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方守正的長相不算特別出色,可是也不差。整體來說,英俊和他搭不上邊,可愛則綽綽有餘。
他有一雙黑黑圓圓的大眼睛,兩眉略短但是濃密,和眼睛的距離很近;鼻子尖挺而秀氣,兩頰稍微豐滿,下巴很短,乍看之下頗有幾分神似寵物店在賣的、肥肥胖胖的黃金鼠的臉蛋,雖然他的身體十分瘦削。
身高大約一百七十公分,確實一點的數據是一百六十九,四肢修長,全身上下透著一股纖細秀麗的氣質,連手指也是白白細細的,奸像荷花的嫩莖。肩膀不寬,腰肢很細。
他的模樣常使人誤會他的心思如同外表般纖細敏感,事實上他遲鈍得很。
約會?是電影上演的那種樣子嗎?兩個人牽著手走在海邊看浪花……
可是,大螢幕上都是一男一女出現耶!
兩個男人也適用這個辭彙嗎?
方守正不知道這是否有點引喻失當,不過林羿翔的手指輕撫過臉上的感覺很舒服,一點都不像幫派老大的舌頭。
「約會?好啊!」方守正點頭同意了,也沒去撥開那隻貼在他臉上游移的手,
「我們去哪裡?」
「去學校後面的荷花田裡散步,這個禮拜六下午我不用打工。」
白荷高中後方是一大片廢棄的田地,業主多年來棄之不理,結果竟然長滿了一大片的野生荷花,夏季時分群荷競艷,妍麗非凡,秋冬之際花枯葉凋,剩下整池的蓮蓬迎風搖曳,也別有情調,更有好事者下池摘取蓮蓬,以蓮子入菜,又是一番風味。
「好啊!就這麼說定了!」方守正把餐盒放下,用紙巾擦擦嘴上的油膩。他訂的是雞腿便當,不知道拿錯了誰的排骨便當,反正沒差,價格都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方守正眼前一暗,熟悉的人影擋住了難得的冬陽;林羿翔的嘴唇慢慢地尋上他的前額,滑過鼻端,在薄嫩的嘴唇上輕輕落下一吻。
方守正怔愣了幾秒鐘,昏亂的大腦里還在思索嘴唇接觸代表的意義。聽說在某些國際場合里接吻也只是一種禮貌、玩笑、友善的表示,喜歡,或者……
這算初吻嗎?應該不算,聽說接吻要把舌頭伸到對方嘴裡去才做數;不然每個
小嬰兒都被母親吻過,難道母親就是每個人初吻的對象嗎?
「一言為定。」林羿翔的微笑仍是那麼地燦亮、開朗、迷人。
方守正獃滯地點點頭,對剛才的接觸他並不反感,甚至還有點留戀。學長的嘴唇和他的手指一樣溫柔……他臉紅心跳了起來。
他們一直待在屋頂上,默默相依,手指不知不覺中相互交握。
直到午休時間結束,上課鐘聲響起,才匆匆忙忙地分別跑回教室。
想當然耳,方守正遲到了,被老師狠狠訓了一頓。
***
回家的路上,方守正一直魂不守舍,嘴唇上似乎還停留著林羿翔的熱度,那若有似無的淡淡發香,介於青澀和成熟之間完美的體態,發育接近完成的身體有少年的優雅也有成人的堅實,修長的十指輕柔地撫過他的臉頰、嘴唇,讓他的身心不由自主地發熱、悸動……
「喂!你搞什麼鬼?」劉興邦不滿地叫嚷,「看你發獃一個下午了!中午去哪裡也不說,回來以後就只會托著腮幫子傻笑,每堂課的老師都看你不順眼。不會是中邪了吧?」
「哪有,我很好!」方守正一把把劉興邦摟了過來,大力地撥著他的頭髮,
「交往是什麼樣的感覺?一定很好玩吧?」
「你有女朋友了?」劉興邦驚訝得哇哇大叫,「騙人!」
「不騙你,是真的!」方守正點點頭,笑得傻呼呼的。「你自己都有過好幾個了,我就不能也交一個嗎?」
「拜託!交往歸交往,我可從來不亂來的!」劉興邦翻翻白眼,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他努力掙開方守正的懷抱,「對方是誰?」
「我們學校的學生。」
「你一定是瘋了!」劉興邦十分不以為然地說,「好兔不吃窩邊草,特別是第
一次談戀愛,經驗往往十分慘痛,挑一個隨時可能見面的對象,萬一分了,不是弄得以後兩邊尷尬嗎?」
「算啦!情聖,反正我說不過你。」方守正撐直手臂伸伸懶腰,他的腦容量真的沒多大,「總之,我戀愛了!」
「對方知道她和你在交往嗎?」劉興邦斜眼看他,好像並不看好。
方守正臉色一紅,「當然知道,是他提出來要和我約會的!」
「哦!那就八九不離十了……不對啊!高一女生很少會這麼主動的,你可別跟我說她的年紀比你大。」
方守正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你猜對了!」
「天啊!你太猛了吧!第一次談戀愛就和年紀比你大的女生交往……嘖嘖嘖!
真是人不可貌相。」劉興邦來來回回地在他身上打量好幾次,想從好友的身上找出他天賦異稟的部分。
方守正只是獃獃地笑著,一點也沒察覺兩人認知中的差距……
***
白荷高中後山附近有一排用木材和磚牆搭蓋的違建,陰暗、狹窄、髒亂,這裡是著名的貧民區。
—結束工作後,林羿翔回到家中,打開鍋蓋,稀飯還剩了一點,他往缺了一腳的大同電鍋內注水,插電加熱。
他小心、畏縮地站在母親房間門口觀望,生怕她出了什麼意外。
一般而言,是怕她餓肚子和酗酒。
出門前,他都會把粥事先燉好,放在電鍋里,讓她想吃的時候加熱就可以了。
可是她對飢餓並不在意,甚至對獨生子的飢餓也不放在心上,酒才是她的精神寄託。
一天不吃飯,她可以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餐沒酒暍,她就會瘋了似地起床找酒,若不能遂行目的,還會對林羿翔暴力相向、破壞家中物品,大同電鍋的一隻腳就是被她摔斷的。
長期酗酒加上營養不良,醫生宣判,她的肝硬化已經轉變成肝癌,第四期的癌細胞擴散到全身,沒有救了,最多只能再活三個月至半年。
聽到無情的死亡判決,她一點也不驚慌、一點也不害怕,卻顫顫地伸出枯枝般的手,睜著一雙滿布血絲、泛黃的眼睛,對始終立在一旁的兒子說:「酒呢?」
癌末的治療非常昂貴,根本不是他們這樣的家庭負擔得起的,於是他把母親帶回家來休養,社工人員一天會來家裡探視三次。
不過這得看她的心情,一言不合,把社工轟出家裡的不愉快經驗不只發生過一次;幾經失敗,他們終於找到讓她心情開朗,不排斥外人來訪和照顧的方式——送酒。
對此,林羿翔並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到這個地步才說要戒酒已經太遲了,何況他們又真是迫切需要幫助。
林羿翔白天上課,晚上六點到十點在著名的義大利高級餐廳「佛羅倫斯」當服務生,時薪相當高,進出的客人大多很有錢,講究排場,小費給得也很大方。
林羿翔外型出色,服務又細心周到,常常能收到意料之外的小費,加上獎學金,足夠支付他的學費和生活開支。
他輕手輕腳地進了母親的房間,母親側躺著,難得的沉沉入睡,他看著她泛黃的臉孔、乾枯的頭髮和細瘦的骨節她的鼻息很輕,不時發出疼痛的呻吟。林羿翔不禁悲從中來,心痕地撫摸著母親凸出的前額,她的眼眶已經發黑而凹陷,像具活骷髏。
這種模樣,真讓人想像不到她曾是艷光四射的名模特兒。
他的父親是某位知名的企業家,已婚,有美麗的妻子和成群的兒女,卻還是外遇不斷,並和其中一名情婦,也就是林羿翔的母親生下林羿翔。
男人口口聲聲說會負起責任,負起責任的方式就是不給錢,任由他們母子流浪到大街上自生自滅。
由於私生子的身分,林羿翔總是被同年齡的孩子們欺負,他又不是能忍氣吞聲的陸子,所以時常打架,截至目前為止還沒輸過,這是他最自豪的地方。
屋外星光閃爍,昏黃的燈泡時明時滅,顯得凄涼而冷清。
為她拉好棉被,林羿翔在母親額上輕輕一吻,悲哀地摩挲著她的頭髮。記憶中,只要不喝酒,她就是個奸母親。
這幾年的生活在惶恐中度過,他對未來早就已經沒有期待。
然而,與方守正的相遇又讓他燃起重新開始的希望。阿正是個開朗、有點軟弱、有點害羞,又遲鈍的少年,傻笑的時候眼角會往下拉,看起來就更可愛、無辜……而且他完全不在意那些聳動的傳聞。
和方守正在一起,林羿翔覺得自己的生命被照亮了,艱苦的日子也有了目標,他救了他。
***
星期六的下午,娛樂場所到處都是人山人海。商店街、餐館擠滿了人,平時熱鬧的學校反而沉寂了,只有三年級的教室里還留下一半左右的學生在自修。
方守正興匆匆地赴約,絲毫不覺得冷鋒的嚴寒。劉興邦以往都是和他一起回家的,但是每逢星期六,他會和等在校門口的女朋友李香雲一道定。
他曾經匆匆地瞥過李香雲一眼,她是個身材瘦小、長相清秀的女孩,和路上到處都看得到的少女差不多,齊頸直發,靈動的大眼睛,穿著別校制服,也是高一學生。
當時方守正還頗嘀咕了一陣,阿邦這傢伙長得沒他好看也沒他高,怎麼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艷遇不斷,他卻連女生的小手都沒牽過?
「重色輕友!」方守正也曾在劉興邦面前以很鄙夷的語氣說。其實他心裡羨慕得要死,巴不得自己也來上演那麼一回「重色輕友」的戲碼。
現在終於有機會了!不提別的,林羿翔就比阿邦現任的女友李香雲好看,而且又聰明又漂亮,絕對不輸給任何人!
遠遠地望見林羿翔站在田埂上,方守正興奮地朝他揮手,「翔!」
林羿翔也投以溫柔的微笑,他看見方守正了,雀躍得像只剛拿到一截紅蘿蔔的小兔子,他覺得自己就是被阿正捧在手心上的寶貝。
兩人冒著寒風,慢慢地走著,方守正的手被林羿翔攢在手心裡,收在外套口袋中,暖暖的,非常舒服。
方守正感到一股羞怯的幸福。
郊外吹著刺骨的寒風,瞼上卻冒著熱氣,他不知道林羿翔是否也感受到了,林羿翔的皮膚很好,即使同樣被冷風吹拂,也絲毫沒有發紅、龜裂。
聽著蓮蓬互相摩擦發出咯登咯登的聲音,方守正頓時有了主意。
「翔,我想去摘蓮蓬。」
靠外圍的蓮蓬已經被人摘得差不多了,池心倒是還有一些,甚至還有幾朵混淆了時節的彩蓮盛放著。
「聽說蓮花田裡有蛇。」
「不要緊,我不下到池子里,站在埂邊勾也能摘到。」
方守正彎著腰,伸手往池裡抓,手臂稍微短了點,怎麼仲都差了一點點。他試著再彎低一些,眼看就要碰到了,重心卻在這一瞬間偏栘,小小的身子幾乎跌進池裡。
「哇!哇哇!」
方守正轉動手臂,想拉回傾斜的身體;就在此時,一雙有力的手臂從後方攬住了他的腰肢。
「小心!別跌下去。」
林羿翔從背後將他摟在懷裡,靠在他耳上輕聲說。
薄薄的嘴唇若有似無地掃過耳殼,方守正的身體瞬間一僵,隨即軟軟地貼靠在他懷裡,感覺林羿翔的溫暖和體貼。
林羿翔一時之間有幾分愕然,然而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手臂開始收攏,緊緊環著方守正的腰肢,嘴唇也開始大膽地向下侵略,由耳後一直吻到頸子上……
他感覺到方守正已經癱軟了,瘦小的身體發著異樣的高熱,冷風吹過領口下裸露的肌膚也不覺得刺痛,只是傾著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任由環在腰前的雙手支撐著。
「阿正……阿正……」林羿翔一面吻著他細嫩的皮膚一面喃喃低語。幸好這個角度看不到翔的臉,而翔也看不到他的臉。方守正安心地想著。
他知道自己的頭髮已經亂了,眼神也十分渙散,嘴唇輕輕掀動著,呼吸微亂。現在的他,一定很狼狽吧……
正當方守正這樣想著的同時,林羿翔忽然扳過他的臉,輕易尋到他微啟的唇,饑渴、熱烈地吻了上去。
方守正呆住了。
「嗯……嗯……」他從鼻里發出曖昧的呻吟聲。
在屋頂上的那一次,不算真正的接吻,只是單純的嘴唇相碰觸,也許有更深一層的涵義,但就是點到為止,他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可是這回他沒辦法欺騙自己、沒辦法解釋了,不只是濕暖的唇辦,林羿翔的滑舌侵入他的嘴裡,靈活地移動和探索著,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迎合上去糾纏著,直到雙方都快窒息了才稍微拉開距離——
「老天!我在幹什麼!」方守正雙手搗緊還帶有林羿翔氣息的嘴唇,驚駭地連退三步,腳下踉艙,差點又跌進池子里,幸好在埂邊險險地停住了!
看到方守正震驚的模樣,林羿翔靜靜佇立原地,冷風吹過發梢,看上去有幾分成熟和滄桑,「對不起,我……」一向口齒流利、辯才無礙的他竟然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方守正搖搖頭,「你不用道歉,真的!」他只是不好意思說出自己也很喜歡而已。至於為什麼不好意思呢,也是因為他剛才表現得太投入、太忘形了!反而好像是他在侵犯翔一樣……
他不想被翔討厭,無論如何都不想。
腦海里昏亂地閃過劉興邦的驚嘆——天啊!你也太猛了!
心虛地撥撥額發,方守正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瞬間長大了不少。「嗯……我、我們……」
「我保證,那種事不會再發生了!」林羿翔靦腆、認真地說,不自覺地上前向方守正伸出手來,生怕他就此離開……或掉到荷花池裡去。
方守正愣住了,他囁嚅著,以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我本來想問你,我們……可以再來一次嗎?既然你不喜歡,那就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們回到鎮上去……」
林羿翔又上前逼近一步,緊緊地將他抱在懷裡,這次是更為纏綿銷魂的熱吻……
***
林羿翔的身材較高,四肢也長,站在田埂上勉強構得到蓮蓬,他站在埂邊軟軟的泥地上,試著摘採蓮蓬。
方守正站在後面拉著林羿翔的腰帶,每一次的搖搖欲墜都引起他的尖叫,試了好幾次終於採到了,林羿翔又順手拔了好幾朵冬蓮,有的還很完整,有的在過程中被碰傷了,不過那無損它們的美麗。
方守正坐在距離荷花池不遠處的大樹下,樹下設了一張木製長凳,釘死在路面,由於長期日晒雨淋的緣故,表面積滿了塵沙,方守正在坐下前先用面紙拂去灰塵,把蓮蓬和一束冬蓮擱在近邊。
小小的冬蓮有好幾種顏色,有粉紅、鵝黃、藍紫,還有……就是缺了白色。
林羿翔的皮鞋底下沾滿了軟泥,他站在水泥地上跳了跳,才回到方守正身邊。
「最近很少看到白色的荷花了。」方守正指指立領上的校徽,白荷高中的代表就是一朵重辦白荷圖騰,象徵蓮花的挺拔和高潔,「連花店都不太賣白色的荷花。』
林羿翔點點頭,在他側邊坐下,「要是有看到我一定買來送你。」
「不用,這些就夠了。」方守正縮了縮肩膀,剛才還有點陽光,又被翔抱在懷裡,還不太冷,現在他真的覺得有點冷。「找個四面有牆壁,風吹不到的地方休息吧!」他望了望四周,路樹稀疏,馬路邊有幾座檳榔攤,其餘多是些工廠和汽車的大廣告,電影看板夾在其中就特別顯眼了。
方守正指了指看板,「有了,我們可以去看電影!」
遲鈍如他沒發現林羿翔的眼中閃過一抹窮蹙的神色,「下次吧!我今天沒帶那麼多錢。」
「我有啊!」方守正拍了拍褲袋,皮夾還好端端地塞在裡面,「上次賭注贏來的三千元原封不動,一毛錢也沒花。」
林羿翔有點驚訝,「為什麼?」
「我想過了,打賭只是好玩,當然也有一點點貪婪和虛榮。」方守正不好意思地比了一下拇指和食指,表示真的只有一點點,「這種贏來的錢用得不心安,放著又很難受,好像會咬人一樣,我已經失眠了好幾個晚上!」
林羿翔不覺莞爾,原來方守正也是很樸實的人。「可以存進銀行里。」
「感覺就是不大對勁,看樣子好像擺脫它了,其實足換了個形式、換了個樣子留在身邊,心裡總是不踏實。」他低頭想了一會兒,又說,「但這是你幫我贏來的,要我還回去,我實在不甘心。」
「我沒那種想法,也不知道你們打睹的事。」林羿翔微帶歉意地說。
「這是我們賺來的賭金,所以,我們一起去花完吧!」方守正抬起頭來,樂呵呵地傻笑。
「啊?」林羿翔愣住了,這是什麼邏輯?「你是說,找個人陪你一起花錢,就不會有罪惡感了?』
「這叫心理分擔,一個人做壞事往往要承受很大的壓力,兩個人做壞事壓力就變成一半,依此類推……人多膽於就大了!」這是方守正的見解。
「會良心不安就不要做壞事啊!」林羿翔顯得有點無力。
「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找別人陪我花。」方守正聳聳肩,「雖然那樣是滿可惜的。」
聽著阿正毫無邏輯可言的推論,對上那雙晶亮無辜的眼睛,林羿翔的心底有某個角落被觸動了,他點點頭,同意了。
***
兩人痛痛快快地玩樂,看了場電影,又買了爆米花和可樂,剛好五百元。
方守正不敢看驚悚片、不想看愛情片,爆笑喜劇又不對他的味,最後決定看重新上映、著名的西部槍戰片「狂沙十萬里」。
影片過後,方守正訥訥地欲言又止,沒敢牽著林羿翔的手,這附近是鬧區,人來人往,有很多學生聚集,要是遇上熟人就尷尬了!
「很震撼。」林羿翔淡淡地說。
「我完全看不懂。」方守正低著頭,腦袋裡轉著別的念頭。
「還好,不會很沉悶,還可以看槍戰,看浩瀚蒼涼的沙漠,這就是義大利式西部片的精髓。」
「嗯。」方守正拉拉手臂,伸伸懶腰,「看完電影還這麼早啊!翔,我可以到你家坐坐嗎?我們買晚餐回你家吃,還有兩干多沒花完呢!」
林羿翔的身形很明顯地晃動一下,腳步有些顛簸;他想到那時昏時醒的母親,想到那問陰暗潮濕的小木屋,莫名的自慚忽然湧上心頭,「抱歉,我要先回家了。今天我過得很愉快,謝謝你陪我。」
方守正一時反應不過來,「不方便嗎?我們可以再散散步,逛逛夜市……」方守正仰視他的背影,忽然問覺得看起來奸高大、好遙遠。
「沒事,你別多心。」林羿翔的語氣里隱藏著痛苦,「我有事要先走了,下次再出來約會吧!」他揮揮手,沒有回頭。
「等等,翔!」方守正幾乎要尖叫了,他邁開腳步追了上去,「給我你家的電話,我晚上打電話給你。」
「我家沒有電話。」
「騙人!」方守正的臉頰抽搐著。
他本能地知道林羿翔很喜歡他,特別是他一擺出無辜的神情……只要他用這種表情看著他,就會心甘情願答應自己的任何要求。
翔,拜託你,拜託你回頭來看我一眼啊……
「我沒騙你。我的母親身體不太好,電話鈴聲會打擾她休息。」
「那、那……你有空打電話給我。」方守正迅速地在發票背面寫上自己家中的電話,再塞到林羿翔張開的手中,「我沒有自己的電話,這是客廳里的,十二點以前都可以打來……」
林羿翔不自覺地握緊那張紙片,勉強綻開最後的笑容,「謝謝,拜拜!」
翔走了,他走了!
他為什麼要走?
繁華的大街上,人聲鼎沸,方守正卻痴痴地站在紅磚道上,恍恍惚惚,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情侶的細語、孩子們的笑聲,一一掠過耳際,卻毫無實在感:心思彷佛還停留在夢中。
方守正呆立在原地,看著林羿翔的背影消失,苦苦思索著那話里的決絕和最後凄楚的微笑,好久好久,都回不過神來。
***
抱著歉疚的心情,林羿翔回到家中,母親正好打開她的老舊檀木箱,大約面紙盒的一半:燈光太暗了,裡面放著什麼看不太清楚,似乎是紙張照片這一類……
瞥見床頭上立著曲線優雅的酒瓶和半杯酒,林羿翔渾身顫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開口:「媽!」
母親匡當一聲猛地合上木蓋,回頭冷冷地瞪著他,深陷的眼底露出凶光,「怎麼這麼早回來?」語氣和表情都像正在做壞事卻被抓到的小孩。
「我……我今天不用打工。」林羿翔勉強回答:「吃過了嗎?社工有沒有來家裡看過?」他知道母親暍過酒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你這個討債的、冤鬼!」她披頭散髮,隨手抄起床邊的藤條便撲了過來,
「我為什麼要生你、要養你,長得和你爸一點都不像,又沒有用……」
林羿翔咬著牙任她痛打,始終想不透一個癌末病人虛弱得只能躺在床上,喝流質的食物,為何還那麼有力氣,打得他手腳都發腫。
他不能輕易反抗,母親的怒氣若是無處發泄就會打破杯碗割傷自己……兩樣他都不願意。
印象中,母親在酗酒之前,總是那麼美麗溫柔,會抱著他,說她愛他,他是她永遠的寶貝……日子過得再苦,也不會讓他挨餓受凍……私生子又如何?他得到的愛一點也不比其他同齡的孩子少。
那彷彿才只是昨天的事,一轉眼,母親變了,開始沉迷於一種透明的液體,只要喝下去就能忘記所有的痛苦……她曾經給林羿翔嘗過一點,嗆得他馬上吐了出來,想不透為什麼有人會喜歡這種玩意兒。
「味道怎麼樣?」她問,好像剛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
「又苦又辣。」他抽著鼻子,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用袖口細細地擦著眼淚,那時他才九歲。
「不錯!這就是人生。」她仰頭一飲而盡。
人生……人生……寫起來只是兩個字,走起來卻顛顛簸簸,又苦又辣。
他不該撇下阿正回家的,母親需要照顧……可是他偏偏後悔了,鞭子落在身上,他卻恍然無所覺,方守正的笑臉還飄浮在眼前,好像從來不曾消失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