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要救我?」真諷刺,一隻小妖居然比太虛殿內的人心肉身還要良善,真是天大的笑話。
「因為你剛才答應了我,往後都要陪我玩啊!而且祖奶奶老是告誡我,若是遇見善良之人遇險,不能不救,雖然你這人的口氣凶不拉嘰,喜歡擺臭臉,又不懂禮節,不過我知道你是好人。」她的纖臂交疊在腰前,嬌憨的偏首,說得頭頭是道,靈動的雙眸將滿面血水縱橫的俊臉端詳了一遍又一遍。
儘管她不知疼痛的感覺是何滋味,但光是這般瞅著他,便猶如感同身受,不由自主的蹙彎柳眉,蹲下身,輕撫他的額頭。
淡淡香氛縈繞鼻腔,尹宸秋怔愣的張眼,迎上她心疼的神情。
她眼眶盈淚,似乎很怕他痛,不停得咕噥著祖奶奶的葯怎麼還沒見效。
其實敷藥之處已不再那麼劇烈的疼痛,只是他絕望得不能動彈,對那些所謂的同門徹底寒心,有那麼一剎那,真希望就此閉目咽氣。
笨小妖,誰不救,居然救了一名道士,雖然他尚未出師,但對付她這種道行低淺的小妖已是綽綽有餘,真笨……如果換作師妹,應該也會幹出這種傻事吧!
「你說我是好人?」他沒有力氣撥開她意欲撫慰,遊走臉部輪廓的溫涼小手,索性閉目假寐,任隨她去。
「是呀!」他討厭歸討厭,但她打從心底看透他的善良。
「你又不熟悉我,怎麼會曉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因為……我就是這麼覺得,你硬要我說,也說不明白。」
「難道你不怕我收了你?」
「你不會。」含了糖似的甜軟嗓音說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我不會?」
「你答應了我,要一直陪我玩耍,你收了我,不就等於毀約?」螓首微偏,直直望入他詫然睜開的幽瞳,童稚綺麗的芳顏倒映於上,美若仙畫。
陪她玩耍?有嗎?他真這樣答應過?
嘿,這回我救你一命,你總不能耍賴了吧?你說,你以後還敢不敢凶我?還敢不敢不跟我玩?
是方才他暈迷之際,她為了掩飾見血的恐懼,趁敷藥時,忍住顫抖,刻意鬧他的戲言。
我答應你……
困在虛實難辨的幽夢中,他不知所云,竟胡亂承諾。
恍惚之中似乎真有這麼一回事,他竟然在意識不清時隨口許下諾言,對象還是三番兩次纏著他不放的小姑娘,真是……
「欸,你不會是想裝傻不認吧?」她噘起軟唇,瞋瞪他皺眉尋思的模樣。
「你……叫做敏兒?」
「是聰敏、敏捷的敏,你可別弄錯羅!」她不忘提醒,彎動臉頰兩朵可愛的酒窩。
「聰敏的敏,是嗎?」他心不在焉的漫應,感覺幾綹髮絲若有似無的撩過眉眼,她垂落螓首,湊近的香氣一併滲入肺脾。
不一樣,師妹身上總是硃砂味,敏兒的氣味則是蜜般香甜,她輕輕呵息,便薰遍他周身,興許是甚少聞到這般氣味,抑或是他真的累了,浸淫在柔軟芳香中,筋骨似乎不那麼疼了……
「欸,你別睡啊!你還沒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尹宸秋。」
「尹、宸、秋,是不是一室深秋的意思?」她反覆拆字解意。
「或許吧!這名字是辛老爹幫我取的,我也不清楚。」他是辛老爹同門的遺孤,出生當晚,娘親便撒手人寰,他爹則是命喪蛟精之口,命中帶克的他從此留在辛家。
「辛老爹?」敏兒好奇的追問。
「我師父。」如師如父,離家之前,辛老爹更親口訂下他與師妹的婚約,關係親上加親,是辛家造就了今日的他。
「你很想念他?」心思細膩的她可沒錯過他眉宇間一閃而逝的落寞。
「想,很想,非常的想……」特別想小師妹,想她是否正坐在草堂階上仰看滿天星斗,想她是否又在咕噥抱怨為什麼要生在辛家,成天得磨硃砂、畫符咒,要不然就是練劍與妖魔為敵,她渴望像一般姑娘家過得安逸無憂……可惜,她註定是辛家也是白茅道的唯一繼承人。
「那你會回去嗎?」
軟化似水的意念霎時堅硬如鋼,他赫然睜開眼睛,大喝道:「不,我不回去,我答應過老爹,既然決心離家求道,就要學到最上乘的術法,否則我沒臉回去。」是對老爹的承諾,也是對自我鍛鏈的戰書。
敏兒歡欣鼓掌,甜甜燦笑,「太好了,那你以後就可以天天陪我玩。」
憤慨坐起的傷軀驀然一頓,滿腔凌雲霸志消散無蹤,他橫睞咯咯嬌笑的靈秀少女,沒好氣的說:「我留在這裡是為了求道習術,可不是為了陪你。」
「沒關係,只要你留在崑侖一日,我便一日有伴,哪怕是只能看你練劍、幫你敷藥也好。」
無心的言語刺痛了他倨傲過人的自尊,憤怒的反駁,「我不會永遠這麼狼狽的!」
敏兒撫住心口,花顏儘是委屈,「我的意思是,假使你不小心弄傷了自己,我可以幫你和祖奶奶討葯嘛!」就會凶她,真氣人。
尹宸秋艱困的、緩慢的站挺血痕淋淋的傷軀,刻意不看她抿咬櫻唇的可憐兮兮模樣,徑自拖著傷得過重,幾乎不能彎膝行走的右腿,背對著滿天皎皎星月朝南走。
「你……你等等我。」敏兒急得彈跳起來,小碎步跟上,相距兩尺路,不敢貼得太近,怕又惹他不快,可是看見他幾步路走來已是滿臉蒼白,冷汗直淌,她又是焦亂,又是捨不得。
他一臉痛苦,卻還是執意走回太虛殿?真傻,一身傷,回去哪兒,還不是又讓那些臭道士欺辱。
「尹宸秋,你真的打算要再回那座破殿?」
「我的事,不用你管。」行走的速度逐漸緩慢,他踽踽獨行,咬牙切齒,粗嗄的嗓音拒絕她關心的柔問。
「可是……我們說好了,往後只要你一有空閑就會來找我,難道你說的話都不算數?」
失落的輕聲抱怨成功的拖住一去不回首的瘦影,暫緩血跡斑斑的步履,斜搖晃動的昂藏身軀僵硬,驀地側過身子,痛恨自己為何在昏迷之際管不住一張嘴,信口許諾。
他陰沉的橫睨著她,良久,鬆脫咬緊的齒根,百般不情願的開口,「我說過的話絕對算數,答應你的承諾也一定會做到。」
「真的?!你沒誑我吧?」
「沒有。」他憤怒的瞪大眼,回得又硬又澀。
輕盈玲瓏的倩影欣喜的靠近他,伸出纖白食指,遙比天邊皓月,稚氣未脫的笑說:「那你要向王母娘娘起誓,讓她給我當證人。」
他捺著性子,茫然無焦距的仰望繁星,吟唱一般喃喃,「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答應你……
無心的承諾,從僻冷陡峭的融霜雪峰一路順隨風聲吹落拆散,斷斷續續的陰鬱音節支離破碎,拼不完全,彷佛是一首悼念著什麼的哀傷曲調。
直到忘了是多久之後的後來,她才恍然明白,碎了的是他一直深信不疑的信念。
【第二章】
「姓尹的小子在哪裡?」
晌午時刻,眾人齊聚偏廳進膳,席間,有人閑來無事涼薄的提問。
有人搖頭,嘖嘖說道:「還能在哪兒?幹完廚房的活,自然是磨硃砂去了,再不然,肯定是讓裘師兄帶在身邊,一塊上不凍泉去挑水。」
「天師真的要讓他留下來?」
「是真的,昨兒個南海來的張師兄確確實實聽到天師親口答應姓尹的小子能繼續留在太虛殿,可前提是,他不準再開口閉口便是撈什子白茅道,也不許他再穿那身丟臉丟到十八地獄都嫌不夠的道衫。」
「不會吧?天師究竟在想些什麼啊?尹宸秋那小子根本是蠢材一個,怎麼罵、怎麼罰就是死腦筋,不肯變通,天師留他下來,根本是替眾人找麻煩。」
「天師他老人家自有定奪,多說無益,與其有多餘的心思搭理別人的閑事,倒不如早些學成出師,早些下崑侖,名震八方,呿……」
崑侖,度年如一日。
習術煉丹,畫符練劍,養靈欲仙,鎮日複習的課題不脫這數樣,只是貫徹實行的人多,但徹底體悟的人少,有人這麼一待便是到老命終,有人則是半途餒棄,永不再作成仙大夢。
他日日許誓,不成頂尖,寧死不休,將所有的屈辱吞忍於腹內,皮肉髮膚之傷當作修行必經之苦。
時間是痛苦的累積歷練,等他出師之日,便是所有人的災難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