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葉知秋背著筆記本,拿著文件夾,強撐著走進自己租住的大廈。連日出差透支的體力,再加上這樣上上下下折騰幾趟,終於讓她吃不消了,她靠到牆上,合上眼睛試著緩口勁,只想,要死也好回家裡躺著死比較舒服吧。一隻手拍下她,她睜開眼睛一看,鬆了口氣,站她面前的是她的校友戴維凡。
戴維凡是美院景觀裝置專業畢業,高她兩屆。此人長得高大健美,相貌英俊,讀書時就有校草之名,經遊說進了美院的模特隊,自然和讀服裝設計專業的葉知秋認識。兩人很談得來,各自畢業后,戴維凡和他好友張新開了一家廣告公司,也經葉知秋介紹,接了不少服裝廣告生意。當年戴維凡和張新剛掙了點錢,都受開商廣告的誘惑,買了這裡的單身公寓,比鄰而居。而葉知秋去年急著找房子,剛好張新搬去和女友同居,就租給了葉知秋,租金算得很是優惠。
「你怎麼了,站這裡吹冷風,臉色這麼差。」
「老戴,你簡直是救命的恩人,扶我上去,我快不行了。」
戴維凡接過她的筆記本和文件夾,扶住她:「要命,你這樣子,我送你去醫院吧。」
她有氣無力搖頭:「沒事,就是累的,睡一晚上就好了。上去吧。」
戴維凡知道她換了工作,很是勞累,於是半扶半抱,將她送回了家,一邊開玩笑:「在公司架勢擺得跟無敵金剛一樣,這會這德性了。」
「趁我現在死狗了,使勁嘲笑我吧。」葉知秋脫去外衣、踢掉鞋子倒上床,「謝謝幫我把門和燈關上,晚安。」
戴維凡帶上了門,黑暗中葉知秋疲乏地合上眼,她知道妝也沒卸澡也沒洗,這樣下去,真是越來越邋遢了,但是哪有力氣再動一下。這固然是快兩個月高強度出差加上腦袋一刻不停籌劃下一步市場計劃給累的,可和范安民打交道就更雪上加霜了。
剛才在咖啡館里逞強說自己賣藝,不過這樣的勞心勞力,根本是連身也賣了。一念及此,她只覺得凄涼。不過身體疲乏也有好處,還來不及多自傷自憐,一轉眼就昏昏沉沉睡著了。
到底還是年輕,熟睡一晚,人好象還了魂,精神了許多,葉知秋早上忙忙把自己收拾整齊出門上班。她已經將信和的幾個主要市場情況基本摸清,一路上也將大致的市場管理思路擬好。
信和規模比索美小,倒有小的好處,不必象以前見老闆那樣還要預約。葉知秋才在辦公室坐定,老闆娘劉玉蘋就走了進來,還帶了個高挑女孩子。
「小葉,來見見我女兒,沈小娜,剛從法國留學回來,她學設計的以前也是美院服裝設計系畢業的,是你師妹。」
葉知秋起身和沈小娜打招呼,暗暗苦笑,民營企業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到了服裝企業,更是夫妻店比比皆是。信和正是典型的例子,老闆沈家興以前管市場,現在移情去搞小規模地產開了,老闆娘劉玉蘋管生產、設計與開,老闆的弟弟沈建設管採購。此時又回來一個學設計的女兒,可想而知也是會派上用場的。不過這也不關她的事就是了。
果然劉玉蘋說:「我準備讓小娜把設計這一攤子管起來,以後你們要多溝通。」
沈小娜大概二十四五的樣子,高挑的個子總有17o公分以上,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妝化得細緻明艷,眉目和她父親長得頗為相似,大冷天穿著白色深V領毛衣,渾不在意地露出大片肌膚。這會正滿是好奇地打量著葉知秋,在心裡掂量母親剛才說的話,覺得她實在不象值得拿2o萬硬砸才挖得過來的樣子。
葉知秋客氣地再次跟她點頭,然後請她們坐下,拿出自己擬好的銷售管理辦法、假期促銷方案、庫存清理方案給劉玉蘋看,劉玉蘋看得連連點頭:「到底你在索美做過,現成的方案一看就成熟可行。」
葉知秋哭笑不得:「索美的情況跟信和是兩回事,不可能照搬他們的銷售結構。您慢慢看,畢竟本公司的情況您最熟悉。」
送走她們母女倆,葉知秋想起索美正規的管理,再對照眼前的一團亂麻,真有隔世之感。可是就這種管理水平,也不妨礙沈劉夫婦倆人掙來偌大一份家業。難怪人家都說服裝業門檻低,難怪從索美出去的人大半選擇了自己創業,象她這樣為了2o萬就把自己累得賊死的,說出去恐怕要惹人笑話了。
劉玉蘋現在對葉知秋很是倚重,第二天,和她一塊再次召集銷售部門開會。基本就照她的方案執行了,不過她畢竟對信和的狀況更有譜,私下建議葉知秋把一些針對代理商比較嚴格的管理方案延到春節過後再說,這個建議有它的道理,葉知秋自然點頭同意了。
本來銷售經理對於葉知秋並不服氣,看她年紀輕輕,說話和顏悅色,只想哪怕她是來自索美的空降兵,也未必能翻起什麼大浪。可是她上任就先去出差,回來把各人負責的區域情況說得明明白白,哪些地區銷售下降,哪些地區代理商維護出了問題,哪些地區換貨率不正常……一一道來,大家各自驚出了一身冷汗,管理制度不嚴謹的情況下,差不多人人都有幾筆濫帳。加上老闆娘眼下的姿態,再沒人敢公然拿大了。只是他們都是跟了沈劉夫婦多年的老臣子,多少都抱了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的心思。
沈小娜眨巴著眼睛看葉知秋講話,再看下面眾人的神情,不能不生出佩服之心。她一向散漫,不服父母管束,父母萬般無奈,將她送去法國念設計,不過也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到底學到了多少。
一回來她媽媽就把設計總監的名頭給她掛上了,聽著威風,可是對產品她並沒多少言權。三個設計師都做了好幾年,是她媽媽也要呵哄著才肯做事的那種人,聽到她的建議或者當耳旁風,或者乾脆說:「要不你來出幾款我們看看得了。」噎得她差點倒仰,這才知道,自己還真不是拿了尚方寶劍就能大殺八方了。
眼前葉知秋看著只比自己年長兩三歲,中等身高,看著瘦弱,臉色也有點蒼白,可是舉止老練鎮定,笑盈盈看著眾人,一雙眼睛掃過,好象把所有人反應盡收眼底,講起話來條理清晰,字字含威,偏偏又不動聲色。而市場部的銷售經理,要遠厲害過那幾個斯斯文文的設計師,居然一下被她震得做聲不得。沈小娜瞟一下她媽媽,果然她眼裡這會全是收不住的笑意,顯然在得意自己的2o萬花得值。
沈小娜有點氣沮,她知道劉女士疼是疼自己,可是大概也真巴不得正站在那口若懸河的女孩子是她女兒才好。
她父母在她很小時開始經商,先是南下進貨做服裝店生意,積攢了第一桶金后開始辦廠,算是白手起家,不可謂不艱辛。對她自然疏於照顧,很多時候都將她寄放在老同事陳叔叔家裡,弄得她和陳叔叔一家比和父母要親近得多。好容易生活安定下來,父母又弄來指標,給她添了一個弟弟,仍是沒什麼空多管她。這種情況下,她要成長得乖順,倒也離奇了。
沈小娜也沒惹出什麼大事來,只是讀不進書、任性、貪玩、對父母愛理不理,父母看她的目光不免就總帶了點自知沒有盡責的理虧再加恨鐵不成鋼的矛盾。她這麼一想,心裡略略一酸,索性起身就走了出去,懶得再聽了。
葉知秋並不在意沈小娜的離席,她清楚知道沈她聽說了沈小娜在設計師那碰的壁,也基本同意她對本公司出品服裝「老土」的評價。可是信和公司多年中規中矩的設計已經有了廣大的市場和穩定的消費人群,目前她的全套銷售策略就是配合這樣的產品做出來的,她可不希望立足未穩就開始搞產品調整,那樣只會弄得她更累。
開完會回了自己辦公室,長吁一口氣。她打電話給鄰居西門,西門是濱江花園開商秦總的侄子,她請他幫著和他叔叔做交涉,把合同更名辦下來。眼下風聲越來越緊,傳說房地局為了規避樓市風險,對於合同更名審查日趨嚴格,不得不請西門出面了。
其實當初買這房,還是前任老闆曾誠出面給她弄來的優惠價,他和開商的交情非淺,只是葉知秋哪裡還好意思再去找他。
說起和西門的認識,也算是好笑。他們家全是做建築和房地產開生意的,頗有實力,西門也是早早被他爹送出去留學,回來后國進了家裡的房地產公司,理所當然坐個經理的位置,也挑了一套房子自住。
葉知秋開始裝修時,他也裝修。只是葉知秋全是自己設計,她美術功底在,加上多年櫥窗賣場布置鍛煉和自己的審美,房屋略略成型,西門和他女友小盼就驚艷了,對自己高薪聘請的設計公司很有點不滿。等到葉知秋開始軟裝,他們倆就厚著臉皮上門請教。好在葉知秋很隨和,只要有時間,就願意指點他們。西門大喜,遞上名片自我介紹。葉知秋看著他的英文名字堂皇印在背面老實不客氣笑著念道:「西門……慶。」
本地人音一直對后鼻音就分不大清,這麼把英文名字漢化,確實太有喜劇效果了,小盼頓時哈哈大笑。大名本是秦湛的哭笑不得,可是兩個美女笑得這麼開懷,他也只好笑著威脅小盼:「你想當潘金蓮就直說。」
小盼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接下來西門這個稱呼算是傳遍了他的朋友圈子,一來二去,他也只好默認了。他們和葉知秋、范安民年齡都差不多,很順理成章地成了朋友,有時也會約著一塊吃飯或者唱歌。說起來范安民和別的女孩子開始出雙入對,葉知秋正在外地出差,還是小盼看到,馬上打電話通報給葉知秋的。
後來葉知秋不大和西門他們聯繫了,一來是換了工作忙得腳不點地,二來也真不想聽小盼在自己面前聲討范安民。一想到這,葉知秋就有些黯然。那樣急怒攻心地匆匆趕回來,那樣懷著僥倖只希望是小盼大嘴巴弄錯了地小心問,那樣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范安民說出「對不起」三個字……實在再也受不了別人在自己面前提這件事。
西門得意洋洋告訴葉知秋,事情基本搞定,他叔叔居然對她有印象,記得她是由曾誠很正式介紹來買房,馬上答應了,叫她約好時間過來。
葉知秋慚愧,想不到還是要沾前老闆的光,想起曾誠,略略有些悵然。也只有趁這會有空,馬上拿手機打范安民的電話。
范安民很快接了電話:「秋秋,你好。」
「你好,你看這兩天什麼時間方便,我們約一下,去開商那邊把合同更名做了吧。」
范安民沉默良久,才說:「好吧,你一定要這樣,我也無話可說,不過,我只收我出過的17萬,不答應的話,我就不過來了。」
多出少出這3萬,對葉知秋意義不大,她知道範安民的堅持無非是想讓他自己心裡好受一點,她也並沒有賭一口氣,一定要拿錢砸得他慚愧至死的勁頭:「隨便你吧,我無所謂,只要你媽媽不要以這個為借口再生事就好。」
范安民苦笑:「秋秋,眼下我手頭沒那麼多錢,我的意思是再等等,等我手頭方便了,自然會拿錢去搪塞了我媽,不會讓她再說什麼。你又何必非要這麼急著做更名。」
「因為我不想和你或者你家有任何牽扯了,我說得夠清楚了吧。至於你手頭什麼時候方便,那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別讓我對你再起不好的聯想好嗎?我覺得整件事已經夠讓人難為情了。」
范安民又是一陣沉默,葉知秋不耐,正要說話,他開了口:「我是活該,沒什麼可說的了。你說時間,我準時過來就是了。」
葉知秋翻下自己的日程安排,只明天下午有一點時間去看市內幾家商場,可以抽時間辦下私事:「明天下午三點,開商公司門口見面,可以嗎?」
范安民沒有異議。
葉知秋第二天準時過來,范安民已經等在門口了,正靠賓士車站著抽煙,他大學時染上煙癮,後來在葉知秋的強烈要求下已經戒了好長時間,眼下看他拿著煙站在寒風中的樣子,葉知秋嘆口氣,當然不會再去管他,范安民掐滅煙頭,隨她一塊進去。
前台小姐一通報,西門迎了出來,他根本不看范安民,只跟葉知秋打招呼,把他們帶進他叔叔的辦公室。葉知秋以前被曾誠介紹給他過,他很是客氣:「曾總的部下,我肯定會給面子的。」他叫來銷售部一個經理,「協助葉小姐做更名,我們這邊的更名費就不要收了。」
葉知秋吃了一驚,她事先已經打聽清楚,更名費這一塊可多可少,各個開商收得不一樣,少則1萬,多則3到5萬。但做了更名,比辦下房產證再重新交大筆契稅換證要省事且節約得多。她只想找西門出面能少出一點,沒想到曾誠的面子這麼大,同時更有點汗顏。她心疼自己辛苦賺來的錢,當然沒誠實到馬上說自己已經辭職了,和曾總沒有關係,只和秦總握手致謝。
隨銷售經理出來,他詳細解釋了辦理合同更名的環節,葉知秋才知道,敢情這事也算不上簡單。除了開商要重新出具並簽定房屋買賣合同外,還有申請更名、申請解押、申請按揭一系列手續要辦。得去銀行解押,領結清證明去房產局撤消抵押備案領取他項權益證,重新去銀行抵押,由銀行放款給前業主之一也就是范安民。而每一步驟,差不多都得她和范安民同時到場。
葉知秋好不煩惱,她一來愁自己時間不夠用,二來真不想再和范安民這樣糾纏不清了。可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哪怕狠下心來認賠裝修款賣房,恐怕也離不開要和他打交道,只得苦笑著謝過西門和銷售經理,約好了下一次辦具體手續的時間,告辭出來。
外面天氣陰沉,范安民滿心想送她,卻不敢再開這個口了,只看著她。葉知秋此時沒情緒再理會他,說了再見,招手攔停計程車坐上去,準備接著去商場巡視;想了又想,抽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前老闆曾誠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