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踏進房裡,輕聲喚著:「阿蠻……」
朱皇后頓時靜了下來,怔怔望著滿臉關切的皇帝輕喃:「皇上……」
跪住地上的御醫和眾人有如見到救星一般,紛紛向皇帝請安。
「你們先退下。」關元禎遣走眾人,寢宮裡只剩下他和朱皇后,她一臉幽怨地望著他,眼神渙散。
「阿蠻……」他試圖喚回她的理智,豈料朱皇后像是磧怨已深,突如火山爆發。「不要這麼喚我!」
她雙手捂住耳朵,狂亂卻哀怨地瞪視著他,「不要叫我阿蠻……我恨習蠻……我恨她!」
綳了多年的心弦突然崩斷,妒恨之火迅速蔓廷,一夕之間將她的理智焚燒殆盡。
關元禎被她無盡無邊的恨意嚇到,一個箭步上前抱住妻子,連同雙手將她鎖進臂彎中,試著撫慰她的瘋狂。「你是我的阿蠻,我最愛的妻子,我的皇后呀!」
他只道她發狂了,這認知讓他心痛難耐,恨不得能為她受苦。
朱皇后頓時迷失在他眼底的深情里,眼眶跟著泛出淚光,然後開始笑出聲,先是輕笑,隨又愈笑愈激動,像是無止境般狂笑著。「你的最愛……哈哈……最愛……哈哈哈……」
「阿蠻,別這樣……」意外發生后,他不曾如此貼近自己的妻子,關元禎揪心地看著那張瘋狂的面容,依舊是他所愛的容顏,但那張臉竟感覺如此陌生。
此刻她的情緒是狂亂的,但瘋狂的只有她的眼神,她依舊面無表清,臉皮子和肌肉似乎靜止不動,如沒有生命的偶人。
「不要叫我阿蠻!放開我……」在她極力掙扎之際,關元禎發現她臉頰和鬢角交接處有道疤痕。
「你這邊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正想伸手觸摸那道疤痕,朱皇后卻不知哪兒生出的蠻力使勁推開他,衝上床鋪窩在床角,撫著臉頰激動喊叫著:「你走!我不想見到你!」
「阿蠻,你的舊傷是不是複發了?讓我瞧瞧好嗎?」關元禎想起她的臉曾經受過傷害,坐上床想靠近她,朱皇后卻尖叫出聲,恐懼得渾身直打顫。
「別過來……別過來!你出去,出去!」
他頹然放下雙手,面對妻子的瘋狂顯得既悲傷又無奈,「那……你好好休息,我先不打擾你。」她總是拒他於千里之外,從不讓他親近,比陌生人還不如……
關元禎輕嘆一聲下了床,回頭望了蜷縮成一團的身影一眼,才不舍地轉身離去。
朱皇后抬頭望著他的背影,狂亂的眼神帶著戒慎,令人費解的是,她鬢角的臉皮竟顯現剝落的痕迹,好似潰爛一般。
關元禎沮喪地回到御書房,寧公公立即通報太子求見。
「宣他進來。」他的語氣顯得有氣無力,身子也癱倒在籠椅上,雙眸直直瞪視著屋樑。
關長風請安過後,關切地問:「父皇,您不舒服嗎?要不宣御醫幫您診下脈?」
他知道今天的事對父皇的衝擊有多大,他自己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狂悲狂喜令他差點虛脫。本該讓父皇好好休息,但很多事他不吐不快。
關元禎揮揮手,強自振作起精神,依舊關切問著:「冷護衛還好嗎?」
「兒巨已將她安頓在清和宮,御醫診過已無大礙,謝謝父皇關心。」關長風深切感受父皇對自己的關愛,更覺有必要告知他心底的疑惑。
「那就好……」關元禎露出欣慰的表情,至少皇后沒鑄成大錯,讓他失去這個兒子。「你也折騰了一天,先回宮休息吧!」
此刻他只想一個人靜靜,獨自咀嚼蝕心的孤獨和失落感。
「兒臣有件事想稟告父皇……」關長風的用詞極為謹慎,一邊觀察父皇的反應,「關於母后的事。」
關元禎深深吐了一口大氣,沉痛低哺著:「原諒你母后,她只是……發狂了!」在兒子面前他選能說什麼?該是發狂了,才會讓一個原本心地善良的人變了性情,做出這等殘忍的事。
看出父皇的為難,關長風儘管不忍,卻決定說出一切。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他無法再稱呼那個狠心的女人為母后了。
他身子一矮,雙膝跪倒在地。「關於母后的事,父皇或許認為兒臣接下來要說的話乃大逆不道,兒臣先行請罪。」
「你有話直說,朕不會怪罪於你,」關長風的慎重其事讓關元禎料想事態的嚴重,他想起天機老人之前的警告,或許兒子真的知道些什麼。
關長風於是說出先前朱皇后對冷香下毒、天機老人出手相救之事,聽得皇帝一陣錯愕。「你母后……怎麼可能……」虎毒不食子,他不相信皇后忍心下這種毒手,賭上她一向疼愛的兒子的性命。
「該是老人家誤會了……」他只道朱皇后變得難以親近,脾氣古怪了些,不可能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兒臣本也不相信,但種種跡象顯示,兒臣感覺母后已不是當年那位慈藹的娘親……」父皇的不相信本在關長風的預料之中,畢竟父皇對妻子的愛如此深切,於是他侃侃而談母后對兩兄弟做出的事,只要他們表現喜愛的事物,往往都會遭受母后無情的剝奪。
「唉!都是那件意外讓你母后變了性子……」關元禎心疼兒子嚴所受到的待遇,一心將責任往身上攬,「都怪父皇忙於政事,沒有好好關心你們兄弟。」
「不是這樣的……」見父皇依舊看不出整件事有何蹊蹺,關長風情急之下,只好將當年所見全盤托出。
「有件事在兒臣心裡放了多年,從那時開始,一切都不對勁了……」
當年他才五歲,陪同母親回奇蜂縣探親。事情發生當晚,他和善堂里的孩子玩瘋了,因此累得和他們窩在大通鋪里,半夜醒來,他急著找母后,因為他還是個尚未脫離娘親的奶娃子。
但是,當他摸黑走近母后居住的廂房,忽然聽見裡頭傳來刻意壓低的女聲:「划花她的臉,我要讓這賤人死也沒臉見人!」
「不好吧!反正都要死了……」是個細尖的男聲:
「你不敢,我來!」
一陣令他驚懼的靜默后,裡頭再次傳來女子的催促聲:「將她捆緊一點,別讓人發現了……」
接著房門無聲地開啟,他害怕被發現便轉身奔回原來的睡鋪,後來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隔日,他以為昨晚所見只是一場夢,繼續和其他孩子瘋在一起。之後,大人們便告訴他母后受傷需要療養,任何人都不準進屋裡探望,包括他這個親生兒子。
關長風天天守在門外,聽宮女們提起皇后臉部嚴重受傷,連聲帶都受損。
一個月後,他終於獲准進入房裡,母后的臉恢復了往常的美麗,但他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
關長風話一說完,御書房靜寂得令人窒息。
關元禎不斷喘息著,似平承受不住悶在胸口的沉重氣息,腦筋一片空白。他雙手捧起白玉茶杯,茶杯竟喀喀作響,他穩住顫抖的手,啜飲一口熱茶潤了喉,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皇兒……告訴朕這些事,是想說什麼?」他不先去評斷什麼,也害怕面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實。
「兒臣一直認為……」見父皇一臉凝重,似乎思索著什麼,關長風大膽說出心中的猜疑,「現在的母后,不是兒臣真正的母后!」
關元禎卻兩掌拍住桌案上,起身大聲斥喝著:「大膽!皇兒可知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指控?」
如果真是這樣,不就表示他摯愛的女人已經……他不願這麼想!寧願相信身邊的女人是她,即使變得不像她,至少是活生生的阿蠻呀!
一向溫煦的父皇從未發過這麼大脾氣,關長風卻仍不怕死地提出疑問。「兒臣雖沒有十足的證據,但今天在『宣儀宮』,兒臣親耳聽那個女人承認她不是阿蠻。還承認親手殺了她,用刀子划花了她的臉,讓她做鬼也無法回來……」
「別再說了!」關元禎頓然跌坐椅上,方才他也親耳聽到皇后否認自己的小名,還說恨阿蠻……
「因此,兒臣大膽推斷,當年有人合謀殺了母后,冒充她的身分……」雖然母后已被謀殺的事實令人心痛,但為她找出兇手是做兒子唯一能盡的孝道。
「而這個人就是——秋郡主,陳坤則是幫凶!」
若非父皇提起秋郡主,兒時模糊的記憶已無法拼湊完整。事故發生后,母后漸漸顯露的本性想來如此熟悉,原來和印象中的秋郡主如出一轍。
「別再說了!」關元禎出手掃落桌案上的奏章和文具杯盤,發出巨大的破碎聲響,帶來的震撼卻遠不及心湖翻起的滔天巨浪。
「不是這樣……我的阿蠻還活得好好的……她只是變了,變得和以前不一樣……她沒死……不准你說她死了!」他緊揪著胸前,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推測。「小寧子……」
關元禎虛弱地朝外頭喚來貼身太監,寧公公幾乎同時應聲入岡,嗅出篩書房裡詭異氣氛,寧公公一臉憂心。
「萬歲爺,您的臉色好差,小的召來御醫島您診脈可好?」他趕緊上前扶著主子搖晃的身體。
「不用了……扶朕回房裡休息……朕只想好好睡一覺……」關元禎如同失了心魂,任由寧公公攙扶著出了御書房。沒有再瞧仍舊跪在地上的兒子一眼。
關長風望著失魂落魄的父皇,不禁流下傷心的淚水。
事實雖然傷人,卻仍需面對,他所承受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呀……
關元禎始終不願相信兒子荒謬的推論,接下來的日子,除了上朝,批閱奏章,便是上「宣儀宮」探望朱皇后。但她始終將自己關在房裡,為了阻止任何人進屋,她不惜以死相逼。
關元禎可說心力交瘁,夜深無法成眠時,他更愛往「戀蠻小築」尋求寧靜,但兒子的話卻趁他最脆弱的時刻乘虛而入。
他不願去想它,但一字一句偏又重複浮現,於是,他開始回想這些年妻子的轉變。
人的記憶會失去,但應該不會失了本性才是……這些年阿蠻那張臉始終緊繃著,個性變得一板一眼,無時無刻不恪守著皇后的威儀,連他這個枕邊人都無法親近。
那舉止個性,令他想到總是如鬼魅般跟隨在他和阿蠻身邊的女人,也就是兒子指控的那個死了多年的女人——阿秋。若非兒子的提醒,他真還忘記曾有這麼一個人……
當關元禎開始思考之際,他很快將情感抽離,思緒縝密地連結這其中的關連性,愈想心底愈寒。
若這個女人不是阿蠻,她為何長得和阿蠻一模一樣?阿秋那張臉雖和阿蠻一般秀氣,身形也差不多,卻不會讓人錯認她為阿蠻……
一下子湧進太多的疑問,關元禎只覺頭疼欲裂,渾身直打顫,此刻,他好想緊緊抱著某個人,從他人身上汲取溫暖和力量,他直覺想到的是燕飛。
記得當日在這兒,由她身上傳來的香氣及體溫,是如此地熟悉,還有那聶布滿刀痕的臉……
慢著!關元禎的身體頓了一下,似有什麼靈光飛快閃過。
布滿刀痕的臉……他忽然想起開長風當年所聽見的對話,似乎感覺到其中有著某種關連性。他仔細回想燕飛那張臉,撇開上頭錯綜複雜的疤痕,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眸、挺俏的鼻樑和飽滿的鼻翼,還有那張纖薄的紅唇……竟像極了阿蠻!
這……有可能礙?
關元禎只覺雙腳虛浮,趕緊扶著桌沿坐下,臉上的彷惶之情慢慢褪去,剎那間像是有所頓悟。
該面對的,仍須面對,皇兒背負這個沉重的秘密好幾年了,接下來該由他來解開這個懸案。為了阿蠻,也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