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聽小三子說你晚上沒吃飯?」隔著門,莫昭塵問回房后不曾踏出一步的人。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寂。
「陸麒?」在使性子嗎?真是個小鬼。「開門。」
還是沒應聲。
「再不開門就別怪我不客氣。」
「不要進來,我、我想一個人靜——」
砰!伴隨在巨響之後的是兩扇門板離開固定的木栓飛進房內的景象。
「啊?啊啊?」縮在角落的陸麒見狀,先叫了幾聲,然後想起莫昭塵身上有傷,衝到他面前,握不住他臂膀的小手只能拉著衣袖。
「你的傷!大夫說你不能動勁用力,為什麼不聽!」拉他坐上木凳,陛麒緊張地盯著他背後,生怕傷口因此裂開,等下會有血滲出。
「傷口沒事。」忘了自己剛才還使性子不開門嗎?壓抑一口怒氣在心的莫昭塵瞅見他擔心的表情,當下氣消,逸出發自內心的笑聲。「你叫我一聲我就會開門,幹嘛——」
「你會開門?」他轉身,回眸似笑非笑的瞅著說會開門的傢伙。「有句話叫「口是心非」,你聽過沒有?」
「呃……至少我等一下就會——」
「等一下?」莫昭塵的俊眉挑起。
「好吧,我不會開。」陸麒終於老實承認,可是——「如果你說我要是不開門,你就會拆門,我一定開。」萬一不小心扯裂傷口怎麼辦?
「我不強人所難。」
這還叫不強人所難?陸麒瞪大黑瞳,依稀記得方才他說過要一個人靜一靜,卻有個人不惜拆了門也要進來。
而那個人好像就是——眼前這姓莫名昭塵的傢伙,對吧?
是他會錯「強人所難」的意思還是莫昭塵用錯詞?又或是他們對「強人所難」的會意不同?
正在傷腦筋之際,觸及臉頰的微涼拉回陸麒的思緒。
「痛嗎?」
陸麒搖頭,可就是莫名湧上一陣鼻酸。
本來一個人關在房裡是難受,但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好鼻酸;然而,當莫昭塵的手撫上他臉的時候,鼻酸的感受立刻湧上,要不是記得已哭過最後一回也保證不再掉淚,陸麒知道自己一定又會像娘兒們似的掉眼淚。
真厭惡這樣的自己,啐!
「是男人就不應該怕痛。」
「誰說痛了!」倔強的秉性很快便被莫昭塵激起,回復生氣勃勃的姿態,儘管那是怒氣使然。
「既然不痛,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做什嗎?」
「我……」勃勃生氣因為這話霎時散去,執拗抬高的下顎縮了回去,換成滿臉的落寞垂首。
「說話。」
一雙細臂代替回答攬住莫昭塵的頸子,將他緊緊摟在單薄的胸前。
「陸麒?」他這個舉動……莫昭塵瞇起眼,無法剋制浮現在腦海中逐漸清晰的景象。
曾經也有人這麼對他……可那個人——
「不要討厭我,不要趕我走……」發頂上低喃的語句中可明顯聽出聲音的主人難以掩飾的害怕與擔憂,勾回莫昭塵的注意。
雖然簡單、雖然幼稚可笑——他卻笑不出來,因為他聽出陸麒是真的怕。
「我有說要趕你走的話了?」
「沒有……可是你罵我,所以我想你大概會—」
「我沒有罵你。」莫昭塵嘆口氣,他若想罵人不會這麼和顏悅色。「我在教你。」
教——「教我?」
「記得我問過你識不識字、懂不懂武功,知不知道算術帳目嗎?」
「記得。」陸麒紅了臉。「我……我都不會。」
「如果要跟我就要懂這些,既然不會就需要人教,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待人處世,想要在這亂世中求得生存就要懂得待人接物的規矩,不能隨心隨性、恣意而為,凡事就算心中有定論也不能輕易說出口。」
「你是說喜歡什麼或討厭誰都要放在心裡不能說?」
「沒錯。」
「那樣過日子不是痛苦嗎?」什麼都不能說、不能讓別人知道。「明明討厭那個人還要裝出喜歡的樣子,明明喜歡一個人卻不能讓對方知道,做什麼事、說什麼話之前都要一想再想,明明不想做的還是得去做,想做的又不能做,活在世上沒有一個人懂你——這樣的日子不痛苦嗎?」
「可以找一個你信得過也不會背叛你的人據實以告,告訴他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又在乎什麼。」
「只能找一個?」
「陸麒——」莫昭塵拉他到眼前,抬頭望著他。呵,那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即使是覺得困惑也依然晶亮灼人呵。
打從第一次迎上這雙眼至今,他從沒見這雙眸失去光采,不論是喜是怒、是悲是哀,這雙眼始終閃閃發亮,讓人很難——不去在意。
還是個小鬼哪……「人生在世須知一件事。」
「什麼?」
「多一個人了解你就等同於多一個人知道你的弱點、你的罩門,哪天也將成為你的致命傷。」
「我……不懂。」
「也是。對你而言,這些話似乎說得太早。」是他太過急切。「總之,我希望今後你能做到不妄自論斷人,就算是已經見過的人也一樣,行嗎?」
「你不希望我討厭那個叫白寧的娘兒們?」
莫昭塵呵笑出聲:「我懷疑你會討厭她,等見過她你就知道我為何這麼說,告訴你這些並不是為了寧兒,只是教你一些道理,今後你會認識更多不同的人,任意論斷一個人表達自己對他的好惡會讓你損失很多東西,現下同你說這些還是太早,總有一天你會明了。」
「你沒有討厭我?沒有要趕我走?」
「我——」
咕嚕咕嚕……陸麒肚中唱起的空城計打斷莫昭塵的話。
「呃……我、我沒有吃飯……」丟人!真的丟死人!
「呵!哈哈哈……」這小鬼真的很有趣吶!每天都有不同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呵呵呵……
他笑了!陸麒雙瞳緊緊鎖住眼前笑意濃厚的人。
不知為何緣故,莫昭塵笑了這件事讓他覺得鬆口氣,才發現自己先前一直憋著一口氣沒換,繃緊心神在聽他說話。
鬆懈后特別容易讓笑意感染,想辯解的話也化成笑意出口:「我——嘿,嘻嘻……哈哈……」
這是否就叫誤會冰釋?
誰知道呢。
※※※
「噢呵呵呵……噢呵呵……這種事咱們花街鼎鼎大名的莫爺也做得出來,呵呵呵……」銀鈴似的笑聲在女子特有馨香飄揚的廂房中盤旋,許久仍不見消減半分。
「夠了,寧兒。」莫昭塵半帶為難地摸摸鼻頭苦笑,「你非往我紕漏上猛戳不可嗎?」
「笑話!奴家怎敢恥笑咱們莫爺。」白寧板起臉,正經八百的說:「這事有什麼好笑的!誰要是敢笑,奴家就替你討公道去!什麼嘛,不過是一時瞎了眼把男扮女裝的孩子當成真的小姑娘,還出二百多兩高價買下而已,這種小事有什麼好笑的!就算說出去也沒人信啊,您說是不?堂堂莫爺眼光何等犀利高超,怎麼可能眼睛沾了漿糊,錯把少年當姑娘!」
如果這是安慰,肯定是曠古絕今的安慰法。莫昭塵覺得自己彷佛被人一掌劈下十八層地獄走過刀山、滾過油鍋,一身傷。
早知如此,他應該帶陸麒和小三子在泉州多待一些時日,避避風頭。
「損人不帶一個髒字,寧兒,你愈來愈會說話了呵。」
「當然,有個專引麻煩上門的主子,我們當手下的怎麼能不自力更生、自求多福?」啐,不提就不會想到,這傢伙真有他的,竟然惹毛漳州若竹閣那姓柳的老女人,讓她帶人上門挑釁。「要不是本姑娘機伶,你這瀟湘樓不被她一把火燒了才有鬼。」
「所以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聖先賢所言的確有幾分道理。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白寧瞇起眼,好藏起想把某人的頭擰下來和姐妹們踢著玩的念頭。「莫大爺,您剛說什麼來著?」
一陣寒意忽湧上背脊,笑臉染上尷尬。「一時口快。」
「常聽人說口快之言是真心語,你說的應該是真心話吧,嗯?」
「這個嘛——」
「我說莫大爺吶!」俏臀坐上莫昭塵大腿,溫香軟玉自動送入懷,是男人應該覺得心猿意馬,但詳知白寧脾性的莫昭塵此刻只覺得冷汗涔涔,有種大難當頭的預感。「您說我是不是該找齊姐妹們一塊到哪去遊山玩水個把月,讓瀟湘樓高唱空城計,免得讓你覺得難養吶?」
「我說錯話了成嗎?」莫昭塵抱拳打揖。「在此向你陪不是,請寧兒姑娘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一回,原諒昭塵一時無禮。」
「這個嘛——」櫻唇逼向眼前只隔數寸的俊容,芬蘭輕吐:「讓我考慮考慮。」
「放開他!」
一聲粗啞的暴吼破門殺入重圍,在房中男女不及反應下,白寧馬上覺得自己被用力拉離莫昭塵的大腿,美臀跌在冷硬的地上,疼得她直想掉淚。
「哎喲……疼……」待回眸,便見莫昭塵身前站著一名怒氣衝天的少年。
唉呀呀!應該就是在泉州買回來的少年吧?「你就是陸麒?」
「不準碰他,你這個老女人!」
老女人?他叫她——老、女、人?在錯愕中站起身,白寧瞪著眼前蠻橫無禮的少年。
半晌——
「噢呵呵呵……有意思!昭塵,你這回可買到好貨色了喔!」第一個,第一個看見她沒臉紅脖子粗,像根胡蘿蔔佇在原地動彈不得的男人呵!雖然只是個少年,但一樣特別。
尤其,他還叫她老女人,多有趣吶!「難怪你會將他帶在身邊。」話,是說笑居多,但美目也在此刻犀利地挑起,來回稄巡兩人,最後與莫昭塵的目光交集。
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白寧瞅著笑意未減的莫昭塵,那張百年不變的笑臉老是讓她有想撕爛的衝動。
可惡的男人,除了笑就沒有別的表情嗎?真是!
而陸麒,跟他不同,一張臉打從剛才就皺緊到現在,火氣忒大沒見消退一分。
一個喜一個怒,還真是好玩。
但——若是其中有人別有用心就一點也不好玩了。
蓮足輕移向前,立刻被陸麒喊住。「不準過來!」
白寧會被嚇住嗎?
答案當然是——不會。
要是這樣就被嚇住,她白寧豈不白活這些年?
非但繼續走,藕臂伸出,一把摟住擋路的陸麒,抱在紗衫半敞的酥胸前。「真可愛的少年,放心好了,今後就叫我一聲寧兒姐姐,我啊一定好好照顧你,讓人不敢欺負你。」
「你!放、放開我!」陸麒紅著臉大叫。「放開我啊!」
「哎呀?難不成你還沒開過葷?」她這會兒更有逗弄他的樂趣了。「來,跟姐姐走,最近有個新丫頭就要在咱們樓里掛上紅牌,我帶你去認識認識。」纖臂勾住陸麒脖子,不由分說便往外拖。
「放開我啊!」陸麒奮力掙扎,可怪的是怎麼都掙不開。
照理說,再怎麼樣他十六歲大的少年,力氣也不至於輸給一個看來手無縛雞之力的青樓女子,再說他打小扛鋤種田的,力氣也比一般同年紀的少年大,怎麼就是掙脫不開?
「饒了陸麒呵。」這女人是認真的吶。莫昭塵終於開口,挽救陸麒的——該怎麼說?算是貞節吧。「他只是護主心切。」
「小三子也護主心切,可也從來沒打斷你我親近吶。」白寧意有所指,暗示意味極濃。
「陸麒擔心你染指我。」
「染指?呵呵呵……莫大爺,只有您染指人的份,哪個人敢染指您吶?」
「少胡說。」她是故意說給陸麒聽的嗎?莫昭塵思忖,輕鬆的笑意增了一絲只有自己明了的沉重。
她看出來了呵……
「莫、莫昭塵!」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陸麒抬臂擋住逼向自己的紅唇,心急的大叫:「這個、這個女人到底在幹嘛?莫昭塵!」
「寧兒。」她真不該叫寧兒,叫惹麻煩也許更貼切。「別鬧。」
「這麼在意他?」白寧頓住染指的舉動,蹙起柳眉望向看似悠閑坐躺在椅上的男人。「你知道這意味什麼?」
「白寧。」再出口,莫昭塵的語氣已不若先前輕鬆自在,雖然笑臉沒變,卻讓周遭空氣變得凝重。「陸麒,你先出去,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進來。」
「我不要!」他得防範這個女人欺負莫昭塵。黑眸打破門而入后就沒鬆懈警戒,一直瞪著神色自若的白寧。
「寧兒不會對我怎樣。」明白他心思的莫昭塵不禁苦笑。他看來有這麼容易被女人欺負嗎?「不要看輕我,比起你,我應該更有本事自保。」
「我知道了。」他說的是事實,陸麒垂頭喪氣暗忖。
是啊,他一點武功都沒有,根本就保護不了他,還裝得那麼神氣要保護人,真丟臉。
「你可以去找小三子,告訴他從今以後由他負責教你武功。」
教他武功!垂頭喪氣的臉忽地亮了起來。「你要小三哥教我武功?」
「你想保護我不是嗎?」
「我馬上去!立刻去!」心思全教這意外的消息吸引,奪門而出的陸麒只留下少年憨直的粲笑。
那笑,亮眼得讓房裡這對已在世間打滾,經歷風風雨雨的男女瞬間覺得自己太過污穢陰險。
※※※
「別太過分、莫昭塵。」白寧板起臉色,回頭毫不客氣的點住老闆鼻尖,指名道姓的說:「他不是崎弟。」
聽見這名字,莫昭塵臉上的笑意退卻到只剩一片空白,一反平日的表情竟冷酷得教人背脊直發寒。
「你聽見我話沒有?」
肘靠扶手捂住臉,莫昭塵並未吭聲,整個人像是陷入某種無法自拔的膠著之中,難以脫逃,濃濃的悲哀緊裹著他,一點一點逼近,使得他幾乎無法喘息。
退下笑臉,真實的莫昭塵不過是滿身累累傷痕的普通人,一個被情傷得鮮血淋漓的失意人。
「昭塵?」斂起正經嚴肅的口吻,白寧擔心地探上前拍撫他肩頭。「抱歉,我話說得太重。」
「不,不關你的事。」是他丟不開過去,活該受折磨。「你怎麼看出來的?」
「眼神,陸麒保護你的眼神和崎弟——一模一樣。」
眼神?「是嗎?你也覺得他的眼神和他很像?」
「根本是一模一樣。」陸麒知不知道自己執意護他的眼神、態勢意味著什麼?若是為了報恩,不會有這樣決絕的堅毅。
他護莫昭塵的模樣像在極力保護自己珍藏的寶物,就像——當年她相依為命的弟弟保護他的樣子。
是巧合嗎?還是他這幾年來的痛苦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決定派陸麒來取代崎弟在他心中的地位、來救他?
但——這樣的情愛如果再一次,結果是否會再一次重複?那樣的結果……
「我原先沒有這打算。」莫昭塵的聲音拉她回神。「剛開始並不覺得像,可是之後發現他愈來愈像、愈來愈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莫昭塵仔細回想,記起是從受傷之後他日夜照顧他開始,熟悉的感覺日漸強烈,才驚愕地想起封鎖在記憶深處的人。
「像也絕不是。」白寧抱住深陷傷痛回憶無力自保的他,他們之所以相互扶持全因有一個共同珍惜的人,一個他們共同珍惜卻因一椿意外失去的人——白若崎,她至親至愛的弟弟,莫昭塵所愛的男人。「他和若崎長得並不一樣。」
他知道。這點他是最清楚不過的。莫昭塵側傾,靠在白寧肩窩,閉眼低喃:「但是照顧人的粗魯質樸很像,還有——」
「桀驚不馴的眼神。」她替他接下去。「乍見時我很驚訝,他的眼神和崎弟一模一樣。」也難怪他會將陸麒帶在身邊。「但怎麼也不是他。」
「我再清楚不過。」他嘆息,「為何不裝作看不出來,偏要挑明說?」這句話,說得飽含嗔怨。
「我擔心你再陷落一次,再傷一回。」白寧坦白相告。「陸麒再怎麼像,也不是崎弟,不一定會響應你的感情。」
「我怪嗎?愛的並非像你這樣美若天仙的女子,偏鍾情於男子?」
「這世間道理規範太多,守禮規的事兒交給別人就成,我倒喜歡你和崎弟這樣不在框框里的世俗凡人,畢竟人生在世不過數十短暫春秋,隨心所欲到死總是比較不留遺憾不是?」
「你是好女人,世間奇女子。」
「現在才知道不覺太遲。」白寧揚聲,企圖活絡回蕩在兩人之間的凄冷氣氛。
「陸麒他——」莫昭塵開口,話到嘴邊頓住,轉而沉默。
「怎麼?」
「沒什麼,幸虧有你點醒,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那孩子在乎你,我看得出來他在乎你,然——」白寧動了動唇欲言又止,最後決定不說。
這些莫昭塵看在眼底,也知道她這欲言又止的話是什麼。
站起身,收斂滿心疼楚,再回頭看向紅粉知己,又是平日送往迎來的和善笑臉。「用不著擔心。」
「昭塵?」
「我知道該怎麼做,也已經決定要怎麼做。」
「昭塵?」這話,聽得她心慌。
「放心。」朝她深深一笑,莫昭塵又是一副稀鬆平常、凡事無礙的從容。「不會重蹈覆轍,就算老天想,我也絕不允,我不想讓他變成第二個若崎。」
八成猜出他的決定是什麼,白寧澀然揚唇一笑,私心裡,她不贊同他做下的決定,偏偏——真怕當年情事重演,所以無法阻止,只好轉移話題:「這是四年來你我頭一回提到崎弟。」
「是啊。」莫昭塵的目光投向前方,彷佛在凝望遠方的盡頭似地茫然無焦點,口中低喃,更像嘆息,「頭一次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