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崑侖,雲海浩瀚,終年不散,緲無蒼茫,一座位在幾千海拔之上的崢嶸仙山。

幾座殘破神廟搭建的殿宇,矗於崑侖之巔,上通天,下達地,綜觀天下眾家習術門派,無不將此地視為心中的至聖之地。

紅柱茶瓦,盤繞龍蛇吐信的鳳尾檐角,三百多尊大小不一的神尊供立於紅燭壇龕,古往今來,簡陋的修道之所雜沓紛紛,處處俱是立誓求道者明爭暗鬥所余留的斑駁舊跡。

殿門前,四方開敞的露天廣場,三面分立高達兩座人身的欄架,架上羅列齊排各色古樸壇瓮,側耳傾聽,依稀有哀鳴怨訴,繚繞如煙。

「跪下。」凌空一陣雷喝,震響了天外肆卷的雲海。

尹宸秋抿沒唇線,眉宇沉重併攏,空蕩蕩的拳心捏得微泛青紫,他決心悶聲抗令,既不主動反駁,也不苟且退讓,僵持在原位,一動也不動。

「上山拜師學藝,非但不肯下跪,還敢大剌剌的穿著刺眼可笑的衣衫,弄髒了咱們眾師兄弟的眼。」那人冷笑,「姓尹的小子,你可真倔氣,怎麼開示都聽不進去,是不是真要我們眾師兄弟輪流教訓才肯乖乖的聽勸?」

崑侖,同門論輩分,素以師兄弟互稱,長幼尊卑嚴厲之極,無人敢吭聲半句,來此者無不遵照規矩,看似恭謙有禮,上下一團和氣,實則城府較勁,勾心鬥角,耍盡心機手段,眾人爭個你死我活,無非為求一事。

冠上天師之名,號令鬼神,術震天下。

「尹宸秋,你倒是開開金口,哼幾聲給師兄們聽聽,要不,我們可真要當你是啞巴來著。」

數名黑袍道士神態老練,不時雙手負在身後,踱步錯身來回,擋在金殿龍檻前,不讓佇立一個多時辰的疲倦少年順利通行。

他又累又渴,滿身熱汗讓道衫泌取之後又風乾,鎮日未進食,更使得體力耗盡,不能思考。

我看你又餓又渴又累又暈……

一張純真無邪、樂於助人的芙顏,對照此刻眼前詭笑諢話的猙獰臉龐,天差地遠,雲泥之別。

不對。雙眼暈眩的蒼白俊顏猛然甩動。這節骨眼,他胡思亂想什麼?

「哎,你看看他,搖頭叫不敢了……若是再罰他兩、三個時辰,說不準都要跪地求饒了,哈哈哈……」

存心欺辱的道士們齊聲肆笑,引來殿內其餘同門側目。

呿,一群人又在欺負自稱師出白茅道的傻愣子,這數月以來,屢見不鮮,不足為奇。

早先,茅山道習術不分黑白,但若干年後,一對同為天師傳人的兄弟為爭奪天師之位,各領子弟兵,將茅山道徹底決裂成黑白兩方。

黑茅,為求道術之至要精髓,必要時犧牲生靈,恣意擾亂陰陽平衡,也不為所動。

白茅,勤學苦練,降妖伏魔為主,至於一般無害人間的良善小妖小魅則是縱放不擒。

當今的習術之人為求道法速成,多半投入黑茅道,謀私利、操弄鬼神於股掌之間的黑茅道,儼然已成主宰茅山道派的主流;而白茅道則因習道艱苦,又術法難成,流傳至今,所剩無幾,日漸式微。

「夠了,你們到底想怎樣?一次、兩次故意整我也就罷了,我尊你們是同門師兄才予以忍讓,並非是怕了你們。」一聲破天撼地,遠從吞忍許久的沉痛肺腑灌喉傾出。

須臾,眾聲戛然而止。

裘、王、李、林諸姓道士不約而同的紛紛齊退兩步。以為是不會哼的貓,沒想到竟是一頭睡豹,帶頭戲弄的四人不禁暗忖。

「好你個小王八羔子!你不單是目無尊長,還越下犯上,居然敢對師兄們鬼吼,今日若是不教訓、教訓你,往後還輪到我們給你墊背了。」

「少跟這不開竅的愣子羅唆,把壇拿來。」

「是,師兄。」

裘姓道士走至南面藤架,至最低層一行,取過最左側新瓮,毫不遲疑的迅即撕下十字黃符封口。

眼看瓮內魑魎蠢蠢欲動,不久便要破壇現形,尹宸秋咬住涸裂唇瓣,習慣性握緊了右拳,眼角餘光瞄了一眼被強行奪走、扔在草叢的桃木劍。

沒有劍,手邊也沒有符籙的情形之下,妄想赤手空拳與妖靈對決,除非是天師,否則誰都不可能毫髮無傷的存活,更甚者……

「住手。」乍聽中虛不剛,實則軟中帶硬,不容人藐然置之的威嚴輕喝。

白髮老者瘦削衰老的臉龐飽刻風霜滄桑,兩旁弟子簇擁相隨,一身粗布麻衣褲,未穿道衫,右手拄杖踽行,左袖虛空,傳聞左胳臂是讓千年屍王生吞活剝,啃得骨骸不存。

「天……天師。」裘道士立即封瓮,膽畏縮首,內心暗喊倒霉。

尹宸秋炯炯回睇上山求道至今仍不得面見的老者。牟兆利,道稱牟天師,當今崑侖茅山道派之首。

「你,姓什麼名什麼?」蟠龍杖凌空指向昂首少年的鼻前。

「稟天師,這小子……」

「我姓尹,名宸秋,師出辛家白茅道嫡傳子弟。」他脾性倔拗,不要那些臟嘴弄臭他的名,辱沒了師門,搶在臭黑茅代他回答前高聲說道。

「喔?尹宸秋,辛家白茅道……」牟兆利勾起癟瘦的嘴,「你說白茅道是嗎?」

「是。」他不假思索的報以篤定答案。

「胡扯!自我穿上道袍,你三魂七魄還在奈何橋囫圇吞湯時,可從來沒聽說過什麼白茅道!」

尹宸秋愣住,森冷寒意自最底處鑽入骨髓,冰凍整顆心。

剎那,忌憚乖張行徑恐遭懲處的四姓道士、冷目旁觀的各路同門,一張張涼薄上彎的譏笑,敵我分明的隔閡豎立,此地容不下異己──剷除異己是不變的人性。

單是一句駁決,註定了他往後日子是苦是樂,彷佛敲響末日的鐘鳴。

這一天,他全心全意堅守如鋼的信念,開始裂縫滲銹,一片片瓦解。

「你什麼時候回來?」清秀可人的少女撒嬌似的扯住剛向辛老爹提出上山學道請求的師兄。她捨不得呀!除了老爹之外,就屬師兄對她最好。

尹宸秋怔然側首,霍見小師妹的笑顏,心頭一軟,「只要酸酸你想我,我隨時都能回來。」

「可是崑侖離這兒好遠,你會不會一去不回?」辛芙兒悵寞掩睫。

「不會的,我答應你,一旦習至出師,便立即回來見你,不會太久的,難道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可是……」

「沒有可是,我答應過你的事,幾時反悔了?」

「嗯,也對,我相信你。師兄,你答應好的,將所有最厲害的咒法術理都學起來后,即刻回來和我還有老爹團聚,一定喔!」

小師妹仰高稚氣的童顏,展露純真的燦笑,是夜空中最耀眼的一顆星,懷抱崇高夢想的他縱然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忍痛暫且擱置。

「我答應你。」星月鑒照,他朗朗起誓,一遍又一遍的承諾。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真的?!你答應我羅!絕不能反悔。」

嬌憨驚喜的銀鈴般笑聲穿透迷離夢境,喚醒了昏睡的人;詫異的是,竟然透徹清晰得直烙耳膜。

尹宸秋瞠大幹澀的眼睛,一抹靈秀的倩笑躍於眸心,他怔了半晌不能言語,紫腫的薄唇徐徐一掀,痛得扯心撕骨,就連呻/吟也是掙扎許久才能脫口而出。

敏兒及時按下他欲擦唇的手背,「哎呀,你別亂動啊!我剛剛給你的傷口敷了葯,別把葯擦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從祖奶奶那兒求來的,得之不易。」

「又是你……」他惱怒的斥道,虛弱氣音起不了嚇阻作用。「你在這裡做什麼?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敏兒左右顧盼,重重的嘆了口氣,「你呀!真笨,都讓人扔出大門了,還以為自己在那座破殿里?你暈頭了是不是?忘了方才被那群道士放出來的山魈斗得慘絕人寰,還險些小命不保,讓夜裡覓食的魑魅一口吞進肚裡。」

雙眼茫然定神,望向她臉后遼遠的陡峭僻峰萬壑,以及身旁濕軟的青苔,松掌一抓,滿手皆是崑侖凍土方能育長的綠絨蒿,才知原來一切不是夢,是夜又天明。

他惶惶回憶不久前歷經的一場生死考驗,那些臭黑茅說,若是他能僥倖活下來,方能重回太虛殿,遂關上闕門,放任無劍無符的他獨身面對道行近百年的山魈。

他自知毫無勝算,決意搏命一斗,結果……是她救了他?

「嘿,你的模樣怎麼傻傻的?該不會是剛才驚嚇過度,魂魄飛了?」

「你才傻。」他悶聲一哼,閉上眼,躺回綠寒苔地。

敏兒漾著笑容,「幸好還會罵人,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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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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