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手機來電顯示是曾誠的號碼,葉知秋一時猶豫,可是也不能不接聽。
「知秋,出酒店后右拐,我在旁邊路上等著你。」
葉知秋詫異,可是只能低低「嗯」一聲掛了電話。她厭倦地想,是非躲也躲不掉,不管曾誠或者她再怎麼小心也是枉然,如此私下見面,更顯得曖昧不明了。如果換一個人,她肯定會明確拒絕,可是曾誠的口氣其實從來是不容她有拒絕這個念頭的,迄今為止,她好象也只拒絕過那個求婚。
她再坐一會,出酒店到了右側一條林蔭道,那邊靠馬路邊停了幾輛車,曾誠的奧迪也在其中,她拉開車門坐上去,淡淡的煙草味道傳來,曾誠將抽了一半的香煙掐滅,順手開了車內頂燈。
「今天老沈找你談的是很讓你為難不開心的事情吧。」燈光下他神情鎮定地看著她,沒有任何不安或者剌探的意味。
她當然知道曾誠的出點是關心。他一向目光犀利,平時不管服裝的沈家興約她在外面談事情本身就不尋常,更不用說他也了解信和的情況。可是她不願意對著前老闆訴苦,更不願意去打聽消息來取悅現任老闆,只能在他的注視下努力讓自己顯得坦然輕鬆:「有些棘手,不過問題不大。」
曾誠笑了:「知秋,你在我手下工作六年,我從來沒見你用剛才看老沈的那種眼神看我,稱得上凌厲了,問題不大才怪。」
葉知秋清楚自己遠沒象面前的曾誠那樣修鍊得完全喜怒不形於色,在酒店時大概七情上面得全落入了他眼中,苦笑道:「那是因為您沒給我出過我能力範圍以外的難題。」
「是嗎?我倒是記得,有一年你出差貴陽,趕上國慶假期,我又讓你趕回來監督本地專賣店的開工,你買不到機票,又沒補上卧鋪,硬坐了近三十個小時火車回來,第二天馬上上班。這個也在能力範圍以內嗎?」
「您怎麼知道?」葉知秋有些驚訝,她從沒有對著老闆或者上司訴苦的習慣,而曾誠也顯然不是樂於聽部下邀功的性格。
「我知道的不止於此,不過不要把我想得委瑣,」他淡淡地說,「那會你有男朋友,我有太太,我對你沒有非份之想,也不願意讓我的關心困擾到你罷了。」
葉知秋內心略為翻騰,那次辛苦的出差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她一向把工作上的勞累視作工作的一部分接受下來,完全沒想到老闆會注意她這麼長久,而這個注意來得如此不動聲色。
「信和的事情對我來說完全不構成商業秘密,我仍然只是關心你,只是現在,我可以坦然表示我的關心。」曾誠顯然比她來得平靜得多。「知秋,希望那個求婚沒徹底毀了你對我本來有的一點信任。」
可是有了那個求婚,畢竟一切都不一樣了。葉知秋抬頭接觸到他溫和的眼神,也笑了,他一向有讓人鎮定下來的能力:「曾總,無論在不在索美工作,我都是信任您的,我只希望我不辜負您對我的信任。」
「你真信任我的話,大概也不至於出下策跳槽到信和了。」曾誠哂笑,葉知秋頓時垂下了頭,「對不起,知秋,我沒別的意思,只想提醒你。你敬業的程度是沒問題的,但不要過份投入,讓自己陷進沈總和劉總的爭執裡面去,那是職業經理人的大忌。至於老沈,最近他跑開區那邊很勤,他的意圖我多少知道一點。」
葉知秋馬上說:「不,您別跟我說這個,我聽到了也不會轉告沈總,我在信和的工作我很清楚,不會去完成能力或者職責範圍以外的任務。」
曾誠點點頭:「在民企能夠堅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我送你回家,」他動車子,看著前方,語氣平和地說,「另外,我希望你這次不要再那麼硬撐,有什麼事需要我出面的儘管說,千萬別把那個求婚當一個負擔,我只是提供一種可能的生活供你選擇,對於你來說,生活其實仍然是有無數可能性的,我會理解你的選擇。」
無數可能性?選擇?聯想到剛才在酒店李思碧說的話,葉知秋微微一笑,她遠沒李思碧那份自信,知道其實擺在自己面前的選擇實在不算多。當初為了買下房子拿了信和二十萬以後,她只能將自己的職業前途押到一個她並不看好的企業上。
她如果還想做這一行,並沒有什麼退路。而眼前種種,都表明她想好好做滿兩年,干出一點成績再謀求更好展的路子已經很渺茫了。本地服裝企業很多,如果她流露出想跳槽的意思,並不難找到工作,但她不想如前車之鑒路易那樣輾轉其間,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
至於說到感情,許至恆對她已經太重要了。她在最迷惘的時候本能選擇了奔向這個懷抱,而這個懷抱也確實成功安撫了她。她從來不是個搖擺不定的人,同時覺得在這件事上,做現實的權衡比較本身就是一種對感情的質疑。
曾誠直接開往她租住的地方,一路保持著沉默。到了大廈門口,葉知秋待車停定,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又停住,回頭看著他:「曾總,我覺得您應該有一個全心全意愛您的妻子,我並不適合您。忘了那天您說的話好嗎?」
曾誠微笑搖頭:「知秋,你總是考慮得太多,早點上去休息吧。」
許至恆從隔壁大廈停車場走過來,看見葉知秋從一輛奧迪上下來,低著頭走進大廈,他正要叫她,卻見奧迪司機座門打開,一個清瘦的男人站出來,手扶半開的車門,若有所思看向馬路對面那個Led屏,許至恆一眼認出他是曾誠。此時Led上放的正是那個范安民、方文靜炫耀幸福的VcR,曾誠一直看完,才坐回車裡,動車子開走了。
許至恆看著這一幕,突然知道那個神秘的求婚者是誰了。他沒想到在葉知秋那樣用意明顯地將他介紹給曾誠后,曾誠仍然會向她求婚。前天從酒吧回來后,她完全沒提此事,他也覺得是她的**沒必要問,現在看來,這倒似乎不是一個被拒絕的已經成為過去式的求婚那麼簡單了。
今天吃過晚飯後,他送葉知秋去的酒店,她說老闆約她談事情,許至恆再次詫異:「如果按你的說法,他做房地產,何必還要插手公司事務呢?」
葉知秋苦笑:「可能你們那邊職業經理人制度相對成熟了,但本地服裝企業風氣如此,信和是他們夫婦一體,哪裡分得了彼此。」
「也能理解,我大哥就是特彆強勢的那種老闆,事無巨細都要管,我估計他手下人一樣得委曲自己適應他。」他在酒店前停下車,撫一下她的頭,「如果做得不開心,不要勉強自己。」
葉知秋也笑:「我對老闆期望值低到無下限,所以能說服自己不至於時時失望。放心,不會不開心的。」
而此時送她回來的卻是前任老闆曾誠,許至恆不能不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他從來情路順暢,還真沒有過成為某個女人選擇之一的體驗,看看奧迪消失的方向,他得承認,這是一個強勁的對手。
經過那一輪三個人各有機鋒的談話,葉知秋著實累了,她洗澡卸妝,換了家居服,也不想再拿筆記本來折磨自己,只靠在沙上出神,聽到門鈴來開門,只見許至恆手背在身後立在門口,笑道:「猜一下,我哪只手上的東西你會比較喜歡。」
「左手。」她隨口說。
許至恆伸出左手,手上握著一把深紅的玫瑰,葉知秋開心地接過來:「這麼說右手還有驚喜嗎?」
「如果你餓的話,大概能算驚喜。」他伸出右手,是一個塑料袋,葉知秋接過來一看,居然是蜂蜜蛋糕和紅豆沙,正是她有一次指給許至恆看的以前愛吃的深藏在一條小巷子里不起眼門面的美食。
她歡呼一聲:「好久沒吃這個了,真的有點餓了。」當然也好久沒收到花了,她自嘲地想,先去找個花瓶插了花,然後開始吃蜂蜜蛋糕,喝著香甜的紅豆沙,頓時將滿腹心事拋到了一邊,「那邊是單行道,你開車不好走吧。」
「我步行過去的,那一片的街道很有意思,往你這邊走時走錯了一個路口,轉彎一看,一條街全是花店。我去問路,老闆說要打烊做特價,突然想起認識這麼久,我還沒給你送過花,好吧,我買下來了。拿著把花滿街走,我得說,我回頭率很高,再問路的時候人家都特別和氣,看我的眼光都帶著同情。」
葉知秋大笑,冷不防湊過來親他一下,滿嘴都是香甜的紅豆沙味道,他一把捉住她,品嘗著他平時並不愛的甜味,良久才放開她,笑道:「這個補償不錯。今天和老闆談得怎麼樣?」
提起沈家興,葉知秋禁不住皺眉:「不知道你大哥有沒讓員工宣誓效忠的癮頭?」
許至恆笑道:「那倒不至於,他就是對人對己要求高罷了,事事求完美,根據穆成的說法,我也有這傾向,似乎得算家族遺傳了,不過應該沒我大哥來得嚴重。」
「我不怕老闆要求高,只怕他有份外的要求,讓人無所適從。」葉知秋含著吸管想,曾誠可不就是要求高的老闆嗎?可合理的高要求又有什麼關係。這一瞬間的恍神落在許至恆眼內,他猛然意識到自己認真看著她的表情,竟然是在旁敲側擊打聽什麼了,這個認知讓他狠狠吃了一驚,他一向自負,從不肯失了風度,此時不免有些自嘲。
葉知秋再咬一大口蜂蜜蛋糕:「以前和小笛在這邊逛,總會去那家餅屋,她喜歡吃哈斗,我喜歡蜂蜜蛋糕,每次都能把自己吃得幾天再也不想吃甜食了。哎,這樣吃法,大概會長胖了。」
許至恆摸著她的背:「你得長點肉才好抱,不過照你這麼個勞神法,我估計半夜再加一餐,也很難長胖。」
「訂貨會完了就好了,我保證,只要你不嫌煩,我接受你的催肥。」
許至恆笑了,此時眼見葉知秋如此愛嬌地依偎著他,心滿意足地咬著吸管,那份開心和輕鬆似乎來得毫不勉強,他想,好吧,那就等訂貨會完了再說。
葉知秋周四就住到了郊區一個度假山莊,信和的夏裝訂貨會選擇在此召開。信和上下都為這事忙碌起來,公司的車子和租的大巴到機場、火車站全天候接站;設計部門早早過來整理樣衣,做靜態展示綵排;辦公室人員除少量留公司值守外,通通過來打雜。她安排先期到達的客戶,監督各個環節,做最後的準備工作。父母旅遊回來,她也沒空回家,只能打個電話問候一下。
周五周六兩天的日程進行得十分順利,雖然只是靜態展示,選了五個模特穿樣衣示範,但葉知秋和沈小娜、戴維凡商量后,將形式設計得比較活躍,加進了客戶和設計師的互動,有效調動了各地代理商的熱情。
到周六下午,訂貨情況初步統計出來,劉玉蘋眉開眼笑,一邊打電話跟沈家興報喜,一邊出去招呼客戶。葉知秋長吁了一口氣,覺得不枉半年辛苦和連日勞累,至少眼前可以輕鬆一下了。
戴維凡一邊指揮手下拆裝簡易展示台,一邊輕聲對她說:「秋秋,你可留神著點,你手下那幾個銷售經理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都在議論你,連客戶也在傳說紛紛。」
他們沒議論倒是奇怪了,葉知秋只能勉強笑道:「他們不八卦會死的,我哪管得了。」
「有人說你在和迪亞汪總接觸,有意跳槽;還有人說你……和以前的老闆曾誠關係不明不白。」戴維凡笑道,他和服裝企業打交道由來已久,上上下下都熟悉,一般人說話並不避他,他也真不把這些話當事,倒覺得有些好笑,不過是說來提醒葉知秋注意罷了。
葉知秋大吃一驚,她以為只是關於曾誠的閑言碎語而已,準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只要和他保持距離,平時盡量不接觸,時間一久,自然大家注意力會轉向新的話題。哪知道新的話題居然扯到了迪亞,這就不是她置之不理能解決的了。
迪亞制衣是本地另一家服裝公司,和信和規模不相上下,從產品路線、定位、銷售市場甚至代理商網路都有重合之處,兩家企業走的是差不多近身肉搏的路子。上周迪亞的汪總倒真是給她打過電話,非常誠懇地約她吃飯,她清楚這種誠懇意味著什麼,不打算給自己沒事找事,當即婉拒了,沒想到這個只存在於兩人之間的一通電話居然也能傳成跳槽的前奏。
她腦筋急轉,既然戴維凡都聽到了,自然也傳到了劉玉蘋耳內,老闆娘剛才看統計數字笑得開懷,沒一點表示,可是那也不代表她就不相信這種離譜的捕風捉影。在信和做下來,她對劉玉蘋的智慧評價並不算高,如果換一個坦誠相對的老闆,傳言根本不足懼,講開來彼此一笑而已,但她是收了2o萬跳槽過來的,和沈家興、劉玉蘋的關係先天已經不足,哪裡經得起這種流言。
戴維凡看她表情陰晴不定,笑道:「別擔心,你的能力放那了,信和的訂貨會幾年沒這效果,算是打了翻身仗。老闆娘聽到也沒關係,只會更緊張你。」
葉知秋苦笑,哪這麼簡單,可是她也無法可想。
訂貨會照例要出盡節目招待各地遠道而來的代理商,度假山莊的釣魚、麻將、卡拉ok、斯諾克、網球場等各類娛樂設施全部徵用,到了周六晚上吃飯時間,沈家興也從市區趕來作陪,老闆夫婦二人親自上陣,挨桌和客戶拼酒,氣氛自然是十分高漲。葉知秋也不能不喝了一點紅酒,然後派負責各個片區的銷售經理捨命相陪,不醉不休。
置身那般烈火烹油般的熱鬧場景,她想,好吧,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夏裝的任務完成已經大大過預期。接下來只好多和設計部門溝通,爭取秋冬裝的設計能更投合市場的需求,同時將銷售部門對現有代理商的維護做得更細緻一些,盡量減輕代理商政策變化可能帶來的影響。
意識到自己又在提前操心了,她想這工作強迫症還真是來得頑固,不禁啞然失笑,再想想那些流言,她只能對自己搖頭。
這時只見沈家興奪下劉玉蘋手裡的酒杯,有點粗聲地說:「你已經喝多了,我來吧,回頭又該說頭疼了。」轉頭他看向葉知秋,笑道:「來來來,葉總陪這邊王總喝一杯,以後本省西南片市場就靠王總了。」
葉知秋哭笑不得,沈家興和劉玉蘋平時表現得有點象怨偶,坐在一塊就相互諸多埋怨,但多年夫妻,已經休戚相關,關切無需考慮就自然流露了出來。不過對她這個身體狀況也說不上好、一向在應酬時高掛免戰牌的部下似乎就沒啥好體諒的了:「不好意思,沈總,我酒量不行,喝點紅酒代表心意好了。」
沈家興倒了滿滿一杯高度數白酒,不由分說要遞到她手裡:「那怎麼行,哪有負責銷售的老總喝紅酒搪塞客戶的,太沒誠意了。我這個老闆雖然沒曾總做得那麼大,不過也好象難得跟葉總個話,不會這麼沒面子吧。」
他此時順口便提到曾誠,葉知秋頓時起了怒意,站在那裡並不接酒杯,只看著他:「沈總似乎也有點喝多了。」
旁邊王先生正是她上周去h市親自登門請過來的大代理商,他和曾誠交情不淺,見勢不妙,接過杯子遞到她手中,笑呵呵地說:「葉總,上次去我那,我沒盡到地主之誼,今天我們無論如何要喝上一杯了。」
眾目睽睽之下,兩個人的面子她都不好拂,尤其沈家興話裡有話,她只能勉強幹了這一杯。**辣的酒順食道下去,胃裡頓時一陣燒灼般的痛,胸口一陣煩惡,她自知不妙,放下酒杯,匆匆跑到洗手間,對著抽水馬桶搜腸刮肚地大吐出來,她一直勞累應酬,這兩天都沒正經吃什麼東西,此時直到吐出黃色膽汁才止住,人已經委頓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