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錢能使鬼推磨。
她不求什麼,只要眾人朝她這一方靠攏,只求堵了「伍家堂」船隻的那些人能被她這「散財」之舉吸引過來,讓出棧道給船上的人。
金五帶人來跟「伍家堂」鬧,表面上雖與夏家無關,然明眼人一瞧也能猜出幕後藏鏡人究竟是誰。而夏家主事的兩位爺,大爺性情陰沈,二爺脾氣暴戾,會指使金五如此為之的該是二爺,但大爺定也心知肚明的,明就知道卻默不作聲,放縱其行事,或者亦是想給「伍家堂」一點顏色瞧瞧吧……
然而這種「給顏色」的方法也未免太小家子氣!
真要鬥法,就該在生意場上見真章,而非使這種不入流的絆子。
想嘆氣,一口氣只怕越嘆越長,她將心思寧定,手持續往袋內抓錢,撒完一袋再撒另一袋。
她這「散財」之舉果然大奏奇功,才一會兒工夫,碼頭區已大亂,幾條用來出船、泊船的棧道幾近凈空。
然後,馬車所載出的大小錢袋也都凈空了。
空空如也。
她連袖中的一小袋銀錢亦盡數發出,當真兩袖清風。
撒掉幾袋子錢,前後花去不到一刻鐘,不少人仍賴在馬車周圍,眼巴巴望著站在車上的她。
「沒了!全給了!」夏曉清乾脆揭開車簾,讓眾人看清那堆變得扁扁的錢袋。
見沒錢可拿了,圍在周遭的人群終於散去,各家工頭們約莫是記起自個兒的職責,吆喝著底下的船夫和搬運工回去幹活兒。
雨不知何時停了。
手裡猶自抓著一隻空布袋,夏曉清氣息微紊,撒錢時的豪氣還在她胸中衝撞……
啊!「伍家堂」的船隻——
她眉睫陡揚,只見原被惡意霸佔的棧道上僅餘三、五人,伍家請來的戲班子早都下了船,那些人手腳好快,環視周遭,竟已尋不到蹤跡。
如此最好。
她抿抿唇,靜吐出一口氣,只覺事情沒鬧大,沒驚動「伍家堂」遣人過來援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當真萬幸。
「小姐……」果兒忽地靠近,掩不住膽怯地挨在她身後。
她隨著婢子的眸線看去,隔一小段距離對上金五那雙細小眼睛,他身後和左右兩側跟著好幾名「黑虎幫」的人,那些人正打算押走他。
「看啥看?快走啊!你說錢沒帶在身上,俺就讓兄弟們跟你回家取錢去!」「黑虎幫」老大推了金五一把,瞥見猶佇立在馬車上的夏曉清時,他粗眉略挑,咧嘴露出泛黃的齒,哼笑道:「姑娘既不心疼銀子,一開始全給俺兄弟不就成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俺們讓出棧道有什麼難?也不需妳辛苦地拋錢撒銀。」話語中似對她的膽氣有幾分佩服。
夏曉清沒有應話,僅定定望著「黑虎幫」的人離開,而金五在離去前投射過來的惡毒眼神讓她必須攥緊雙手,方能鎮靜迎視。
「小姐……錢沒、沒有了……錢……都沒了……」大智結巴道,憨笑看著車內一大堆扁扁的空布袋,似覺方才撒錢的「遊戲」當真有趣。
「你笑?!還笑?錢都沒了,你還笑得出來?沒良心、沒腦子,頭那麼大,裡面全裝豆渣!錢沒了,小姐回去怎麼交代?二爺那麼凶,大爺……大爺好可怕,還有老夫人……怎麼辦才好嘛——」說著說著,果兒兩串眼淚突然滑下來,嚇得大智瞠目結舌,臉色發白。
今日此舉,夏曉清不是沒想到後果。
她在夏家是庶出的女兒,生母楊氏原是府內安排在老太夫人身邊服侍的大丫鬟,後來是老太夫人作主,讓親手調教出來的丫鬟嫁進夏家,給自個兒的獨生子作妾室。
老太夫人在世時,夏家產業有一大半攥在她老人家手裡,夏曉清的親娘是老太夫人帶出來的人,識字能算,眼光獨到,原就是老太夫人的左右手,嫁進夏家之後更被倚重。
生母受長輩重用,讓當時已為夏家誕下兩名男丁的嫡母內心大大不平,如今嫡母處處挑她毛病,她動輒得咎,而今日之事若傳回府內……
她閉了閉眸不再多想,跟著掏出一條素帕塞進大智手裡,又用眼神連連示意,直試到第七遍上,大智才陡地理會過來,連忙抓帕子去擦果兒哭花的小臉。
「果兒莫哭……妳哭……我、我也要哭,妳別怕……別、別怕,別哭啊……」
「我就哭!就哭!」果兒兇巴巴,繼續抽泣。
夏曉清望著眼前與自己一向親近的兩名仆婢,心弦略弛,唇角不禁發軟。
突然——
「請問車上可是慶陽夏家的小姐?」有誰在馬車外詢問。
夏曉清循聲看去,來者是一名小廝打扮的清秀少年,此時正恭敬站在車身旁。
「我是。」她沈靜答,捺下疑惑。「不知這位小哥有何貴事?」
聽到「小哥」二字,少年咧嘴一笑,聲音清脆道:「我家主子想請小姐到船上一聚,盼小姐賞光。」說著,手往岸邊一指。
泊在那裡的是一艘外型有別於載貨篷船的中型舫舟。
南方舫舟通常偏花俏,著重裝飾,然眼前這艘舫船外觀卻頗為樸素,烏沈木所打造出來的船身顯得厚重且結實,整艘船儘是木質原澤,色雖沈,價卻高,也不知何時混進幾十艘灰撲撲的貨船間,一同泊於岸邊,若非留心去看,倒不易一眼辨出。
她正欲詢問少年的主子是誰,舫船上已走出一名矮胖老者,立在船首對她招手。
「清丫頭,上來吧!」
見了人,聞其聲,夏曉清柳眉驚奇般飛挑,隨即輕舒開來。
她淡淡彎唇,朝老人揮了揮袖回應,跟著對少年道:「原來你家主子是『伍家堂』的老太爺。」
少年掀唇欲說什麼,然眼珠子一溜,竟咧嘴笑出幾分淘氣,最後只道——
「我家主子在船上恭候小姐芳駕。」
恭候芳駕?
這伍家的少年家僕未免太多禮。
伍家老太爺是老長輩,她夏家那位精明幹練的老太夫人尚未仙逝之前,慶陽城的伍、夏兩大商家其實交往甚密,生意上有合作、有競爭,那是光明正大,各憑本事。
不過後來她家的老太夫人過世,伍老太爺亦把主事權下放給兒孫,到了這一輩,兩家在生意場上的衝突漸劇,已無當年和諧共進之象。
夏曉清幼時便識得這位伍家爺爺,覺得老人家總笑得像尊胖胖彌勒佛,與自己那位精明且不苟言笑的親祖母相比,伍家爺爺著實容易親近。
獨自隨少年小廝上了舫船,果兒原要跟來,她見她哭得兩眼通紅,眉眸間猶留餘悸,還是讓她留在馬車上,要大智陪著。
一上船頭甲板,夏曉清都還不及作禮,已被伍老太爺一把拉進樓型船艙內。
「伍爺爺,那個……適才『伍家堂』的泊船,伍家請來的四大戲班……」她急著說清,心想,這艘舫船該是老早便泊在此處,它停在這兒,離「伍家堂」篷船所泊進的棧道如此之近,有人惡意霸住棧道一事,老人家定瞧得一清二楚,不僅看明白,他心底雪亮,那幕後的始作俑者是誰,八成也是知道的。
內心有愧,她想代夏家道歉,豈知伍老太爺寬袖一揮,渾不在意似的。
「別跟咱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那些早不歸我管。兒孫自有兒孫福,要合要鬧、要興要敗全由他們,我懶得管,只管自個兒舒心快活便好。」他嘿嘿笑了兩聲。「清丫頭,妳來得正好啊,來幫妳伍爺爺瞧幾件玩意兒。」
「伍爺爺,我——」夏曉清話音陡頓。
她一雙潤過春雨的眸心忽而湛顫,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某一點。
氣息微岔,她此時才驚覺船艙中除了伍家爺爺與自己之外,尚有第三人!
那人坐在一面百寶花鳥紋的折屏之後。
屏風后其實是一整幕的細竹簾,此時帘子高卷,天光洋洋洒洒透進,將那人身影淡淡薄薄打在以雪綢綳制而成的屏心上。
長袍闊袖。
那是一道男性身影。
高大、修長,長發束於身後,男人坐姿閑適。
……也是伍家的人嗎?
夏曉清突然意會到,倘若對方一直就待在那個所在,定將之前那場風波全瞧進眼裡了,畢竟那幕細竹簾一開,正巧對準碼頭區,而她在細雨中與人爭執、粗魯奔走、瘋狂撒錢的行徑,肯定就如唱大戲般在對方眼前上演。
臉蛋不禁生熱,疑惑叢生。
她抬手將猶染水氣的髮絲撩至耳後,幸得聲嗓猶能持靜,她細聲問道:「伍爺爺要曉清幫忙瞧什麼?」
她暗想,那人既避於折屏之後,且避得大大咧咧,任由身影投映在屏心上,不掩飾、懶得掩飾,明擺著不願與她照面,那她便也該視若無睹,無須去問。
這一方,伍家老太爺挨了過來,搔著銀白美髯呵呵笑道:「不就這一座折屏嗎?清丫頭眼力好,快來幫妳伍爺爺評斷、評斷,瞧瞧有啥兒名堂?」
夏曉清低應了聲,眸光專註在屏風面上游移,輕徐道:「折屏為四扇曲屏,無沉重屏座,扇與扇之間以金屬銷扣相接,屏框是輕質的雅楠木材,屏心為上等絲絹,綉百寶花鳥紋,綉功針法……嗯……屬北派繁針綉,一針落四方,表、里、上、下各有章法,花鳥隨觀看方位各有變化,栩栩如生,饒富趣味……」螓首垂下,她唇微張,聲卻止了,覷見一方袍襬不經意地露出曲屏外。
原來屏風后男子穿的是鐵灰色衣袍。
那其實是不太張揚的色調,甚至偏沈了,但樸拙色澤卻因天光的投落,映出一道道暗藏的綉紋,乍看無華卻多姿……她瞅著,竟有些出了神。
「是、是,果然是失傳一段時候的北派繁針綉啊!」伍老太爺拊掌大樂,顴骨紅潤潤。「咱就覺這花鳥紋巧心得很,愈瞧愈喜愛!這舫舟主人與妳伍爺爺是忘年摯交,他說,船上的擺設要能道出一番講究,便全歸了我……嘿嘿嘿,他小瞧我,我可以忍,但看低了咱們慶陽城,以為慶陽無人才,那就不行。再說了,他一開始可沒說不能找人助拳說解啊!」
老人家一臉得意,邊說還邊覷著屏心上那抹男人淡影。
……這艘船並非伍老太爺所有!
避在折屏后的男子才是舫船主人!
夏曉清終於懂了。
至於對方之所以遣小廝邀她上船,皆應老人所求吧……
思緒一清,她那時不時要竄出的傲氣忽又爬上心頭,覺得主人家根本不歡迎她這個生客,留下不走只讓對方不便,這又何必?
她暗自作了一個緩長的吐納,啟唇慢語。
「伍爺爺,我近午時分才從府內家丁口中,聽聞到有關碼頭區這兒的消息,當時賬房派換零散錢的馬車正要出發,我遂跟了來,腦子裡其實無半點主意,只怕太過匆促,還是沒能處理好咱們兩家的事,您——」
「欸,都說別提那些雜七雜八的事,還提?」伍老太爺粗聲截斷她的話,綳起老臉。「過來過來,再幫妳伍爺爺瞧瞧這套黃梨木桌椅。妳只管說,看出什麼說什麼,來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咱爺孫倆連手,刮一刮那舫船主人,且讓他悔青腸子,悔得五臟六腑都發疼!」
「爺爺……」她一袖被老人家揪了過去,躲都無處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