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我絕不讓你走,
你身上有太多我加上的束縛;
你說,別了,
我握住你的手。
絕不讓你走——
羅勃-布里吉
次日早晨她起床時,藍道已經出去了。若薇看了他留在桌上的字條,便拉鈴要女侍送早餐來。他一直到下午都還沒回來,她只好自已看書打發時間。數小時之後,她便開始懷著敵意打量身邊華麗的陳設,覺得自己是只被關在漂亮小籠子里的鳥兒。
他已迅速成為我生活的中心,她陰鬱地告訴自己,然後開始思量著沒有了他可供依附要怎麼辦。
又過了許久,藍道滿面愁容地回來了,若薇設法先把兩人之間的問題拋在一邊,問起他生意談得怎樣。
"我今天都花在跟白痴打交道上了,"他告訴她,倒在一張椅子上,吁了一口氣。"別問我英法貿易的遠景,因為若要由我今天遇到的那些呆瓜決定,前途堪慮。"
"難道法國人不想借著和英國貿易而重整經濟嗎?"
"從前拿破崙的政策導致他們經濟衰頹。他們不想欠英國人的債,並且認為戰時發生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不對——甚至到了不願做任何妥協的地步。"
"你真的認為他們態度不對?"若薇問道,他懶懶一笑。
"沒有。他們的態度完全可以理解——只不過對我造成不便罷了。桌上是什麼東西?"
"冷盤、三明治、蛋糕、水果,還有酒。我無事可做,所以點了午餐。"
"我也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但是我今天去的地方實在不適合女人涉足。"
"我了解。"她說道,兩人對視,一陣漫長而親呢的沉默填滿了房間。若薇遇上他的視線時,臉羞得酡紅,她知道他正在回味昨夜。
"麵包、美酒和小薇。"藍道評論,眼中的陰影被笑意取代了。"我是否可以奢望婚後仍舊能夠得到這種歡迎?"
若薇並未對他報以笑容。她用雪白的貝齒咬住下唇,猶豫了幾秒鐘後方才開始進行這無法避免的話題。
"藍道,"她說道,發覺要說出這些話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昨夜我沒有答應你任何事。"
"你說你是我的。"他平心靜氣地提醒她,視線凝住不動。
"當時我是處於非常……激動的狀況之下。況且,這句話並不表示我接受了你的提議。"
"那不只是個提議而已,"藍道表示,眼神中的暖意迅速消失無蹤。"是求婚。沒錯,你沒有明說你接受,但是你做了肯定的暗示,我當然認為你答應了。"
"為什麼?"她絕望地問道。"如果你只是想圖方便,我敢擔保你在一刻鐘以內就可以找到心甘情願嫁給你的人,而且出身和脾氣都很可能比我好。如果是因為你認為自己有責任挽回我的名譽,這個理由不能成立,我也不用多說了。"
"上帝,你為何急著想避開我?"藍道逼問,語氣不耐。"你沒有工作、沒有錢,也沒有朋友、家人和未婚夫來幫助你。昨天我花了大半夜來向你證明一項我們婚後可以享受的好處,可是你仍然不願意……好像我向你提出的是最卑下的建議似的。你是否還在恨我強取了你的童貞?你是否——"
"沒有!那件事和我們目前的情況無關。"若薇說道,眼神明亮,發出近似紫羅蘭色的光芒。最後她鼓足勇氣把心底的話說出來,一口氣說道:"我不否認我們在床第之間很能配合-但縱使我缺乏經驗,仍然知道婚姻建立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基礎上,是遲早會破碎的。你真以為我們結婚能獲得持久的幸福嗎?你準備向我許下終身忠實的誓言了嗎?我想不會吧。到目前為止,你對我的興趣已經維持了幾星期,但這並不能證明你明天不會找到更喜歡的人。我不知道你會是怎樣的父親,不過我確實曉得你小時候看到的是如何的榜樣,我懷疑——"
"你這賤人!"藍道低語,眼神冰冷。若薇瑟縮了一下才又開口。這些話非說不可,因為這是她想得到唯一能讓他死心的辦法。
"為了你的家人、船運公司和柏家的產業,你開始替自己的行為負責。你有個不錯的開端,但能持續多久呢?要是哪一天早晨你在妻子身邊醒來,發覺自己肩上的責任重得受不了,你還是喜歡賭博、閑逛、玩漂亮的女演員,那你要怎麼辦?"
"原來你自以為已經摸清了我的底細,"藍道說道,他冷若冰霜的表情讓若薇剎那間寒入骨髓。他好像是個陌生人。"你不但認定我一定會不忠,並且暗示我極可能會虐待自己的孩子,還預言我家會敗在我手上。"
"你別這麼說。"
"你要證據,那只有讓時間來證明了。但很不巧的是,我們沒那麼多時間。我要不現在就得到你,要不就根本不要你。我想你覺得我並不值得讓你冒險。"
"我辦不到。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她鎮靜地說道。他站起身,彷彿無法再忍耐和她共處一室似的。"那就這樣吧。你不用再容忍我的提議和觸摸,我會堅守我們原先的協議。我會推薦你去做可敬的工作,然後你就可以樂得永遠不必再見到我了。同時,我會出國一段時間。"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視線在她的嬌軀上來回掃視。"我想你會精通在倫敦自力更生的藝術的,"他的語氣圓順,但每一個字都像利箭一般射進她的身體。"如果你覺得幫小孩擦鼻涕和替老太婆讀書不適合你的話,別忘了你還有一項保證能讓的發財的專長。"
門關上了,若薇握緊拳頭,舉到嘴邊,她麻木了數分鐘之久,思緒百轉,心中因悔恨而悸痛。她的計謀可說是太成功了。她狠狠地刺傷了藍道,但她不能讓自己有後悔的餘地。
若薇需要一些東西來鎮定神經,她走到擱午餐的小桌子旁邊。她伸手扭開酒瓶的蓋子,倒了一大杯酒。她自我解嘲地舉起亮晶晶的水晶玻璃杯。"敬未來!"她說完,便將酒和著未流的淚水咽下。再喝幾口之後,她的神經開始平靜下來,手不再發抖了,但心仍然在作痛。她腿發軟,撐不住了,便在一張繡花椅上坐下,又往杯里斟酒。要是甜蜜的酒液能讓她永遠忘記這件事就好了,若薇想道,對它提供的暫時平靜感激不已。
從前整天作白日夢的她要比目前快樂多了。現在她只能帶著這些苦澀參半的回憶活下去,而每當她回想起來,便死去一些。若薇嘆了口氣,抬頭將杯中剩餘的酒液一飲而盡,然後又把杯子添滿。她有氣無力地鬆開領口的小襞襟,鬱郁地癱在椅子上不動。下午的陽光染上牆壁,她環視整個房間。她愛法國……她在此地體會了一生之中的至樂,這裡既混亂而又和平,既矯飾而又單純,且將這些特質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她永遠不會忘記在洛西客棧過著有如天堂般生活的那幾個星期,即使想忘也忘不掉。若薇麻木地放下半滿的酒杯,開始為自己回到英國以後的出路打算。她怎能忍受聽見有關藍道的種種傳聞,猜想他的近況,渴望見他而又見不到呢?
她打了個冷顫,步履蟎珊地走到窗邊。天氣涼得很快,一陣冷風像蟒蛇似地纏繞著她的身軀。她關上窗戶,然後閉上眼睛,這一個動作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她感到胃中翻攪不已,便將一手伸向腹部。
"若薇……你這白痴!"她責罵自己,悲苦地想道,喝下將近三杯紅酒恐怕是過量了。她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打開裡面放著痰盂的櫥門,沒兩秒鐘便感到一陣噁心,嘔出了滿肚子的酸水。她用瓷罐里的清水漱了漱口。她覺得好冷、好累,而且難過得要命。顯然不只是喝多了這麼簡單,她一定是有了大麻煩。她必須找人來幫忙。若薇使儘力量走過去拉叫人鈴,幸運的是,外面剛好有個年輕的女侍經過,馬上就過來敲門。
"進來。"若薇靠在牆上,無力地說道。她的眼睛昏花,連人都看不清楚了。"聽著,我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大概是我喝的酒,要不就……"噢,上帝,她不是常在報上看見,小偷將旅館里的客人下藥,然後把他們洗劫一空的事情嗎?"請幫助我,"她設法說道。年輕的黑髮女孩朝床的方向指了指,然後抓住若薇的手臂。"別丟下我。"若薇喘息道,害怕自己的確被下了迷藥。在渾渾噩噩的情況下,她也搞不清楚自己說的到底是英文還是法文了。她掙扎著要把這句話再重複一遍,不料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醫生診斷的結果是若薇被人下了鴉片,她已昏迷一天一夜未醒。藍道坐在她床邊守著,覺得這件事不像是真的,反倒像個夢魔。
雖然最近常有下迷藥的強盜事件傳出,不過藍道認為這次情況並不是這麼回事。在有關若薇和貝於曼的消息見報后沒多久就出事,也未免太湊巧了。是否有人想把若薇綁架勒贖?或只是貝於曼的債主所使出的激烈手段?那些人原來確實有綁架的企圖,要不是若薇立即求救,小女侍正好在房門外,他們很可能已經得逞了。想到有人指望用下了葯的酒將他倆雙雙洗劫,藍道抿起了嘴唇。
那名小女侍卓美雅似乎很關心若薇,藍道便向旅館經理要求讓她留下來照顧若薇。藍道不知她為何如此熱心,據他所知她倆從前並不相識。她用海綿替若薇拭浴,替她梳頭髮,編成辮子,替她換床單,又將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她不時喃喃自語,哼幾首小調,更使人覺得出奇的是,有時她口袋裡還放了本書。顯然她多少受過些教育,對法國僕人來說,這是很難得的。她似乎是個想象力特別豐富的孩子。
入夜時若薇仍然沉睡不醒,藍道覺得自己的最後一絲耐性也已耗盡。他從床邊的椅子上起身,伸展作痛的肌肉,然後走到小小的緞木寫字檯旁邊,他寫了一封詳盡的信給他在哈維指定的經理人彭先生,指示他處理貝於曼的債務問題。藍道認為貝於曼的大嘴巴對目前的情況必定功不可沒,他當然不會這麼便宜就放過姓貝的。
藍道要彭先生去一趟加萊,親自拜訪和貝於曼有金錢往來的那些人,催促他們去討債,只留下他維生必須的數目。不管貝於曼如何舌燦蓮花,以後他只能得到僅夠糊口的食物和最少量的柴火。他不會再有新領巾、香檳、鞋油,也休想再享受裁縫到府服務、髮蠟、杏仁餅乾和鼻煙了。以後他絕不會想出去拋頭露面,只敢在家中龜縮不出了。
得知藍道這種作法,若薇可能會驚駭至極,可是如果不報復,他非氣瘋不可。藍道向自己保證,萬一若薇不幸死於營養匱乏,貝於曼誓必要得到更悲慘的下場。
藍道坐在那裡沉思,完全沒注意到一旁的美雅替他準備的晚餐。現在她完全不信任由別人料理他的食物,冷盤、水果、麥包,都由她一手包辦,她那副權威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個年僅十五的小女孩。她看他連碰都沒碰一下,便試著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麼不吃東西,先生?"
藍道茫然地望著她,然後才看看食物。"我不餓。"他說道,將信紙整整齊齊地折起來,伸手取過一管封蠟。"你拿去吃吧。"這是個很誘人的建議,她平常絕吃不到這麼精緻的食物。藍道又回到床邊坐下,抱膝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若薇。一塊用餐巾盛著的三明治出現在他視界邊緣,他抬起眼睛時,她懇求地望著他。
"你什麼都沒吃。"她用法語重複一遍,聲音微顫。藍道伸手取過食物,她鬆了一口氣。
"我看你認為食物會對我有幫助。"他說道,接著用一口白牙咬住酥脆的麥包。
"是的,先生。"她一本正經地同意,藍道忽然笑了。她給他端來一杯濃茶以後,他用比較親切的態度看著她,心想她不知過著什麼苦日子。她辛勞工作,毫無怨言,態度恭順,不過她看來比一般的僕人伶俐得多。
"你的父母也在這裡工作嗎?孩子?"
"我沒有父母,先生。"
藍道皺起眉頭,她還這麼年輕,總不至於已經結婚了,或許……
"丈夫呢?"
她笑了,拚命搖頭。"沒有,先生。我有個哥哥照顧我。我們遍歷整個法國,只要他找到工作,我們就住下來,直到……直到——"
"他被開除?"藍道猜測道,她點點頭。
"總會有工作的,他什麼都能做。"她淡然說道。她垂下眼睛,端起盤子走出去。
夜深了,美雅在隔壁房間里打瞌睡,藍道查看若薇是否有蘇醒的跡象,但卻一無所獲。這小房間彷彿成了整個世界,外面的一切都已無關緊要了。他握著她的手,捏她的手指頭,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他倦極不支,將頭枕在手臂上。
"若薇,"他吸聲低語。"快回到我身邊。"
半夜他聽見門閂被挑開的輕響而醒來,還以為自己在作夢。藍道眨眨惺松的睡眼,看見門閂已經被挑開。剎那之間,藍道便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平貼在牆上,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瘦長的黑影溜進房間,藍道眯起眼睛想看出那是什麼人。那人身手矯捷,步履充滿自信,他走到若薇床邊,低頭望了她一會兒,然後伸手到她頸邊探她的脈搏。
藍道體內竄過一陣暴怒,輕悄悄地兩大步跨過去。他用一條鋼鐵般的手臂勾住那陌生人的頸子往後拉,想要勒斷那人的氣管。
"我想,"藍道咆哮道。"你總該先自我介紹吧。"
那闖入者發出一聲悶呼,立刻採取行動。藍道倏然感到右側傳來一陣刺痛,那人不知何時已抽出一把亮閃閃的匕首。藍道被迫放開他,以便閃避第二刀。他退到牆邊,無處可逃,陌生人狠狠朝他下巴槍上一拳。
幾秒鐘以後,藍道搖搖頭,不齒地發覺自己竟跌坐在地板上。闖入者早已不見蹤影,不過若薇還好好地躺在那裡。藍道皺著眉頭,用一手護住灼痛的傷口,站起身,感到襯衫上已被血染濕了一片。正在此時,通往鄰房的門開了。美雅手持一根蠟燭,探頭進來張望。
"先生,你叫我……"她說道,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不禁瞪大了眼睛。她迅速走到他身邊,舉起蠟燭查看他的狀況。藍道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中看見她臉色變得慘白,苦笑一下。
"我們有個不速之客。"他喃喃說道,險些站不穩。
"先生,請你坐下。"美雅低聲說道,急急走開將蠟燭放在盥洗台上。"我先替你包紮,然後去請大夫——"-
"不要找大夫。"藍道厲聲打斷她,往椅子上一倒。這件事要是泄漏出去,勢必會招惹議論,使事態更形複雜。"傷口不深,只是划傷而已。"
"可是你應該-一"
"答應我你會守口如瓶,"他粗聲說道,感覺傷口的灼熱已擴散至體內。"不然我會想辦法…"
"好的,先生。"美雅急忙插嘴,端著一盆水和布條來到他身邊。"請你把襯衫解開。"他懷疑地端詳她,正想開口詢問這樣豈不是會令她感到尷尬,沒想到她卻脫了他一眼。"我不會暈倒的,先生。"
藍道抿起嘴唇,艱難地除下染血的衣服。他棕褐的肌肉在燭光下閃亮。
"不過,你會臉紅至死。"他喃喃說道,在她將一塊濕布覆上裂開的傷口時,忍住一聲惡咒。
"你要不要喝杯酒,先生,有威士忌——"
"不用。"
停了一會兒之後,美雅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有人來搶劫?"
藍道點點頭,一綹濕發落到額前。
"有人想把小姐從我身邊搶走。"他說道,語氣如火一般干烈。美雅兩道眉毛皺在一起,不過她很聰明地沒再繼續追問,只掀起布來檢視傷處。她這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使藍道覺得有趣,因為他認為她應該不習慣見到血……或是男人裸露的胸膛。他有幾個問題已到了嘴邊,但既然她尊重他的隱私,他也該尊重她的。他的眼神中閃著感激,接過一大塊干布按在身側。
"我要下去拿些藥膏上來給你包紮。"她說完便像個鬼影般走出了房間。
傷勢並不嚴重,而且癒合奇速。藍道只顧著擔心若薇,幾乎忘記自己受傷這回事。在接下來的兩天,他開始相信,自己從前做的壞事,現在要遭報應了。他不知道不省人事的若薇是否在受苦,但是他每一回看她,注意到她嘴唇乾裂,骨架越來越突出便難過不已,然而卻又忍不住不看她。除了床上紋風不動的嬌小身形,他幾乎已感覺不到其他的事物了。要不是美雅堅持,他根本不會去吃東西。除非實在支持不住,他也不會睡著,大部分時間,他只坐在那裡望著她。
第三天日落時分,藍道坐在若薇床沿,手覆上她的臀部,用佔有性的目光梭巡她的五官。
"小花兒,"他說道,苦笑著。"我從未想到一個女人會有使我崩潰的力量,而你就是我的致命傷。"他低下頭,話聲重濁不穩。"別拋下我一個人。"他低語。
他以為自己看見她的眼瞼掀動了一下。他僵住不動,凝視她的臉龐,心開始越跳越快。她的眼睫毛奇迹似地扇了扇,唇間逸出一聲呻吟。藍道屏住呼吸,又靠近一些。他柔聲對她喃喃低語,蠟像般的表情開始自她臉上褪去。她緩緩蘇醒過來,脈搏也變強了。這種努力的過程似乎讓她覺得很痛苦,若薇呻吟著睜開眼睛,淚水潤澤了她乾澀的眼眸。她困惑地掃了藍道一眼,潤潤乾裂的唇瓣,想說話但卻發不出聲音來。"沒事了,"他說道,伸手將一隻枕頭塞到她頭下,眼神饑渴地吞噬著她。他撐住她的頸背,這個動作堅定溫柔,充滿佔有的意味。"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美雅端著盤子走進來,當她看見藍道時,一臉驚異的臉色。他嚴厲的表情已轉化成一種奇異的平靜,憂愁似乎都已消失了。
"她醒了。"他說道,美雅露出燦爛的笑容。
"哦!我真高興!我真……"她不知該如何表達,情緒激動之下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然後又困惑地止住。藍道對她笑笑,突然出其不意地用力在她面頰上印下感激的一吻。
"你去弄些湯和開水來吧,要快點。"
美雅瞪大眼睛轉身急忙走下甬道。這一吻是出於感激,而非激情,但她依然能感到他的嘴唇貼著她肌膚時的輕顫,她沒有當場倒地死去真是個奇迹。美雅雖不是個敏感的女孩,但藍道仍然讓她心動不已。貴族應該是懶散而遙不可及的,他全身卻有一股世俗、性感的特質,和他的身分地位極不協調。她是看在他的分上才希望若薇快點好起來,因為他看著小姐的樣子,好像她就是太陽之所以起落的原因。美雅並非年輕到不解人事,在她看到的時候,她知道什麼是真愛,因為她自己的世界里缺乏愛情。
若薇無精打采地酸飲一杯水,然後把杯子還給美雅,她靠回枕頭的時候,臉都變白了。
"我想你今天沒辦法下床了。"美雅宣稱,口氣很實際,有時這種話出於她這小女孩之口實在可笑。
"我想你說得對。"若說道,嘆息一聲閉上眼睛。她的四肢沉重,她懷疑自己還會不會有力氣起床。除了睡覺以外,她好像什麼事也無法做。
"別放鬆得那麼快,"藍道不帶感情地說,她聽見碗盤的聲音。"你還得多吃一點。"
"不要,"若薇無力地堅持,設法撐開眼皮,深惡痛絕地盯著他。如果他無視於她的胃口,硬把湯灌下她喉嚨的話,她非嘔吐不可。"我不要再喝果汁或湯了。"
"那你要吃什麼呢?"他堅持,似乎已對她失去耐性了。她想到食物便噁心,拒絕回答,藍道轉向美雅。"也許來個蛋和一些土司——"他開口說道,若薇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費力抬起頭。
"你自己為什麼不吃?你比我還需要食物!"他好像比從前更具權威,比她印象中瘦了些,皮膚也白了點,滿面于思。他突然對她皺起眉頭,覺得自己被關在這小房間和疾病的氣氛里了。若薇醒來以後這幾天,都是如此死氣沉沉地,甚至沒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好懷念地去那個若薇,他想抱她,看她笑著吻他,而他所面對的卻是自己所渴望的那女人的影子。藍道從前是倫敦逍遙自在的單身漢,現在居然覺得自己很寂寞。他雖然掙扎著要保持冷靜,但體內某種東西卻爆發了。
"我才需要吃東西?"他用危險的低沉語氣重複,大步走到盥洗台旁邊,取過一面小小的手鏡。"至少我看起來不像是一副該死的骷髏!你打算餓死自己嗎?你以為那樣一來我就會更加內疚?你看看自己!"她把鏡子塞給她,若薇看見自己的映象,屏住了呼吸。她蒼白得像石膏,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她臉上唯一的色彩是來自眼睛,在憔悴的面容上顯得驚人的大而藍。在模糊的視線下,她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老太婆。
"把它拿走,讓我一個人靜靜。"若薇自喉間說道,在一開始的震驚過去后,自憐已完全征服她。她抬頭望著藍道莫測高深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便哭了起來。藍道詛咒一聲,把鏡子甩開,在床沿坐下,將她攬人懷中。她哭得發抖,他輕輕搖著她,火氣慢慢不見了。
"小薇,別哭了。我不是想惹你哭的。"他在她耳邊低語。"可是你不能讓頑固毀了自己。"他好言好語地哄她,但她仍然哭得很厲害。
不幸的是悲傷似乎具有傳染性。美雅雙眼圓睜盯著若薇,然後不知怎地用手蒙住臉,哭得一塌糊塗。她站在屋角,像個受罰的小孩子,哭得和若薇一樣大聲。反正她不是受到若薇影響,就是回想起過去的悲劇,一發不可收拾。"美雅,你——哦,見鬼了!"藍道喃喃低語,這麼小的一個房間里,居然有兩個哭得唏哩嘩啦的女人,實在讓他手足無措。處身於這種滑稽的狀況,差點讓他忍不住大笑。
現在情況已經很清楚,他們不能再待在旅館了。這裡太危險了:第一,若薇極易遭到別人的毒手;第二,身體狀況不好的人很可能染上城中目前正流行的熱症,一旦罹患以後,會有什麼結果就很難說了。一陣深沉而原始的衝動佔據了他,他想躲起來,逃到一個安全的避難所里。他的祖先也曾感覺到這種衝動,而最後他們是在鄧戈城堡中尋到解脫的。
他心中某個角落立刻對返回城堡一事提出異議,他用清明的理智與其相抗。鄧戈城堡是座古老的軍事要塞,堅固安全,周圍是綿延數里的空地,有人接近很難不被發現。堡中傭人不多,但保持得很清潔,而且富麗堂皇,更何況它位於鄉間,是讓若薇休養的理想地點。那裡有新鮮的食物和充足的陽光,更有座花園可供漫步。
"看來這裡已經不能待了,"藍道冷然說道,若薇趴在他肩上點點頭。她覺得虛弱且憂鬱,一點也不像她自己了。"美雅,你出來。第二個抽屜里有手帕——替若薇拿一條,你自己也拿一條。"藍道接過白手帕,捂住若薇的鼻子。"我們明天早上出發,到不列塔尼的城堡去。那裡很安靜,而且景緻和巴黎大異其趣。我希望你今晚把小姐所有的東西收拾好,美雅。"小女侍點點頭,用手帕擦擦臉。
"那美雅呢?"若薇細聲問道。"我們要把她留在這裡嗎?"
藍道沉思地打量那女孩,她感到一陣緊張,淚汪汪的眼眸深暗且充滿希望。
"你能當小姐的伴從嗎?"他問道。"無論她要你做什麼,你都會照辦?"
美雅拚命點頭。"我會的,先生!我還會學說英語!"
"我很感激你願意做這種犧牲。"藍道說道,忽然笑了。
"那麼她可以和我們一起到城堡去了?"若薇問道。
"只要她是個守諾言的人。"他饒富深意地答道,語氣中有強烈的暗示,他和美雅交換了目光,若薇感到莫名其妙。為了不讓她擔心,藍道決定不把有人闖進來的事告訴她。至於酒中被人下了鴉片的事情,他只說是小偷打算把他們倆迷昏以後進來偷東西,那是盜匪的慣用伎倆,若薇也就沒再深究了。
"是的,先生。"小女侍喃喃答應。
"那就準備明天上路吧。"
美雅高興地叫了一聲,跑出房間。
"謝謝你,"若薇說道,並用困惑的感激眼神望著藍道。"可是你說——"
"你還是睡一會兒吧,"他打斷她,又用手帕去拭她的臉。"你要多休息,吃得像村姑那麼多,然後才可以把你的衣服撐起來。"
若薇淡淡一笑。"你喜歡看臃腫的女人嗎?"
他用指尖溫柔地劃過她的顴骨。"我喜歡你從前的樣子。"藍道回答,又用手帕替她抹了一次臉。
在最後一絲淚痕也拭去以後,若薇往他身上磨蹭,尋找更多的舒適,將柔軟的面頰貼向他滿是鬍渣的下巴,沒想到他卻鬆開手臂。
藍道是不是在生她的氣?若薇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他,他臉上卻一無表情。這時她才想到,自從她醒來以後,他對她的態度就一直像個兄長——親切,但卻是完全柏拉圖式的。在她經過這一場折磨以後,他是否可能認為她毫無吸引力了?如果這樣,倒也不能怪他。或許他的慾望已經消失了——她已不再新鮮。她困惑地垂下眼睫,乖乖在被窩裡躺好。
"到城堡會會不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她問道。"我知道你不喜歡——"
"再在這裡多待一天,我才會覺得不舒服。"藍道說道,替她弄枕頭。"我已經厭倦了客棧和旅館了。我幾乎忘了在比兩個房間大的地方生活是什麼滋味。我也好幾個禮拜沒騎過馬了——"
"那你的生意怎麼辦?"
"我已經指定一個經理人,暫時替我處理一陣子。我和他連絡不會有困難。"
"那巴黎的會議呢?"她睡意朦朧地問道。
"那可以等。"
"還有貝於——"
"他也可以等。"
"藍道……我們什麼時候回英國?"她低語,閉上眼睛,不敢看他。
"等我決定要回去的時候再回去。"他厲聲說道,使她不敢再問。回英國代表著太多的不確定。等他們回到倫敦,兩人之間的關係不知會變成如何。但在法國他有把握她是他的,而且她絕對無法改變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