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會笨到不知道這叫激將法,那些夫人跟司機曖昧的戲碼里,沒有一個夫人會那麼高調地當面告知丈夫,他要看不穿她在想什麼,那就白白比她多吃七年的白米飯了。
她挑眉。「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去?」
小人得志的笑容,怎麼看怎麼刺眼。他轉身滑開,彎腰默默換掉室內鞋。
「……走。」
譚嘉珉辭去工作以後,整個人很閑,打理家務以外猶有餘裕,一天到晚盯他的飲食、盯他的作息、動不動就拉著他往外面跑,什麼理由藉口都有!
不愛出門,連家族聚會都很少參與的他,一開始很不習慣,久了,也就懶得再抗拒,隨便她了。
像是那天陪她去超市購物,招呼也不打一聲就直接在他腿上放購物籃,悠悠哉哉將採買物品往裡邊放,拿他當人型電動手推車,一整個很過分行經生鮮區時,已經小熟的生鮮人員與她應
酬兩句,推薦今天剛進貨的牛小排,保證新鮮,並且不忘誇楊太太好福氣,嫁了個貼心的好老公,陪太太採買家用品這種瑣碎的事,願意做的先生已經不多了。
末了再加一句:「咦?這位是?」
「喔,我家楊先生。」楊太太笑得一臉真誠又無知。
三人表情各異地互望數秒,生鮮人員還處在被雷打到的狀態,她取了牛小排放進他腿上的購物籃,推動輪椅時,彎身在他耳畔,巧笑倩兮。
道:「走了,晚上煎牛小排給你吃,我貼心的好老公。」
連他的冷眼,都無損她滿臉的笑如春花。
原來她說的都是真的,不純粹是胡扯、誘敵深入的小把戲。
此後,每月兩次固定的採買日,在他還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被列入他的固定行程中。
還有例行性的醫院回診及復健行程,她都會堅持陪同,回程時,多半不會直接回家,有時拐他去郊外踏踏青,或是野餐什麼的,反正她永遠說順路。
後來,每月一次的郊外野餐,也成了他們夫妻的固定行程之一。
再然後,她突然向他提起,以前的診所,有個行動不便的老先生需要請助手,想介紹小李過去,問他意思怎麼樣。
他聽懂了,反問:「他在這裡,會讓你覺得困擾?」所以拐著彎將人介紹到別處去?
「一一一點點吧。」畢竟是小夫妻的生活空間,時常有個外人在,做什麼事都有顧忌,有時想穿得清涼一點、或是想製造一點夫妻小情趣是多有不便。
管家大嬸是還好,只在固定時間來,做些打掃清潔的事宜,不會參與他們的生活太多,但小李便不同了,他是長時間待在這兒。
楊叔趙凝思了會兒。「你想怎麼做,隨你吧。」
以前,確實有其必要,但現在,妻子幾乎貼身關照他周身一切事宜,小李的存在可有可無,若是會令她不自在,他也沒有非堅持不可的理由。
又過了個把月,有一回阿魏來看他,認真打量了他一會兒,說:「哥,你氣色看起來不錯,大嫂把你照顧得很好。」
弟弟對老婆的讚譽,他只是回以冷哼。「比慈禧還專制。」她想做的事,根本沒他反駁的餘地,無論來軟的來硬的,最後必然會照著她所期望的方向走。
於是之後見了買菜回來的她,就見楊叔魏戲譫地朝她行禮。「老佛爺吉祥」
譚嘉珉愕了愕,失笑。「免了,小魏子。」想也知道,八成是楊叔趙說了什麼。
她隨後進蔚房,楊叔魏也默默跟了進來。
「他其實很喜歡。」
老是面無表情,問了也是不置可否,最多是回答「不討厭」,
她將購物袋擱到流理台上,回眸淺淺一笑。「我知道。」
偏偏,眼前就有兩隻很懂楊叔趙的鬼。
「晚上留下來吃飯,你哥心情會更好。」
實在不知從哪個角度能讀出「很喜歡」的訊息,簡直活見鬼。
「那還用說。今晚哥是我的,誰都不能跟我搶。」包括管他幾點睡、啤酒不能喝超過一瓶半的慈禧老佛爺。
開玩笑,某人現在行程可滿了,以前來一定找得到人,現在是回回撲空,一會兒去看展覽,一會兒又是逛花市、看電影、野餐的,可忙了,害他被二堂哥操得半死,想找哥哥哭哭、討討
便宜秀秀委屈都找不到人……
【片花六】
天很藍,和風煦暖,薰人慾眠。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記得了,只記得,眼前枕在他腿上沉睡的女子,一心一意只容得下她,移不開眼。
啊,是了,她說天氣好,要出來野餐。
她脫了他的鞋,要他感受腳掌踩著青草地的感覺;還說,偶爾出來吸收芬多精,心情會更開朗;又說……
她總是拉著他往外跑,不讓他把自己關在家裡,他什麼都隨她,毫無異議地配合。他想,這雙腿已是如此了,這回開刀的成效也不顯著,她還是笑得燦爛,很有耐性地陪著他復健,不曾
表露一絲失望,那他至少,做得到配合。
一般年輕女孩所渴望的那些,他能做的有限,所以無論她說了什麼,他至少可以盡全力陪伴,無論是看展覽、舞台劇、或出外踏青……
他以為,他們都看到了彼此的用心,只要堅定地牽著手,或許真的可以試試看,一起走下去,但……
那一日,淡淡的青草香、腿上沉睡的甜美臉容,最終定格成心頭的一頁記憶,美好、卻挽留不住。
心房沉沉揪緊,他呼吸困難地睜開眼,淺促喘息。
他在自己房裡,和阿魏喝多了,依稀記得,是妻子將他帶回床上,體貼細心、無微不至地照拂……
他垂眸,凝視臂彎中沉睡的臉容。
在長長的四年孤寂后,她再度回到他的生命中,接續中斷的緣分,就像那年一樣,哪裡都陪著他去。
但,真的這樣就夠了嗎?那年,她何嘗不是說,無論他還想去哪裡,都陪著他,但,最終呢?
那時,他是一心一意相信的,現在,卻無法再給予最初、最純粹的信任。
很多事情,能夠理解、原諒是一回事,是否能夠毫無疑慮,又是另一回事.做聲嘆息,將懷中嬌軀密密圈摟,閉上眼不再深想。
楊叔魏一路睡到快中午才起來,走出客房,到廚房倒杯水,見他嫂子在準備午餐。
「醒了?午餐你有特別想吃什麼嗎?」
「不了,我待會兒跟人還有約,一會兒就要走了。哥呢?我跟他說一聲。」
「在工作室.」
「謝老佛爺,小的告退。」
來到工作室,見楊叔趙坐在鋼琴前,食指有一下沒一下、敲著零零落落的單音,他靜靜上前,沒說什麼,只是執起擱在上頭的相框,注視:
那是哥十八歲那年,爸將這間房子送給他時,在這裡留下的合影。
相片后,還留著爸親筆寫下的字句一一
給叔趙,我最心愛的兒子
他沿著上頭的字痕,輕輕撫過,流瀉思念痕迹。
「跟你招認一一件事,以前看你跟爸感情那麼好,心裡曾經小小嫉妒過你。」楊叔趙錯愕地抬眸。「嫉妒?」叔魏,嫉妒他?
「是很早很早以前啦!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以為爸只在乎長子,就覺得我這個么兒在他心裡好沒地位。」
「爸很愛你.我們兩個在他心裡,沒有誰輕誰重。」
「我知道,只是小時候看爸那麼疼你,多少會產生錯覺。」
「但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叔魏說嫉妒他,又怎麼會知道,他更羨慕叔魏,羨慕他……「身上流著爸的血,能夠當個名正言順的兒子......」
「你還在介意這件事?」
哥是爸一個生死相交的摯友的孩子,還沒來得及抱抱未出世的孩子便離開人世,於是爸娶了媽,在孩子出生之前,給他們一個穩定的家。
以前看戶口名簿,發現父母的結婚日與長子的出生日期兜不上來,也沒多想,反正奉兒女之命成婚的人多得是。
他猜,哥應該是十六歲那年發現的,被家族當成叛逆期去玩音樂的那段時間,誰來勸都不聽。
他其實比哥還要早知情,那時心裡很是同情,連原有的那一點點嫉妒都沒了,他自己心情多少都產生化學變化了,更遑論是當事人的哥。
哥那麼愛爸,也一直以身為爸的孩子而引以為傲,必然是難以承受的,內心的痛苦與衝擊不難想像,但是他誰也沒說,自已一個人默默吞咽下所有的情緒。
一直到爸過世那一年,哥卸下公司職務,股權全數轉讓給他。那時他還天真地以為,哥是因為腿傷以及父母離世而心灰意冷,需要時間平復心情。
那時,為了讓哥安心養傷,也為了維持公司的正常運作,不能不做此權宜之計,還很豪氣地要哥好好休養,他會把事情都處理好。
父母離世的對年,他們替父母作忌,心想哥心情應該也-調適得差不多了,問他是否該歸隊了?他被二堂哥操得好慘……
哥只是淡淡地回他:「遲早要習慣的,你是爸的獨子,這是你該扛的責任與義務。」
他這才恍然明白,為什麼從小就很有長子的自覺與擔當、一心想為爸扛起所有重擔的哥哥,會突然跑去玩音樂!
什麼叛逆期,什麼療傷期,都是別人自以為是的想像,哥對自己的身世早就瞭然於心,也定位得很嚴謹,不欲觸及楊家大權。
「那時,你年紀還輕,我只是暫時代替你,接下爸身上的職責。」
那陣子,爸為了哥,確實承受了不少壓力,連爺爺都碎念他太放縱兒子,哥後來,就一個人一聲不響地讀了商學院……誰能說,哥不是爸的孩子?哥對爸的用心還有敬愛,不會比任何一個
當兒子的少。
到現在,都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在拘泥血緣,把持著應有的分際,不願逾越分毫嗎?
「爸不介意、爺爺不介意,大伯、二伯、大堂哥、二堂哥……我們所有的人都認定你是楊家人,為什麼只有你自己放不開?」
「我沒有不認自已是楊家人。我是爸的兒子,這點誰也不能否認。」連他自己都不能,否則,便愧對九泉下的父親,愧對他這麼多年不遺餘力爸的疼惜與教養。「那一一」
「這和股權是兩回事。」太清楚弟弟要說什麼,先一步斷尾。「我留下這間房子,是因為那是一名父親,對兒子寵愛的證明,拒絕它,就等同於否決與爸這麼多年的父子情。但股權不一
樣,豐禾是爺爺一滴血一滴汗、靠著雙手打拚出來的,那是楊家的根,必須交給正統的楊家子孫,否則我對不起爺爺。」
「你這樣說,難道爸當初把部分股權給你,就是對不起爺爺嗎?」
「你不要抓我語病。」
「既知有語病,就不要再堅持邏輯不通的事了!」
他嘆氣。「阿魏,你到底想說什麼?」
「今年已經整整滿八年了,你還想逃避責任到什麼時候?乖乖把你那份股權拿回去,回公司報到,不要埋沒了你的才能。」哥的能力,是連爺爺都誇口肯定的,他一心堅持不逾越本分,但
父親給兒子的東西又哪裡是逾越?獨佔爸留給哥的東西,他才心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