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咬住幾要逸出唇瓣的幽嘆,下意識地,她的一雙秀眸再次溜向那四扇成幕的屏風——

那抹影子對老人家挑釁的言語不為所動,只徐徐拉開一柄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搧搖。

夏曉清越發不自在。

她心想告辭,伍老太爺卻沒絲毫放人的打算,徑自興奮道:「清丫頭,妳瞧這黃梨木的切面,這是百年以上的老木啊,是吧?是吧?還有這些榫頭跟卯眼的部位……嘖嘖嘖,功夫做得真細緻。」

「伍爺爺,若已無事……清兒該下船了,大智和果兒還在岸上等著……」

「誰說無事?眼前橫著好幾樁呢!妳要走,也得幫完妳伍爺爺再走啊!」

老人家揪著兩條粗粗灰眉,垮著嘴角,繃臉裝凶不成,這會兒改而扮出可憐相,「楚楚可憐」地瞅她、瞅她、直直瞅住她。

夏曉清完全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實在不能抵擋啊!

她咬咬唇,這次沒能忍住嘆息,梗在胸中的氣息於是深緩一吐。

她眸光再次專註在老人相中的傢具上。

仔細瞧過後,越看,內心越讚歎,這舫船上的擺設當真件件珍物,主人家能大方贈予,出手之闊綽也讓她大開眼界了。

她探手觸摸桌面,五指感受木質的溫潤,嗓音如絲道:「老黃梨木,木質堅硬,紋理或隱或現,生動多變,結疤處的『鬼臉紋』趣味橫生——」略頓,她將撫過桌面的手湊進鼻前嗅聞。「原該濃烈的辛辣氣味已褪,僅留微香。」

「還有呢?還有呢?這桌面、桌牙、桌腳,妳全給說說啊!咱們跟他客氣啥勁兒?」伍老太爺笑呵呵。

夏曉清接著道:「桌面嵌銀絲,銀絲隨木質紋路而走,成就一幅潑墨山水之景……桌牙雕刻精緻,鏤空雕有佛手、桃子、石榴紋,意喻『福壽三多』,至於桌腿,足部是好看的如意形,只是……嗯……」咬咬唇。

「唉唉,只是什麼啊?」老人家追問著,張大炯炯有神的雙眼。

「只是已雕了如意形桌足,底下卻又添珠,成了如意踏珠足,嗯……是有些多此一舉,太過繁複。」

伍老太爺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說得好!沒錯、沒錯,就是太繁複了,難怪咱看來看去,就那麼一點點不順眼,想來正是這原因,被妳明明白白一點,咱腦門兒也清了!看法一致、看法一致啊!」老人家放馬後炮,放得臉不紅、氣不喘。

「爺爺,我該回去了……」語氣都聽得出哀求了。

這一方,伍老太爺終於良心發現般收拾起大頑童般的表情,不再纏人、鬧人,卻深深看她一眼,最後嘆了口氣。

「妳娘親的病好些了嗎?」

夏曉清沒料到老人會突然問起自家的事。

這裡畢竟是旁人的場子,談家事總覺不妥。

尤其當她眼角餘光不自覺飄向那道折屏,覷見那人不知何時止了搖扇之舉,彷佛凝神傾聽著,那讓她更感不安。

沈吟了會兒,她輕聲答:「娘的病時好時壞,謝謝伍爺爺關懷。」

老太爺嘆道:「妳娘親那病啊……唉,上回見到她時,她都不認得我了。」

「娘她……她能認人的,她認得我。」她不禁急辯。

「妳也別跟妳伍爺爺急,自從妳爹走了,妳娘也跟著倒,她可是妳祖母當年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將,咱也是瞧著她百鍊成鋼,誰知這塊鋼說熔就熔,真是情障啊情障……欸,愛成那模樣,值嗎?妳夏家產業倘是操在她手,如今的妳便無須瞧嫡母與兩名異母兄長的臉色,又豈會如此辛苦?」

屏風后的人又淡淡緩緩地搖起摺扇,像似……等著她作答。

「……爺爺,我真該走了。」一頓。「今日在碼頭區堵了『伍家堂』船隻一事,多謝您不追究。」

她沈靜笑中透著靦覥,斂眸垂頸,對老人福身作禮。

踅足,她離開艙室,奔進落了止、止了又落的無盡春雨里。

艙中幽靜。

無聲,靜。

靜,無聲。

忽然間,老人家重重「欸——」地長嘆一聲。

頭一甩,他抓抓垂至胸前的美髯,舉步往內走去,直直晃進百寶花鳥折屏之後。

「那丫頭如何?」他問,危險地瞇起雙眼。「小子,別跟咱說你瞧不上眼。真論膽氣和果決力,她可不輸男人!」

自始至終一直坐於屏風后的年輕男子終於起身。

他丟開摺扇,張手往旁一抓,握住一根精緻的烏木手杖。

拄著烏木杖,他離開椅座,略跛地踱出幾步,立在船舷邊。

伍老太爺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自個兒口中所提的那丫頭已鑽進馬車內。

那個叫大智的馬夫拽著韁繩,抖著細鞭輕輕一抽,馬匹嘶鳴一聲后隨即調頭,他們漸行漸遠,漸漸沒進細雨中,消失在眼界里。

「如何?」老人家再問。

他斜覷年輕男子一眼,明擺著非討個說法不可。

年輕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前方,似要穿透這一幕春雨,去瞧透誰、盯緊誰。

好半晌,他薄唇微微一揚,嗓聲如浸過芳蜜,醇厚流動——

「就她吧。至於如何不如何,也得試過才知。」

五日後

今晨,慶陽城門甫開,一輛馬車從城外而進,一路來到位在城東大街底端的夏府大宅前,說是專程來接夏家小姐出城。

夏曉清帶著果兒丫鬟,在同父異母長兄兼夏家主爺夏震儒的目送下,一語不發地上了馬車。

她斂裙方未坐妥,立在車篷后的夏震儒突然伸手抓住她秀腕。

她心頭猛然一震,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壓下欲甩脫他掌握的衝動。

愈怕,愈不能去怕。

她揚睫迎視,微微抬高半邊仍留瘀青的傷容。

「雖不知他為何執意見你,但原因不重要,你只管伺候好那人,別壞事。懂嗎?」夏震儒嘴角淡勾。

聽著兄長慢條斯理、帶古怪笑意的告誡語氣,她背脊禁不住竄寒……什麼叫做「伺候好那人」?「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為何找上她?只要「那人」想做的事、想得手的東西,她都得「伺候好」嗎?

「你是夏家女兒,自家生意上的事本該多幫忙,這回確實是個登天梯的絕好機會,千萬別弄擰了。」他略頓,笑笑又道:「搞砸了,大伙兒全沒好處,你不好過,我想姨娘也不會太好過,你也不願她老人家難過,不是嗎?」

扯到生母,她玉顏幾無血色,兩排貝齒咬得生疼,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強迫自個兒點了點頭,算是給出回應。

夏震儒一笑。「這才乖。」他放開箝握的五指。

馬車帘子掩下,車輪開始轆轆滾動,果兒隨即挨過來替主子揉捏手腕,不敢大聲哭,眼淚卻跟珍珠串似的,一串串滾出眼眶。

「怎麼這麼愛哭?」夏曉清嘆氣。

「小姐被欺負……我、我見了難受……」果兒吸吸鼻子,忍不住癟嘴。

欸,跟了她這樣的主子,也實在為難這小丫頭。夏曉清反握她的小手,安慰般挲挲她的手背,柔聲道:「好果兒別哭,不會有事的……」

能守護的,她儘力去守。

當身邊的人軟弱,她會儘力挺住。

無法遠走高飛,就嘗試平氣忍受,坐困若能自享,或者終有否極泰來的時日。

她極淡一笑,對橫在眼前、不得不走的未知路像似坦然且無謂了……只是啊只是,在無誰覷見的時候,她眸心會不自覺深幽顫湛,眉心也扣輕愁。

離城約莫五里路,馬車來到北坡竹林。

夏曉清禁不住揭帘子往外瞧,內心驚疑不定,因佔滿北坡的這一大片細竹林地竟不知何時開通一條小路,路寬恰容一輛馬車行走。

車行時,竹葉時不時挲過車身,沙沙娑娑的穿林聲夾伴竹枝搖曳時咿咿呀呀的聲響,落進耳中倒有一番意趣。

突然間豁然開朗,林深之處闢地建宅。

馬車甫停妥,有僕婢隨即迎將過來,替車上的女客撩高帘子,擺上踏腳凳。

夏曉清越來越覺古怪,如墜五里迷霧,實在摸不清主人家底細。

宅子很新,該是方建好不久。

進寬敞前廳,果兒便被留下,名梳雙髻、扎粉帶的小丫鬟領著夏曉清繼續往內院去。

走在長長迴廊上時,午前春光穿過霧化的朝露落在檐前,檐沿溜邊兒處宛若鑲了命、鍍了銀,水亮亮閃動,然後涼風拂發、拂臉、拂過袖底與裙襬,風的氣味透著野地香氣,微腥,卻豐饒舒爽……夏曉清走著、走著,覺得自個兒彷彿越繞越深,深進北坡竹林,深進林中某個憑空而現的秘地。

她被帶到一座花團錦簇的園子里。

「主子等會兒便至,請小姐先在這『綺雲園』內用些小果和香茗。」道完,小丫鬟朝她福身作禮,夏曉清遂輕聲道謝,小丫鬟一聽,眨眨眸對她嫣然一笑,突然微揚聲嗓,清清脆脆地說:「心眼好,長得也好看,小姐真是好人呢!」

夏曉清有些丈二命剛摸不著腦袋。小丫鬟突如其來的脆嚷似要說給誰聽一般,但園子內靜得很,哪還有其他人?

小丫鬟嘻嘻笑,轉身跑掉了,僅余她獨自一個。

環顧周遭,她細細端倪,覺得這座園子布置出來的模樣有北方園子的大氣,卻不失江南庭園的細膩,沒有太過繁複的亭台樓閣,倒有層層迭迭的春花春木,用了大暈的石料做出山景與岩壁,粗獷石材卻能眼琢出精緻紋路。

然後園子的央心擺設石桌、石凳,桌面刨溜得平滑無比,光可鑒人,府內仆婢送上的果子、糕點和香茶擺滿桌面。

她靜靜打量著,內心猜過又猜。

猜不出主人家的來頭和竟圖,是有些沮喪,但見每色小果與茶點製作精細,巧思誘人,嘴角又不禁發軟,竟難以克制地泌出唾液。

她探出秀指,怕碰壞般輕輕撫過一盤雪條糕。

「那是山羊奶和過蒙地酥油一起打成的北方小點,配上南方濃茶恰好可以,夏姑娘不妨嘗嘗。」

裂綢般的中低男性嗓音驀然而起!

夏曉清心中陡震,眉眸倏揚,這一瞧,一口氣硬生生憋在胸房之內,堵得她張口無語,渾身繃緊。

那一溜泛光的迴廊檐下,男子不知何時到來。

他走下迴廊,朝她徐慢踱近,身上的一襲鐵灰色袍衣奪去她的呼吸,讓她雙眉漸漸挑高,兩眸緩緩瞠圓。

她能認出,那是同一塊布料。

眼前男子與五日前在碼頭區舫般上的男子所穿的衣料一模一樣……所差的僅是衣袍上的暗綉圖紋,她在舫般上所見的是蝠紋綉,此時他身上的卻是蘭草紋。

耳中轟轟作響,腦子裡聲音乍迸,在瞬間又歸寂靜。

她被轟傻一般怔怔望著他握在左手的手杖,看著他使用那根烏木杖,步伐微跛地走過來。

他停在她面前,她如中迷魂咒般抬起臉容,眸線從那根烏木杖移到他指節分明的修長五指,移到他胸前,而後移向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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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凜佳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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