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到北京時,是早上七點,一下火車,儘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冷得打了個哆嗦。沈小娜穿得比葉知秋清涼得多,馬上凍得叫出了聲,兩人快步疾走,到計程車站排了半天隊才算輪到一輛車。清早的北京,照例是交通擁堵,葉知秋訂的國展附近的賓館,她閉目養神,沈小娜卻惱火地嘟噥著:「坐飛機來多好,偏要坐火車,吵死了,一個晚上都沒睡好,現在又堵成這樣。」
「你媽明天過來都是訂的火車票,你省省吧。出差習慣了,就無所謂了。」
「會習慣才怪,哪怕訂軟卧也好一點。」
「萬一跟兩個大男人同一個軟卧車廂不是更不自在。」葉知秋無奈,想這次帶她來出差,可真是自討苦吃。
果然沈小娜繼續牢騷:「反正以後我出差堅決要求坐飛機,再也不坐火車了。」
葉知秋懶得搭腔,只看著窗外車流。
「唉,真是不來北京,不知道中國人有錢。」沈小娜對著她那側一輛奧迪R8感嘆,「秋秋,今天時間怎麼安排?」
「放下行李,你去商場和農展館那邊的面料展,我去見這邊以前的代理商。」
「哎,我以為是跟你一塊行動,一個人轉多沒勁。」
「你真當是來逛的呀。」葉知秋哭笑不得,「跟著我也行,話說前頭,不許叫累,不許唧唧歪歪。」
可是好容易到了預訂的賓館,沈小娜又開始唧唧歪歪了:「這什麼破賓館呀,最多兩星,外面環境這麼差,大堂都又小又黑,房間肯定好不到哪去,幹嘛要住這裡?」
前台服務員已經對她側目而視了。葉知秋一邊遞身份證進去,一邊對沈小娜說:「你省省吧大小姐。」
「為什麼要省,出差這麼累,住舒服點不是應該的嗎?我媽也沒刻薄到這一步吧,以我們的報銷級別,怎麼也能住好點的酒店呀。」
「我叫你省點口水。明天服裝展開幕,國展這邊肯定堵得一塌胡塗,這賓館離得近,步行幾分鐘就夠了,好不容易託人才訂到的。」
沈小娜這才閉了嘴。辦了入住,葉知秋進房間馬上洗漱換衣服:「我跟人約好了,二十分鐘以後出,你想跟上我就抓緊時間。」
沈小娜手忙腳亂打開行李,轉眼衣服攤了一床,葉知秋這才知道她怎麼會帶這麼大個行李箱,不禁望天嘆氣:「去見客戶,穿普通一點就好,鞋子要適合走路的。」有一句話終於忍了回去,只在心裡加上:「我好當你媽了。」
一天跑下來,和原來的幾個客戶分別取得聯繫見面溝通,再去看了地處偏僻,仍有信和產品設櫃在賣的一家商場。沈小娜累得兩眼無神,拖著腳步走路,吃飯也沒胃口,徹底被整服了。
「北京實在是大得離譜。原來你這麼辛苦,天哪。」
「你媽來了,記得把這話說給她聽,不過也不用說了,我估計她心裡明白著呢,她就是這麼做過來的。」葉知秋笑著說,「好啦,現在活幹完了,你自由活動去吧。」
沈小娜哼了一聲:「我還有力氣活動?我只想回去躺著。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
「你忍到這會才叫累已經算有用了。」
兩人回了賓館,各據一張床躺下休息,可沈小娜到底年輕,休息一會就跳了起來,說要去后海酒吧,葉知秋擺手:「我沒那力氣折騰。」
沈小娜洗澡換衣服化妝,葉知秋看她的打扮,白色寬肩長袖針織上衣,短褲長靴,只能承認很誘惑,是標準泡吧的樣子,她想再要多說,就真**家的媽了,可又不能不說:「你一個女孩子自己注意安全,晚上不要回來太晚。」
沈小娜算是給面子點了點頭,出門走了。葉知秋接了許至恆一個電話后,靠回床上,拿出筆記本把今天走訪客戶的情況做簡單記錄,照劉玉蘋之前的態度,似乎有點放棄北京市場了,但她該做的功課還是不能拉下。
看看時間,快晚上八點了,她給辛笛打電話。
「秋秋,到北京了嗎?」
「來了,在賓館。秀準備得怎麼樣了?布展應該快差不多了吧」
「唉,布展那邊我都沒空去看完成到哪一步了。才跟模特走完台,現在在房間里整理明天的掛樣,以前年年都是你監督展場裝修,幫我最後確定挂面,今年得靠我自己了。好秋秋,你沒事的話過來幫幫我吧。」
葉知秋略微猶豫,幫辛笛不是問題,她確實怕碰上曾誠,再一想,曾誠一向很放權,根本不會插手已經交代下去的具體事務,以前布展,他都只在最後才來看看效果:「房間號碼告訴我,我過來。」
辛笛住緊挨國展旁邊的一家五星酒店,葉知秋穿上件厚運動外套,拿了包步行過去。上樓敲門,來開門的是辛笛的助手小王,看到她就親熱叫「秋秋姐」。她進去一看,這是一個大套間,三個活動掛桿上掛滿了衣服,大部分是夏裝。沙上擺滿了各式皮包、鞋子、圍巾等配飾,辛笛和幾個助理設計師、助手正逐一搭配著。
葉知秋放下包,脫了外套,馬上動手幫著將服裝按色系做一個分類,再將配飾分別放好,拿他們的展位裝修圖過來看,確定了幾個區域的過渡,然後讓助手進行搭配,她拿紙筆過來編好順序。
辛笛鬆了口氣:「你救了我的命,我怎麼也沒想到擺挂面這麼麻煩。」
「今天初步排好,明天參展商肯定是提前進場的,按編號掛好以後,再整理汽燙,叫他們手腳利索一點就行了。」
忙碌了一個多小時,衣服整理好了,辛笛讓他們各自回房休息,讓和自己同房間的一個助理設計師先去另外房間坐會:「今天最好都別野出去玩,明天要早起,忙過了明天,晚上的時間就是你們自己的了。」
室內安靜下來,兩人仰靠到沙上,一齊將腿擱上茶几,辛笛對著天花板長出了一口氣:「秋秋,我現在才知道,這幾年你給我救了多少場。」
「用得著跟我客氣嗎?」
辛笛一向專註於設計,不喜歡敷衍不相干的人和事,懶得和公司主管布展的市場和策劃部門打交道,以前葉知秋和她同事時,會不聲不響抽時間幫她把這些工作做好,這次來參展,她才意識到這一點:「我哪是跟你客氣,我是在反省自己,唉,才華說不上多高,臭毛病倒是不少。」
「這些活是助手該乾的,有空的時候訓練一下他們就行了。」
「這些少爺小姐個個眼高手低,一心想的全是揚名立萬一戰成名,也不想想我熬了六年多才等到明天這個機會。」
葉知秋笑了:「明天你好好表現,你行的。」
「五點,凱賓斯基,完了有自助酒會。」辛笛一看她的表情就火了,「別跟我說你不來呀。我們以前約好的,一定要看到彼此成功的時候。」
想起年少時相互的鼓勵,葉知秋笑了:「你能成功的,我一直堅信。我叫人送花過來,我真不能來,小笛,改天請你吃飯給你慶祝,你點地方。」
辛笛怒視她,她只笑,安撫地拍她。辛笛知道她的主意別人改不了,只能哼一聲,順手遞張參展工作證給葉知秋,「拿著吧,省得明天早上排隊換證。」
葉知秋還是搖頭:「我明天早上跟老闆一塊呢,戴個索美的參展證先跑進去,她看著得啥想法。」
辛笛側頭看她,她神情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秋秋,你這樣什麼都考慮到,活得累不累。」
「我要考慮不到,給別人給自己惹下麻煩再來收拾,只會更累。」葉知秋看下時間,快十點了:「回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她拿上外套,跟辛笛再見,下了電梯穿過大堂,迎面卻碰上曾誠走進來,一瞬間她幾乎想側過臉去裝沒看到,卻又意識到這念頭實在是很蠢,只能笑著打招呼:「曾總,晚上好。」
「晚上好,知秋,你也住這邊?」
「不,我住附近,過來看看小笛,先走了,曾總再見。」
她也不等曾誠回答,拔腿要走,不料曾誠笑道:「知秋,怎麼我覺得你有點躲著我。」
葉知秋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已經邁出的步子硬生生煞住:「曾總,哪有這回事。」
曾誠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不早了,我送你過去。」不等她說什麼,已經轉身替她拉開門,葉知秋只能先走出去。北京初春的夜晚頗有寒意,走出去后,葉知秋將運動外套的拉鏈直拉到下巴底下。曾誠穿著西裝,襯衫還敞開一粒扣子,他走在她身邊,隔得並不近,但葉知秋依然有說不明白的不自在。
她從進索美開始,就和其他員工一樣,對著不怒自威的曾誠會不由自主緊張,用辛笛的話講就是「被他的眼睛一掃,心裡就會七上八下」,哪怕現在辭職了也做不到言笑自若,更別說是在接了方文靜那個電話后。想到那通電話,她只能暗暗嘆氣,搞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攤上如此脫身不得的戲碼。
曾誠突然指一下路邊:「記得這裡嗎?」
這是一個小小的社區醫院,門前亮著應診的燈箱。葉知秋立住,她當然記得。幾年前,她在索美工作,也是到北京來布展,不適應天氣變化,突然感冒了,當時沒太在意,仍然強撐著加班到凌晨把工作做完。
回酒店睡了幾個小時,葉知秋開始燒,跟她一個房間的辛笛嚇得連忙架她上醫院。兩人從酒店出來,看到這個社區醫院,葉知秋堅持自己進去打針,叫辛笛趕緊去展場繼續工作。醫生給她量體溫,一看38度7,馬上拿個口罩捂到她臉上,一臉嚴肅地說必須轉到市立醫院,葉知秋這才想起,此時是**的第二年,去年春天那一場災難她記憶猶新,幸好去年展會回去以後,疫情才全面爆開來,參展的人直慶幸,再晚歸一周,就都趕上隔離了。
她頓時白了臉:「不是要把我送小湯山吧,不要啊。」
中年大夫一臉嚴肅:「不見得是小湯山,但得轉院是肯定的。這是制度,今年雖然沒疫情,可是我們也得執行規定。」
她那會遠沒現在處事的鎮定,嚇得六神無主,兩隻眼睛一下蓄滿了淚水:「可是我是過來出差的,馬上要回家了,您給我開輸液不行嗎?我這就是感冒燒,沒別的不適,真不是**。」
年輕女孩子淚光盈盈的眼睛多少打動了點醫生,他說:「那你先在這輸液觀察,如果燒不退,還是得轉院。」
她戴著口罩在注射室一角輸液,越想越心酸,眼淚忍不住往外淌,拿出手機給范安民打電話,只叫一聲他的名字,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范安民急得在電話那頭連連追問:「秋秋,怎麼了?」
她忍了又忍,才瓮著聲音說:「沒事,就是感冒了,有點難受。」
范安民稍微放心了,趕緊囑咐她馬上吃藥,如果不舒服馬上上醫院。
她吸著鼻子,彷彿這點安慰讓自己寧定了許多,記起范安民正上班,連忙說:「沒事,掛了,你工作吧。」
接著差不多過半個多小時,范安民就抽空跑樓梯間打個電話過來問她情況,雖然只能聊短短几句,也足以讓葉知秋心情放鬆下來。
她正接著電話,卻看見曾誠和辛笛一塊過來了,雖然戴了口罩,她也臉紅了,她當時還在奮鬥起步階段,一心求表現,給老闆看見自己生病,居然只覺得緊張,絲毫沒有為工作累病後的委屈感。曾誠問了下情況,然後囑咐辛笛在旁邊陪著她,輸液完了馬上回酒店休息,就轉身走了。
「那天我進注射室,看你那樣病怏怏靠著輸液,眼睛哭得腫腫的,對著電話還笑著說沒事。好象是那一次,我才注意到了這個做市場的女孩子,看上去嬌滴滴的,可實在堅強得很。」
曾誠的聲音溫和,語不疾不徐,葉知秋的緊張心情總算松馳一點,笑道:「那是頭次在外地一個人生病,確實很嬌氣。再以後算是慢慢學會了照顧自己,有點苗頭,立刻吃藥或者自己上醫院,不給別人添麻煩。」
「你的確成長得很快,出了我的意料。」
聽到從不輕易褒獎員工的前任老闆的肯定,她卻實在說不上開心。成長?當然是成長了,可是成長從來是件無可奈何的事情,更何況成長到現在,她再找不到一個可以在病中、在軟弱時刻用來呼喚的名字了,一念及此,她就黯然。
慘白色的燈箱照出一圈光亮,她努力想笑,但笑得苦澀,曾誠注視著她,輕聲說:「也許我逼著員工成長的方式太殘酷,讓一個女孩子太早承擔太多責任。尤其是你,知秋,看你後來獨擋一面,有大將之風,我有心疼的感覺。」
葉知秋聽得完全呆住,她看向他,他神情平靜,彷彿剛剛講的只是再平常不過的話。她囁嚅一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曾誠卻開了口:「走吧,這邊風大,小心著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