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葉知秋走進大廈,想了想還是停住腳步。站門廳里回頭看著那輛卡宴動開走,她很有點暈,也不知道是朗姆酒作怪還是被這朵突然的桃花砸的。可是老實講,這感覺還真不壞。她搖搖頭,決定不胡思亂想,先去睡覺是正經。她掩著嘴打個呵欠,穿過門廳走去按電梯,突然身後有人叫她:「秋秋。」
她一驚回頭,只見門廳一角沙上站起一人,那邊光線昏暗,但還是一眼看見正是白天才見過面的范安民。他俯身將手裡的香煙按滅在煙灰缸里,然後走了過來。
「你在這裡幹什麼?」葉知秋皺眉看著他,他看上去神情黯然,頭也有點凌亂,眼睛里泛著紅絲。
「我們找地方坐坐吧,秋秋,我想和你談談。」
葉知秋苦笑了:「又有什麼好談的呢?千萬別是為白天女朋友來我面前示威道歉,我不喜歡那場面,不過也算了,反正下周找個時間去銀行把手續辦完,以後你們就是想到我面前炫耀,只怕也沒什麼機會了。」
「我的確是想來道歉的,可是坐這坐了兩個小時,提不起勇氣跟你打電話,我已經跟你道了太多次歉,你也說了很多:算了,算了。我在想,一切真的都能算了嗎?」
「不然怎麼樣?」葉知秋呵呵笑了,「你別在我面前扮情聖,我這會喝多了,你要硬拉著我陪你懷舊,可留神我借酒裝瘋。」
「秋秋……」
葉知秋擺一下手:「真的還是那兩個字:算了,我不想聽。戀愛快六年,在準備結婚時分手,回憶的確不少。可是我還想放自己一條生路,以後好好生活下去,你願意追憶隨便你,不要扯上我,更別指望我對你的心事負責,我們都自求多福好了。」
電梯駛了下來開了門,她正要走進去,只聽身後又是一個女孩子不大不小的聲音:「安民。」
她和范安民一齊回頭,范安民的女朋友正站在大門那裡,緊盯著他們倆。葉知秋禁不住搖頭大笑:「你們倆還真是逗呀,是排練好了的吧,總這麼一前一後出場。」
電梯門在她面前徐徐關上,她連忙伸手去按也來不及了,只能看它上行而去,不禁惱怒,轉頭看著他們。
范安民轉頭看著那個女孩,聲音疲憊地說:「小靜,你又來幹什麼?我真的不喜歡你這樣跟著我。」
那個女孩子走過來,挽住范安民的胳膊,眼睛卻看著她,十分誠懇地說:「對不起,葉小姐,白天是我不好,你不要怪安民,他已經責備我了。我決定親自來跟你道歉,請原諒。」
「忽然之間,都來求我的原諒了。」葉知秋譏誚地笑,「我的原諒對你們來說很重要嗎?我如果不原諒,你們會不幸福嗎?」
那個女孩頂不住她的注視,移開了視線,但還是小聲說:「你怪我可以,不要怪安民,他心裡已經很難受了。而且我覺得兩個人如果真的相愛過,就算分手,也應該祝福對方,何必非要讓對方覺得負疚。」
葉知秋看看她,再看看范安民,微微笑了:「這位小姐,你的大度謙卑、天真善良給我印象十分深刻,可是你真的錯得離譜。我不愛看這種戲碼,更別逼著我參演。直接講就是,我不想要你們的祝福,也不打算祝福你們,你們的生活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以後可以省點事別出現在我面前了。」
另一部電梯下來,裡面走出兩個人,葉知秋走了進去,按了關門鍵,再按27樓。電梯門合上,偏白的燈光照射下來,電梯門上的鏡面里印出她,面孔上那個無奈的苦笑如此慘淡,讓她自己也有點不忍心看了。
好象這段時間來她經常這樣在笑,嘴角努力上提,不過總是提了一半就氣餒般放棄,於是那個沒法最終完成的笑就似笑非笑掛在了嘴角,看著很有點諷剌的味道。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實並沒諷剌誰的打算,她只是想表現得若無其事,可是裝沒事比她想象的要難多了。
葉知秋走進自己租住的小房子,這裡原本屬於張新。開商送的精裝修他基本沒動,房間陳設到了極簡,她住進來以後,盡量按自己的愛好做了簡單的布置,床上鋪的杏黃色床罩,小小的沙罩了白色亞麻布,靠窗子的地台放了塊花色繁複的羊毛地毯,看著總算有了點家的感覺。
她扔下小手袋,脫下皮靴,坐倒在沙上,將雙腿架上茶几擱著,鈍鈍地看著面前沒打開的電視機,一個念頭浮上心頭:還真不如跟自己的房客去一夜情的好,省得回來看這場面。
她已經沒力氣譴責自己這個有些無恥的想法了,反正那點本來可以幫她一場好夢的酒意被這麼一鬧,現在完全沒了。
站在樓下門廳里的那個男人,和她戀愛將近了六年。
他們同齡,住在同一個廠區宿舍,應該說得上青梅竹馬。可宿舍區的規模實在太大,要追溯的話,兩人只在幼兒園有同學之誼。范安民小時候上的不是葉知秋上的子弟小學,中學時他考上了市重點學校住讀,然後考上了外地大學,他們以前最多能算個見面臉熟而已。
真正走到一起,是葉知秋畢業后最彷徨的日子。她實習了幾家服裝公司,但工作始終沒著落。本市服裝企業多半集中在江北,她選擇最經濟的出行方式,每天坐輪渡過江往返。
已經將近秋天,可是天氣仍然炎熱。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天色還是明亮。走下長長的石階,穿過躉船上了輪渡,聽起航時汽笛「嗚……嗚……」的長鳴,倚著欄杆坐著,看濁黃的江水騰起白色的浪花,帶著江水氣息的風迎面吹來,並無多少涼意,但還是讓人覺得爽快。她鬱悶地看著漸漸逼近的對岸,只想著自己的工作,如果這次在索美仍然不能轉正,恐怕是不是該考慮放棄做服裝設計師這個想法了。
葉知秋的父親喜歡美術,從小就開始讓她學畫畫,但她也說不上有多愛好這個,上了美術學院后,看多了大師的作品不說,光看看有天份的同學,她就知道,自己幸好填志願時堅持選的是服裝設計專業。因為有比較就知道,自己在美術方面功底算是可以,但天資和靈感就只能說是普通了。
然而服裝設計一樣需要靈感,她有點氣沮地承認,自己懂得欣賞,但設計出來的作品始終沒有讓人激賞的地方,這方面有她的好友辛笛做對比,她不能不服。
船靠了岸,她起身隨著人流穿過躉船再走上跳板上石級,身子突然一歪,涼鞋細跟陷進了跳板縫隙里,身後一雙手臂及時扶住了她。她沒顧上回頭,扶住身邊的欄杆,說聲「謝謝」,急忙用力抬腿,居然腳抽了出來,鞋子留在原地沒拔起來,一時大窘,身後那人蹲下身去,握住涼鞋一拔,抽了出來,然後將鞋子放到她腳邊,仰頭看著她笑了,那是一張英俊而明朗的年輕面孔。
葉知秋臉漲得通紅,將腳穿進鞋子里,再度道謝。他站起身,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笑著說:「別客氣,走吧。」
兩人一起踏上石階上岸,再朝同一個方向走。葉知秋才現兩人居然同路,住一個宿舍區,說起來父母都是同事,還有共同認識的朋友。
范安民大學畢業后回了這邊,他學的機電專業,順利進了一家外資公司,從技術人員做起,每天一樣趕輪渡去江對面上班。兩人時時會在船上碰面,慢慢熟識起來。葉知秋講起不會說給父母聽的職業上的苦惱,范安民能夠理解,也能風趣地開解她。
她漸漸放鬆了心情,沒那麼患得患失想求表現,反而在店面布置、貨物陳列上揮出了才能,得到老闆的賞識,簽下了寶貴的正式工作合同。
她在輪渡上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范安民,他也由衷為她開心。
再到接下來的相戀,就實在太順理成章了。
她忘不了那些美好的戀愛時光。范安民上班時間比較有規律,總是堅持在輪渡碼頭等她,兩人一塊往返。到了冬天,輪渡上寒風剌骨,范安民會解開自己的外套,將她摟進衣服里,讓她靠裡面站著,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風。
休息時,他們一塊出遊,她有時會背上畫板寫生,他說他最愛看她畫畫時專註的神態。她偶一回頭,都能看到他愛戀的眼神。
兩人在一起,總有講不完的話,直到進廠區宿舍,才依依不捨分開。雙方父母知道他們戀愛時,都持了鼓勵的態度,覺得相互知根知底,兩個孩子看著又著實般配,算是不錯的選擇。
再後來,葉知秋不斷升職,工作越來越忙,再沒什麼閑暇畫畫自娛了。為了節約路上的時間,她到江北租了房子,有時范安民下班,會過來和她一塊做飯。當第一次他留宿時,兩人一樣緊張。他們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個。曾經她以為,他們也會是彼此的唯一。
想到這裡,她緊緊閉上了眼睛,阻止自己想哭的衝動。自從那次接了父親電話,在異地商場樓梯間大哭以後,她就告訴自己,不可以再為這事流淚了。
等這一陣酸楚過去,她起身拿了睡衣去洗澡卸妝,對著鏡子再度審視自己的臉,這張臉看上去仍然年輕、光潔。可是她自己知道,她不再是當初范安民愛上的那個愛嬌的女孩子了。
她的神態日益冷靜,笑容越來越禮節性,談吐越來越大方,言辭越來越犀利。公平講,這些都不能歸罪於失戀。幾年職業生涯下來,不得不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不得不摸索著成長,怎麼可能不變得成熟。
其實在失戀以前,范安民已經不止一次半開玩笑地抗議過,說她變得比以前世故,不再天真。她沒當一回事,只覺得這個年齡還天真的話,倒是有點可恥了。而且她想她至少在范安民面前是不用偽裝自己的,還撲進他懷裡,笑嘻嘻問他有沒變老變醜,他抱著她認真端詳,然後搖頭:「在我眼裡,你永遠最美。」
那樣的情話,他現在講給一個天真女孩在聽吧。
葉知秋抬手,就著浴室未散的水蒸氣塗抹著鏡子,抹去對自己的注視。她想永遠天真得可恥,大概才是幸福的。如果可能,她也願意象樓下那個女孩一樣,保持那樣清純的笑容,保留那樣對愛人依賴的眼神。可是她哪裡有選擇的餘地呢?
也許在那個女孩子出現之前,他們之間就已經有了問題,只是她沒正視,她實在是對那份感情太過於有信心了。她頭一次這樣想,同時嘲笑自己:被那麼年輕溫柔家境又好的女孩子寸步不放地跟隨,換了你是男人,大概也要動心吧。
相比之下,一份快六年的、進入疲勞期的感情算得了什麼呢?
鏡子上的蒸汽消散,鏡中的她嘴角再度掛著苦笑,這個苦笑算是失戀留給她的一個最明顯的印記。她知道,什麼也不能改變了,只能接受現實。
葉知秋去了信和上班之後,最煩的一點是信和一周只休息一天,雖然她早知道服裝行業這麼做是常事,本市只有索美等少數幾家服裝企業做到了周末雙休,而且就是在索美,她雙休也經常加班。可是被這樣直白地每周剝奪了一天休息,很是不爽。
不爽歸不爽,情人節的第二天,失眠大半晚后,她也只好按時起床去上班。銷售部門的事情一如既往的多而繁雜,剛和一個外地經銷商談換貨問題談得口乾舌燥,才喝一口水,劉玉蘋打來電話請她過去,她一坐定,劉玉蘋就說:「小葉,你上次提議的產品畫冊,我覺得不錯,小娜也很贊成。她剛才介紹一家廣告公司跟我談了一下,他們送來了計劃書,你可以看一下。」
葉知秋接過計劃書,並不翻開:「劉總,各個部門有各個部門的職責,如果您把這件事交給設計那邊做,我這邊就不用表意見了。」
「不要賭氣呀小葉,我知道這是市場部工作的一部分,理應和你先商量,只是我的確有點小小私心,小娜是我女兒,從來不象你一樣專註工作,現在難得她主動請纓,我也希望給她一個鍛煉的機會。」
葉之秋沒料到她這麼坦白,笑了:「劉總,工作的事我不會意氣用事。只不過我已經把關於畫冊的構想全寫進計劃交給您了,本來畫冊屬於策劃部門工作範圍,但信和並沒有專門的策劃部,只市場部有一個策劃專員,所以我才做了那份計劃。其實您也看得到,我眼下手頭的工作確實多得忙不過來了,如果銷售助理再不到位,恐怕會影響到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更不要說騰出時間去管畫冊。」
劉玉蘋也笑:「放心小葉,我已經叫人事部儘快把銷售助理招聘到位。但是畫冊的事,我也跟小娜說好了,必須以你的計劃為基本思路,拿出更具體的策劃,交你過目后才能開始拍攝。這孩子對市場根本還沒找到感覺,我拿錢做畫冊是想幫助銷售,可不是用來給她玩票打水漂的。」
老闆娘話說到這個份上,葉知秋當然只有點頭。她並不願意攪進老闆的家事之中,奈何老闆根本沒打算把家和企業分清楚,大概在她的概念里,家和企業根本是一回事,而自己必要時也得配合她的家教大計。
出了老闆娘辦公室,手機響了,她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你好。」
「你好,許至恆,你的房客。」
葉知秋吃了一驚,一邊往自己辦公室走,一邊說:「呃,好象還沒到交下一季房租的時間吧。」
許至恆笑出了聲:「就知道你要這麼說。晚上一塊吃飯怎麼樣?別一口拒絕,因為我明天可能還會打過來。誰讓你的號碼就貼在冰箱上面,我只要一進廚房就能看到。」
他語氣輕鬆,葉知秋也沒法再端著了,只能含笑答應下來。許至恆提出過來接她,葉知秋告訴他,自己還得去商場一趟,不如直接約好時間地點碰面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