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逃票(2)
從內江到陽安,一天有好幾班火車,最適合葉明的車次是上午九點多鐘的一趟,因為不用起早,到了陽安以後也能乘下午四點鐘的末班車到區上。不過,惱人的是到了區上以後,他還得再步行12華里才能到生產隊。相距不到兩百公里,但行程複雜而又耗時,需要將近一整天的時間。
九點過從內江出的火車到陽安是下午一點多鐘,距葉明所去鄉鎮的末班車時間還有近三個小時。從陽安縣城到葉明所在區上還有2o多公里路,而且一天只有三趟班車,上午兩趟下午只有四點鐘這一趟。通常情況下,從內江返鄉的知青會在陽安縣城的望江茶館里消耗等車的時間。茶館是個江南風格的吊腳樓,名符其實地坐落在沱江和降溪河的交匯處,有風景有氣息,是消磨時間的好地方。那天葉明一個人從內江回來。自從下鄉以後,更多的時候他都是一個人面對生活。無論幹什麼,他都喜歡一個人。那種群體生活已經使他感到厭倦了,他也需要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空間。獨來獨往的好處是,沒有不同的聲音,沒有相左的意見,來去自如。最重要的是,獨自一人的時候人們就沒有那麼浮躁,才真正能夠思考問題,去感受生活的真實面貌。一般來說,知青從城裡回鄉下身上都會有點兒錢,但葉明卻是因為身上的錢花光了才回鄉下的。離開粉妹以後,因為人手有限,過去經營的有些品種只好放棄,她們的生意也就大不如前了。葉明不好意思也不忍心向她伸手,即使她給葉明一點兒錢,也非常有限。求人是葉明最不願意的事,更不用說向人伸手了。下了車以後,他吃了一碗麵條,身上的錢正好夠一張到區上的車票錢和茶錢,於是便到瞭望江茶館。
下鄉頭幾個月,葉明經常回內江。他沒有辦法習慣鄉下的生活。吃的住的也包括農活,沒有一樣能使他習慣。每天要考慮吃什麼,又要自己做;晚上屋裡一片黑暗,蚊子不停地圍著蚊帳鳴叫;所有的農活都是那麼繁瑣或者勞累,同時又是那麼地乏味;沒有親人甚至沒有朋友,沒有生活的樂趣可言。生活完全成了一種痛苦和無奈。他再一次體會到,自己是一個情緒化和意志薄弱的人。堅持不了多久,他就特別想念粉妹,想念城市的喧囂和那些熟悉的朋友們;隨著時間的增長,這種思念也在不停地堆積,至使他徹夜難眠,對所有的東西都會失去興趣,因此他不得不回內江。回內江對他來說完全是一種對生活和身心的調劑。粉妹似乎還是那樣地愛葉明。分別也使葉明感覺到自己其實也很愛她,或者說需要和離不開她的愛。相對而言,過去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就顯得非常地幸福和美好了。然而,了結了思念之苦之後,葉明又會感覺到,這座城市已經不屬於自己了,自己的靈魂的一部分已經從這個城市裡剝離了出來,再也沒有辦法把自己和這座城市融為一體了。內江,這座他已經熟悉的城市,突然間變得有些兒虛無和陌生起來。要不了多久,他又會厭倦這座城市,或者在精神上被迫地厭倦這座城市,即使不這樣,他也只有深感無奈地不得不離開它;或許,是因為他不得不離開它,他才對它感到厭倦的。但離開它不久,他又會想念它,需要它。有時候他突然想回內江了,便覺得一刻也不能等待,於是想方設法也要回去。他的感覺好像是,自己的生命在鄉下受著磨難和煎熬,在一點一滴地被無情地消耗掉,回內江對他來說是一種對生命的補充,是一種對精神和**的調節,甚至是一種身心的平衡。於是,只要他身上有來回的車錢,他寧肯不吃不喝,也要回內江。沒有錢的時候,賣米甚至賣衣服他也在所不惜。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就這樣在內江和陽安之間奔波,在安靜與浮躁之間奔波,在過去與現在奔波;似乎沒有一個地方是他真正的落腳點,因此他便不停地奔波,直到自己彈盡糧絕和精疲力竭為止。直到他有一天突然明白,這種奔波無濟於事,並不能真正使人擺脫人生的痛苦,之後他才止步。這時他才明白,真正的痛苦是無法擺脫掉的,人們只能去承受它和面對它。
雖然這一段時間他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不過,一個人出門也有諸多不便。比如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人可以相互照應。心情和精神狀態也時常沒有人多的時候好。不知不覺,葉明在茶館里居然睡著了。乘了幾個小時的火車以後,人容易感覺疲倦,在茶館里打瞌睡也是常有的事。糟糕的是,一覺醒來,天已黃昏,早已經錯過了到區上的末班車。
這下麻煩了。他身上還有六毛錢,這正好是從陽安到回龍的車錢,一分錢不多也不少。可是已經沒有車了。如果從陽安步行到回龍,再到他所在的生產隊,大約有三十多公里路程,至少需要五個小時以上的時間。最主要的是,從回龍到他所在的生產隊全是田間小道,到了晚上他可能會迷路。也就是說,他回不了生產隊了。如果在陽安住一夜,身上又沒有住旅館的錢。真是有點兒山窮水盡了。
濃濃的晚霞在不知不覺中暗淡下來,被夜色所包裹、所吞噬,茶館里的人也一個個散去。肚子也餓了。腸胃的空虛也會使精神變得空虛。葉明索性什麼也不想了,走出茶館就買了一盒兩毛五一包的香煙,然後去了就近的一家麵館,花掉了身上餘下的錢,填飽了肚子。最後,他向火車站走去,決定逃票回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