再要求你做其他任何事。請你,讓我告訴你真相,邁肯。」
另一波難以忍受的沉默。邁肯下顎緊繃,他的臉頰肌肉終於抽動,「該死的你。」他輕聲說。
愛琳眩暈地意識到他並沒有拒絕她,「我們去瑪登府邸好嗎?」她怯聲低語。
「不——如果我再讓你哥哥盯著我們,我就真該死了。他自己去瑪登府邸,你和我到肖恩在拉特里奇的住處去談。」
愛琳沒敢再說什麼,生怕她再怎樣就會讓他改變主意。她點點頭,坐回車位,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肋骨下砰砰重跳。
邁肯跟車夫說明了一下行駛路線,然後上馬車。馬克斯跟在他後面,對邁肯的提議一臉不贊同的表情,因為他本想著是由自己掌控全局。但是他沒有反對,只是坐在愛琳身邊,雙臂交叉在胸前。
離開碼頭后,車廂內一路就瀰漫著濃重的沉默氛圍。愛琳感覺糟糕透了,她的雙腿僵直疼痛,思想混亂,頭痛得厲害。她本想把邁肯如花崗岩般嚴肅的面孔想象成和善可親的樣子,但是這個念頭並沒能讓愛琳感覺好過點。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等下該說什麼,如何在不要他同情或憐憫的情況下說出事實的真相。
馬克斯似乎感覺到她的焦慮,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指,輕輕地安撫性地握壓。愛琳抬起頭,看到邁肯注意到兄妹倆之間的微妙手勢。他的目光懷疑地從馬克斯臉上轉到她臉上,「你現在就可以開始說了,」他說。
愛琳露出抱歉的微笑,「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再等等。」
「很好。」邁肯嘲笑地說,「反正我也有的是時間。」
馬克斯因他的話而嚴肅起來,「聽著,邁肯——」
「沒關係。」愛琳插嘴,邊把手挽進哥哥的臂膀,「你已經幫了很大忙了,馬克斯。剩下的我自己能處理。」
她的哥哥皺起眉頭,「可是我還是不放心。在沒有僕人或家人的陪伴下獨自進飯店,這會引起謠言,而且你不能——」
「謠言是我所擔心的事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項。」愛琳打斷他,手肘輕壓他的肋骨,馬克斯咕噥了幾句后終於不支聲了。
似乎花了好幾個小時,他們終於到達拉特里奇飯店。飯店門口有四處入口,馬車在其中一處的後巷里停下。邁肯先下車,然後扶她下來。愛琳內心充滿預期的苦悶。她轉身看向馬克斯。馬克斯看到她眼裡的全然無助,安慰似地向她點點頭,然後對邁肯厲聲開口,「等下,我要和你說句話。」
邁肯揚起一邊眉,在他身邊停下。他冰冷的詢問目光對上伯爵,「什麼事?」
馬克斯背對愛琳,以她聽不到音量開口,「我希望自己沒有看錯你,邁肯。不管等下你和我妹妹談了什麼,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如果你再傷害她的話,我會讓你賠上自己的命。我說到做到。」
邁肯搖搖頭喃喃自語了些什麼,然後走向愛琳,帶她從後門進入。傑頓.肖恩的侍從驚詫地看著他們倆,「邁肯先生,」他驚呼,「我以為你的船已經——」
「船是已經起航了。」邁肯簡短回答。
侍從儘力從錯愕中尋回鎮定,「如果您想找肖恩先生,他正在公司辦公室——」
「我想借用一下他的房間,」邁肯說,「別讓人來打擾我們。」
侍從老練地遵從吩咐,甚至都沒像愛琳看一眼,「好的,先生。」
邁肯領著愛琳走進房間。整個房間以深色木板裝飾,牆上貼著厚厚的深紫色浮雕牆紙。他們走進起居室,卧室就在隔壁。厚重的天鵝絨窗帘已拉開,露出茶色的蕾絲薄簾,柔化了照進房間的燦爛陽光。
愛琳內心緊張極了,她感覺到自己的牙齒都在打顫。她緊咬住下顎,坐進一張巨大的皮製椅子里。長長的停頓后,邁肯也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冷冷地看著她。壁爐架上有隻老式的法國座鐘,令人心煩地滴答做響,在緊張的空氣里劃出印記。
愛琳的思緒一片空白。在馬車裡她已經想好了怎麼開口,但是先前的周慮突然都不見了。她緊張地以舌尖輕舔乾燥的嘴唇。
邁肯的目光跟隨到她的嘴上,黑色濃眉蹙成一團,「可以開始了嗎?」
愛琳慢慢的深呼吸,並輕揉前額,「是的,我很抱歉。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非常高興終於有機會可以向你吐露實情。只是……只是這是我做過的最艱難的事。」愛琳目光轉向空空的壁爐,雙手緊握住椅子的扶手。「如果我讓你相信,我是因為你的社會地位才拒絕你的,那麼我的演技一定很出色。但事實根本不是這樣。我從來不會介意你的出身……你從哪裡來,或者你究竟是誰……即使你身無分文,我也根本不會介意。我願意做任何事,願意去任何地方,只為和你在一起。」她的指甲深陷入柔軟的皮革里。她緊緊閉上眼睛,「我愛你,邁肯。我一直愛著你。」
房間里寂靜無聲,只有座鐘清脆的滴答聲回應。當愛琳繼續開口時,她感覺像是隔在很遠的地方聆聽自己述說,「我和聖德里爵爺的關係也並非旁人看到的那樣。我們倆之間的浪漫跡象其實都是假象——只是因我和聖德里爵爺的需要才這麼做。他對我沒有肉體的迷戀,而且也永遠不會對我產生這樣的興趣,因為他……」她尷尬地停下來,「他的興趣僅限於男人。他向我求婚也只是一樁實際的安排——維繫友誼的紐帶而已。我不能否認他的主意的確讓我有點動心,但在你返回倫敦前我就已經拒絕了他。」
愛琳睜開眼,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欣快地感覺到全身已沒有那麼麻痹。但是又開始害怕,面前的男人只消一句話就可以摧毀她,而她還得讓自己無所遁形地暴露在他眼前。在她那樣對待他之後,他的確理應狂怒。「很久以前我生的那場病……」她猶豫地開口,「……你懷疑的對,我的確在那件事上撒了謊。那不是發高燒而已。我遇上了火災——身上的燒傷很嚴重。那時候我和菲科斯太太在廚房裡,一盤油漏到爐子上方的籃子上,引發了大火。接下來我就記不太清了,只覺得自己的衣服上著火了,然後就被火焰包圍。我想跑出去……是一個小廝把我摁到地上把火撲滅。他救了我的命。你可能還記得他——威廉——你在石字園時他是二等僕人。」她停下來,長長地呼吸。等到顫抖稍微好些了,她才能穩住自己的聲音,「我的腿已經徹底被燒壞了。」
她鼓起勇氣看向邁肯,他沒有靠在椅背上,整個身軀前傾,並因緊張而全身緊繃,泛白的臉上藍綠色眼睛像兩道熾熱的火焰。
愛琳再度把眼光轉開。如果繼續看著他,她就說不下去了,「我一直昏迷著做噩夢,」她說,「當燒傷的疼痛無法忍受時,就依靠咖啡鎮痛。傷口化膿后感染到我的血液,醫生說我熬不過一個星期。是菲科斯太太找來一個據說很會治病的女巫,我才得以活下來。但是我一點也不想好起來,我只想去死。後來菲科斯太太給我看了那封信……」她記起當年的情形,陷入沉默。那一刻永久地烙在自己的腦海里,是潦潦幾字的一張信紙把她從鬼門關拉回。
「什麼信?」她聽見邁肯的聲音,嗓子像被堵住一樣。
「你寄給她的信……向她借錢,因為你要中斷和伊伯利先生的師徒關係。菲科斯太太把信念給我聽……當我聽到你寫的信那時,我才意識到……只要你還活在這世界上,我就會繼續活下去。」愛琳因熱淚湧出而突然停下,她儘力地眨眼想把眼淚收回去。
邁肯發出沙啞的嘆息。他走近椅子,在她面前蹲下,呼吸急促地彷彿剛有人在他胸口打上致命一擊。
「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回來,」愛琳說,「我也不想讓你知道那場意外。可是你再次回到石字園后,我決定和你在一起——哪怕一個晚上——也值得冒任何險。所以我才……」她猶豫著,臉緋紅地說完,「選擇村裡舞會的那晚……」
邁肯沉重地呼吸,伸手握住她的衣服下擺。愛琳立刻彎下身,迅速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等等!」
邁肯停下動作,肩膀的肌肉緊緊隆起。
「火傷的疤痕很醜陋,」愛琳低語,「我的腿上都是密布的疤痕。還有更糟糕的事,我的皮膚已經毀了。因為傷疤會拉緊收縮,所以有時候我連伸直膝蓋都很困難。」
他停頓下來,消化她的話。然後把她的手指自他手腕上鬆開,脫掉她的拖鞋,一隻又一隻。一想到他即將看到的是怎樣的場景,就讓愛琳禁不住湧上一波反胃。她不停地吞咽,鹹鹹的淚水爍痛她的喉嚨。他伸到她的裙子底下,雙手滑到她緊繃的大腿上,手掌掠過層層的衣物一直找到褲腰結。愛琳的臉色泛白,感覺到他的手觸到自己的內衣底下,臉又轉為深深的緋紅。
「讓我來,」他喃喃地說。
她順從著抬起臀部讓他拉下褲子和吊襪帶。裙邊上推到大腿根部,冰涼的空氣侵佔她裸露的肌膚。她的臉和脖因憂慮而滲出汗水,她抬起袖子擦掉臉上和上唇的汗珠。
邁肯跪在她前面,溫暖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的雙腳。他的大拇指刷過她的粉色腳趾尖,「事發的時候你正穿著鞋。」他說,瞪著她腳部光潔白皙的肌膚,藍色的靜脈血管隱隱可見。
她張開雙眼,看著他的頭頂,感覺到汗水流到眼部,「是的。」她全身因他手摸向腳踝而繃緊。
邁肯的手指停住動作,「我碰你的時候會痛嗎?」
「不——不痛。」愛琳再度擦掉汗水,在他緩慢而輕輕的探索下喘息起來,「只是……菲科斯太太是唯一可以碰我腿的人。有些地方我毫無知覺……但是有的地方卻敏感地要命。」一想到他的手放到自己扭曲傷疤上的情景就讓她無法忍受。她嚇呆似地看著他的手指慢慢掠過糾結的紅色疤痕,內心感覺悲哀。
「真希望我能早點知道,」他喃喃著,「我本該陪著你的。」
他的話讓愛琳想哭泣,但她收緊下顎不讓自己顫抖,「我想你,」她僵硬地承認著,「我一直希望你能來。有時候我彷彿就感覺到你在身邊,抱著我……但是菲科斯太太說,那只是高燒時的幻覺。」
他手指的動作停住。他的肩膀好象得了寒戰般劇烈地抖動。最終他的手掌繼續開始摸索上她的雙腿,把兩股分開,大拇指開始撫摸內側。「因為這個,所以我們才會分開,」他不穩地開口,「所以你才不讓我上你的床,所以你才拒絕我的求婚,所以你沒有告訴我你父親的威脅,而是奧莉維亞告訴我。」
「是的。」
邁肯直起身,雙手扶住她兩側的椅子手把,他的臉和她就相距幾寸。
愛琳本以為會在他臉上看到悲哀,同情,厭惡……但是她沒想到居然是憤怒。她沒有料到會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怒火,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怒容滿面的男人。「你以為我說愛你是什麼意思呢?你認為我會因為這些傷疤而厭惡你?」
愛琳被他的反應徹底震住,只是傻傻地點點頭。
「我的上帝。」他臉上的怒火更甚,「如果情況倒轉過來,我是那個被火燒傷的人,你還會離開我嗎?」
「不!」
「那你為什麼認定我會如此?」
她顫縮回椅子里。邁肯緊跟著她靠上來,他的憤怒已轉為痛苦,「該死的,愛琳!」他顫抖的雙手捧住她的臉,修長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他的眼眶裡有淚水在打轉,「你是我的另一半,」他嘶啞著說,「你怎麼會認為我不想要你呢?你把我們倆都推進地獄,就因為這些根本莫須有的原因!」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害怕。愛琳觸到他的手腕,緊緊抓住他,欲言又止。
邁肯以激切和憤怒的關心看著她,「怎麼了?」他一手仍停在他臉上,另一手幫她把前額的頭髮撥回耳後。
「只有在你對我的腿毫不知情時,我才能和你做愛。但是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你會覺得很困難,也許根本不可能……」
邁肯眼裡閃過一絲令她警覺的光芒,「你是在懷疑我和你做愛的能力?」
愛琳急忙地把裙子拉下來遮住腿,直到傷疤完全被蓋住后才徹底寬心,「我的腿很醜,邁肯。」
他喃喃地說出一句令她臉紅的髒話,並再度捧住她的頭,迫使她抬起眼睛看著他。他的聲音里混合著兇猛和野蠻,「12年來我的內心一直受著煎熬和折磨,我想要摟你在懷裡但是我知道那永遠不可能。和你的腿比起來,我還有上千個理由想要你,而且……不,該死的,我有全部的理由要你,只因為你是你。我想深深地埋在你體內,停留數小時……數天……數周。我想每天的上午,下午和夜晚都能和你廝守。我想要你的眼淚,你的微笑,你的甜吻……你頭髮的味道,你肌膚的味道,你的呼吸吹在我臉上的感覺。我想要這一生的最後時光都能看到你……依偎在你的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搖搖頭,看著她的樣子就像被宣判有罪的人看到給自己行刑的劊子手,「愛琳,」他低語,「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她的眼睛閃著淚花,「把自己的心放在身外的某處繼續生活。」
「不。是你對我的愛太沒有信心,而且打算用一生的痛苦來宣判我有罪。」他的臉突然扭曲,「這比死亡更可怕。」
「我很抱歉。」她的聲音開始支離破碎,「邁肯——」
「抱歉還不夠。」他把自己淚濕的臉貼向她,嘴唇灼燙地擦過她的臉頰和下顎,並加上半粗暴的吻,好象要把她吞下去一般。「遠遠不夠。你說過你活地如行屍走肉……你怎能就這樣丟失自己的靈魂?沒有你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像是詛咒。和其他女人度過的每個夜晚里,我都希望在我臂彎中的人是你——」
「不——」她呻吟著。
「希望,」他繼續激烈地坦述自己的內心,「可以停止對你的思念,那種感覺就像螞蟻在嚙咬我的內心,直到所有的東西都被掏空。我無處安生,甚至無法入眠。即使是夢裡也如此……」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並以顫抖而饑渴的吻猛烈地佔有她的唇。他的眼淚和嘴唇的味道讓愛琳既困惑又開始發熱,她的頭腦里充滿著震驚和歡愉。邁肯似乎已經陷入半瘋狂的狀態,他的呼吸急促,雙手力道之猛幾乎要在她的肌膚上留下瘀痕。「老天,」他以一個承受不住太多的男人的激烈說道,「過去幾天我被折磨地快瘋了,我已經受夠了!」
愛琳突然感覺到自己被抱離椅子,他一把把她抱在胸前,輕鬆地彷彿她根本沒什麼重量,「你在幹什麼?」她喘息著問。
「帶你上床。」
愛琳扭動著在他懷裡掙扎。她狂亂地想著如何跟他解釋,事情應該一步步來,而不是一發到底。「不,邁肯。我還沒準備好!求你,我只是想先談談——」
「我厭倦了談話。」
「我做不到,」她拚命解釋,「我需要時間,而且我也累壞了……白天我根本沒怎麼睡——」
「愛琳,」他簡短打斷她,「即便此刻上帝和魔鬼聯手,也阻止不了我現在要和你做愛的決心。」
屋裡充滿曖昧的氣氛。愛琳顫抖著,感覺自己的臉上滲出新的、激情的汗珠。
邁肯將嘴印上她閃爍的臉頰,「別害怕。」他低語,「別怕我。」
她不能不怕。過去12年來她一直習慣了躲避和掩蓋自己的身體。一想到她將會在他面前裸裎以對,無處可退,她的心就跳得厲害。邁肯抱著她大步走到隔壁的卧室,在床邊放下她讓她先站著,然後自己去拉開床上織錦被褥。愛琳瞪著白色的乾淨清新的亞麻床單,感覺自己的胃像灌滿鉛塊一樣難受。
邁肯伸手去解她衣服上的扣子。他的手指沿著一排紐扣下來解開她的緊身衣。鬆鬆的上衣落到地板上,然後把她的內衣從頭頂套出來。她裸露地站在他面前,肌膚上泛起雞皮疙瘩。她得用盡全身的意志力來克制住包裹住自己的衝動。
邁肯以指背輕刷過她的乳峰,一路向下,讓她的腹部顫抖地繃緊。他安撫著冰涼的肌膚,然後極其細緻地把她擁入懷裡,在她發間低語著軟軟的聽不太清的情話。她雙手攥住他的外套翻領,臉靠在他的襯衣前。他緩慢而小心地把她的髮針取下,扔到地板上。一頭秀髮長長的垂下,如絲般垂瀉在她的後背。
邁肯的手移到她的下顎,抬起她的臉將自己的嘴唇印上她,長長而熱烈的吻幾乎讓她雙膝發軟。她被固定在他的胸前,乳尖輕擦著他粗糙的黑呢外套面料。她的雙唇無助地分開,邁肯索求更多,他的舌頭進入她溫暖的深處,以濕潤,熱辣,性愛式的吸吮封住她的唇……
做愛完畢后,愛琳累得幾乎喪失意識,邁肯體貼地以床單的一角幫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和汗珠。她靠著他的肩膀閉上眼睛。她精疲力盡,內心又充滿全然的滿足和慰給。「我好累,邁肯……」
「睡吧,吾愛。」他低聲說著,輕撫她的長發,把汗濕的幾縷從她頸背後面撥開。「我在這兒守著你。」
「你也睡。」她含糊地說,一手爬上他的胸膛。
「不。」邁肯微笑,在她太陽穴印上一吻。聲音充滿驚奇的沙啞,「和睡夢中相比,醒著會更好。」傑頓回到拉特里奇已是近黃昏時分。他渾身疲憊,臉色發灰,脾氣暴躁,對酒的渴望讓他幾乎看不直東西。他給自己倒了咖啡,量多的簡直可以讓木舢船在上漂浮。他又開始抽煙,直抽到雪茄味讓他噁心才停手。全身耗盡和雙重的刺激真是一種新奇體驗。但是想到自己必須二選其一,他告訴自己最好儘快適應這感覺。
傑頓走進住處,迎面就碰上自己的侍從,一臉大新聞的表情,「先生……似乎邁肯先生沒有按計劃回紐約。事實是,他到這裡來了。還陪著一個女人。」
傑頓茫然地看著侍從。想了好一會兒后,他探究性地皺起眉,抿緊下顎,「我敢說——是愛琳小姐?」
侍從立即點頭。
「該死的。」傑頓輕聲說,但粗魯旋即換上一抹緩笑,「他們還在這裡?」
「是的,肖恩先生。」
傑頓的笑容加深,嘴角咧開,似乎對這突然事件早有準備。「那麼他終於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他喃喃,「那麼我能說的就是,邁肯最好儘快滾回紐約去。總得有人去建那該死的鑄造廠。」
「好的,先生。」
不知道邁肯佔用了他的房間有多久,傑頓邊想著邊走到卧室門口側耳傾聽,裡面寂靜無聲。正當他想走開時,聽到裡面在喚他,
「肖恩?」
傑頓小心地把門打開一條縫,伸頭進去探看。邁肯支起手肘,深色的肩膀和胸膛和白色床單形成鮮明對比。愛琳被包的嚴嚴實實,只留幾縷褐色髮絲在外。她依偎在他懷裡熟睡,邁肯則保護性地把床單蓋住她裸露的肩膀。
「錯過船了,恩?」傑頓和善地輕問。
「沒辦法。」邁肯回答,「因為我落下了重要的東西。」
傑頓專註地看著自己的朋友,詫異於他的變化。邁肯比以前更年輕,更快樂了。事實上,是無憂無慮,嘴角掛著輕鬆的微笑,一縷髮絲懸在他的前額。愛琳開始蠕動,被他們倆的談話聲驚醒了。邁肯低下身,輕喃地安撫她。
過去的時候,傑頓曾在更加隨便的環境下看到過邁肯和女人在一起。但邁肯臉上這份全然,無防衛的細心呵護表情,似乎表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密感。傑頓感覺一股陌生的熱力爬上自己的臉。天殺的——他自12歲以後就不曾臉紅過了。
「好了。」傑頓聲調平平地說,「既然你已經用了我的房間,那麼看來今晚我得另外找地方過夜了。當然了,我會再度考慮是否要把你扔出去……不過愛琳小姐嘛,我會破例的。」
「你去瑪登府邸,」邁肯提議,眼裡閃過一抹捉弄。他的目光轉到愛琳熟睡的臉上,好象自己的目光連分秒都捨不得離開她。「韋斯特克里夫一個人住那裡——他會很歡迎你的陪同。」
「哦,真是絕妙的點子,」傑頓壞壞一笑,「他會花上好幾個小時來告誡我遠離他的妹妹。不過沒關係,六個月後奧莉維亞就會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倒不這麼想,」邁肯露齒一笑,「別放棄希望,世事無絕對,上帝知道我最有發言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