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勉強自己迎視他們的目光,迎視宮靜川那雙深不見底的長目。
內心宛若冰火交攻,極難受,亦極難堪。但既已仰面而去,也得強撐到底。
她試著揚唇,問:「宮爺能說與我知嗎?」
那男人的五官在一室幽光中顯得嚴肅冷峻,似是無情。
氛圍窘迫!
情況變得十二萬分棘手,又二十萬分尷尬。
嚷嚷著要與姑娘再見見面、說……說話才願離去的秋涵空見事甚快,立時決定不再逗留,打了聲招呼后,也不管主人家與姑娘家有無聽見,人已退退退,再退退退,循著原路往宮宅大門疾速挪動。
反正是誰鬧出的爛攤子,由誰去收拾。嘿嘿!
這一方,宮靜川跨出幽暗的藏書閣,身後跟著那抹沉靜淡薄的女子身影。
男在前,女在後。
身為主子的他在前,自覺早將一生許給「松遼宮家」的夏曉清跟在後頭,於是就這樣一前一後靜靜跟隨,隨著他走回主院。
今日午後隨主爺一同上盛家祝壽的安丹早已提前回到主院,還在寢房的邊間小室內備妥澡盆與熱水,供主子浴洗凈身。
夏曉清有些犯倔了,宮大爺在裡邊由小廝服侍著,她就待在主院的長廊上等待,堅持不走,就等宮大爺開口答覆她的問話。
一刻鐘后,安丹將主子換下的衣物抱出,后又端來一盆凈水,他向夏曉清使了個眼色,暗示裡邊的人已結束浴洗。
夏曉清上前,接下他手中那盆子水。
「姑娘,這活兒讓我來吧,您這……」
「我來,你先去休息。沒事的。」她淡微一笑。「放心,他是你的爺,也是我的爺,我會服侍好他的。」
安丹不清楚主爺跟姑娘鬧些什麼,只是見夏曉清如此堅持,又想平常多是她幫主子爺推拿膝腿,便也沒再堅持,乖乖將臉盆水交出去。
跨進前廳,夏曉清端水徑自走入內房。
宮靜川此時背靠床柱而坐,右腳踏在地上,褲管捲起的左腿在榻上伸直,膝上捂著厚熱巾。
見她自行走進,他臉上不見慍色,默許她擅闖他的寢房。
適才在藏書閣,面對她的輕問,他當下不答,轉身就走,其實有逃避的嫌疑。
想她一直在書閣內,肯定將他所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一些話教她聽了去,原也無所謂,但她在幽暗中淚光閃閃的眸子卻讓他莫名心虛又心痛起來。
彷彿回到他退她雙心玉佩的那時,明覺自己並未做錯事,思緒卻亂極。
所以需要先穩下來,所以才選擇先走開,而現下,該談的還是得談。
見她將水端至盆架擱上,他瞅著她纖細身背,低沉徐慢道:「夏家這些年的狀況,你身在其中,不可能全然不知。夏震儒對底下養蠶收絲的小戶常是強收賤買,倘有誰不從,老二夏崇寶手邊養的那幾個打手立即上門招呼。」
站在臉盆架邊的夏曉清已旋過身。
她向他走近,臉上表情有些木然,但黑黝黝的瞳仁兒不住細湛。此時燭火明亮,映出她微紅的眼眶和猶帶濕意的頰面,那剛哭過的模樣無所循形。
宮靜川暗攥了攥手,那股莫名的心虛似乎越來越嚴重。
他抿抿唇又道:「夏家商之所以被『伍家堂』完全拋在後頭,幾樁大生意全被『伍家堂』吃下,皆因夏家商所賣之物已有摻雜使假之嫌,不僅絲綢生意如此,連幾家古玩鋪子也這麼干。」
夏曉清聽著,臉色微白,怔怔輕喃:「……我不知情況已這麼糟,我以為他們……他們……」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他們要能醒悟,當初就不會逼你出嫁。」他替她將話道出,口氣略硬,目底飛快閃過一絲野蠻。
她心口一震,下意識又輕揪前襟。
「秋大爺說你……布了局?」
「我僅是以其人之道,還之其身。安排幾場酒宴,找個深諳絲綢盤的暗樁接近夏震儒,他妄想霸絲綢盤,只是苦無機會,如今有人領入門,要釣他不難。再有,你未進朱家大門,當時夏家所收的巨額聘命得全數吐回外,姓朱的原應允要與夏家合作的生意也就告吹,夏震儒急著想東山再起,他越急,就越好拿下。」
他簡短說明,並不是那麼想讓她知曉每個細節,畢竟是以惡制惡,有些手法並不如何乾淨。
然,曉清自是明白的。
她沒再深入,只問:「所以那位深諳絲綢盤的人,是秋大爺身邊的人?」
宮靜川頷首,深深看她。
「前些時候,夏震儒聽了那人的話,大膽假冒了江南秋家的字型大小,恣偽亂真,如今證據已在手,此事可大可小,畢竟秋家與制衣局有些牽扯,若往上報,徹查下來,足可將整個夏家商連根拔起。」
黝潤眸子圓圓張著,夏曉清一時無語,只傻愣望著那張嚴峻面龐。
「我尚未決定怎麼做。若是你……你會怎麼做?」他忽而問。
若是她……若是她……沉吟片刻,最後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只希望宮爺無論作何決定,都別牽連無辜,這樣……就好。」
「即便慶陽從此無夏家商,如此亦好?」劍眉微沉。
夏曉清未立即答話,估暈著差不多時候了,她朝榻邊走去,取走他膝上已變涼的厚巾子,然後如同她這半年來時常為他做的,她從一旁長匣中挑出些許膏藥,搓熱后,坐在榻邊為他推拿。
她低眉斂睫,再言語時,幽微聲音帶著一絲輕啞。
「那時遷走我娘、我爹的墳,宮爺又讓人將那兩座墳的外表,還原成原來模樣,自那時起,我已算是出了夏家,之後又來到北方……慶陽有無夏家商,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了。」
宮靜川心中波瀾微起。
看著她靈巧的手,又靜瞅她輕垂的臉蛋,他看了好半晌,實不知那句話為何會通到嘴邊,接著自然而然溜出薄唇——
「你遲早要嫁人,嫁了人,冠上夫姓,夏家的事確實與你不相干了。」
按揉他左膝穴位的小手突然頓了頓。
她臉壓得更低,才想繼續手邊的事,宮靜川忽覺有什麼滴落在膝腿上。
濕熱濕熱的……是……淚水?!
她、她怎又哭了?!
宮大爺驚得一顆心突突跳!
他最怕她這種哭法,完全讓他……實在是……雖不知罪犯何條,卻很想乾脆在她面前九死以謝罪!
「曉清……」他收回腿,挺起上半身朝她傾近,才探手欲扳起她的臉,面前姑娘已然退開,起身盈立。
她站著,他坐著。
她終於揚睫,勻頰掛著兩行清淚。
他定定看她,無數意緒在心中糾纏。
猛地一波狂潮打來,從她濕潤的、幽深的、情絲盤繞的眸中打來,打得他渾身隱隱疼痛,尤其左胸之內,而那樣的痛正慢慢加劇,往魂的深處鑽……他到底怎麼了?
「宮爺,我知道我當時那樣……那樣做……我、我……」淚一直湧出,她十指絞緊,拚命壓下想哭的感覺,努力想把話說清楚。「……我把雙心玉硬塞給你,是我做事欠思慮,但我覺宮爺很好,確實是很好、很好的……至於那個求親之舉,我……我都說了,是玩笑話……」
—陣熱淚威肋著要奔流出來,若是壓不下這一波,後邊絕對是潰決而出,她突然微微發顫,雙眸眨也不敢眨,只知深深、沉沉地呼吸吐吶。
不哭。她沒有哭。她沒有。沒哭。
男人此時起身朝她而來,她宛如帶到驚嚇的小免,驀然後退兩步,兩手還護衛般環抱自己,衝口便道:「別過來!你……你別過來……」
宮靜川瞬間臉色一變,眼神亦變得晦暗難明。
他應她所求佇足,沉聲道:「你不是將玉硬寒給,我你——」
「我做的那些事,讓宮爺感到困擾了。」
她氣息緩了緩,原是撇開臉容,此時再次面對他,眼眶紅通通,卻微微一笑。
「我想說的是,我既已隨宮爺回北方,進『松遼宮家』做事,就沒再想過婚配之事,只盼這一生在松遼安度,宮爺無須為曉清的婚事多費思量……倘是……倘是宮爺以為我有什麼覬覦之意……請宮爺放一百二十個心,人貴自知,我是什麼身分,我心裡清楚,這份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我只想為奴為婢報答你,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想的,真的……我什麼都沒想,是真的……」
說「是真的」三字時,她眸光一垂,覺得這三字彷彿是在說服自己,明明傾心傾意,卻要說服自己什麼都沒想,頓時間,心裡狂鬧。
「夜深了,宮爺也該就寢。」
丟下話,她沒敢再看他一眼。
像把內心苦澀盡數吐出,餘下的已不干她的事一般,她轉身就走。
水青裙襬拂過門坎,薄薄纖影走在朦朧燈籠火下的迴廊,很快地走出主子院落。
至於那個遭「遺棄」的主子,雖不是絕頂的辯才無礙,但尋常時候明明是說話有條不紊兼之思緒清晰、見事銳利的主兒,偏偏在某個姑娘面前,他常要被攪得頭昏腦脹兼之頭重腳輕。
約莫過了半炷香時間,宮靜川才陡然想出教他傻怔在原地的癥結所在。
我只想為奴為婢報答你……
……為奴為婢?
為、奴、為、婢?!
難不成她當初答應得那樣乾脆、神情那樣溫馴,絲毫不抗拒就跟他回北方,然後乖乖接下鹽場帳管之職,且天天這樣努力、儘力、奮力地做事,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他於她有恩,為了報恩,所以她委屈自己?
這個混——不!不能罵她!不是她的錯,她、她她很好,錯的都是他,沒事幹么跟她提嫁人之事!
宮家的奴脾不夠多嗎?還需要她來湊一腳嗎?她、她……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
我很喜歡這樣的人,很喜歡……
喜歡這樣的你……
驀地,他那「後知後學」的臉紅之症再次發作,且一發不可收拾,比之前幾次都要嚴重,紅潮不僅染布他面龐,更涌往四肢百骸,教他里裡外外、上上下下全紅了個遍,心跳飛快。
她說的話,他記得那樣清楚,每每一想,胸中就發熱。
他從不覺自己當初退回那半片雙心玉佩有何不對。
然而此時此際,心頭沉窒,喉中緊澀,他竟有院惜與慌亂之感,就覺得,自己是否真做錯了什麼……
鹽場的春酬在昨兒個已盡數撥出,手邊的事終於緩了些,夏曉清在宮家撥給她住下的院子里簡單用過早飯,接過果兒遞來的清茶,忽而有些怔忡。
「小姐,怎麼了?」果兒瞄了眼那杯茶,看不出個所以然。
夏曉清回過神,抬頭笑了笑。
「果兒,都跟你說多少次,別再喊我『小姐』,都大半年了還改不掉。這兒的小姐只有明玉和澄心,我和你一樣,都是受雇子宮家的人。再有……你也別只顧著服侍我,往後倒茶、端水這些事,我自個兒來就好。」
「小姐,我不服侍您,還能服侍誰去?如意、如福、如春、如喜都在明玉大小姐和澄心小小姐院子里,用不上我啊!而且當初宮大爺帶咱們回北方,本就要我一直這樣服侍小姐的。再說了,小姐這個院子才我一個服侍丫鬟,頂多出門時還配個大智當馬夫,您瞧瞧府里畲大管事,他那頭就有四個跟班,大爺撥給他專用的馬車可比小姐用的那一輛寬敞多了呢!」
夏曉清沒想到會被一個小丫頭堵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當初被帶進宮家,只覺有個小地方棲身便可,府里大管事依著主子指示,額外安排了兩位婢子照顧她的起居,皆被她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