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知所蹤
菜還是熱的,酒也是香的。
應文師父也是喝過酒的,那是幾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他還沒有出家。
沒有出家,當然不是和尚,自然就不用守什麼清規戒律。
他並不是一個會享受生活的人,但命中注定他要吃天下做好的飯菜,喝天下最好的酒,穿天下最好的衣服,住天下最好的房子,坐天下最好的椅子,睡天下最好的床。
但一切都是過眼雲煙,擁有和失去只是一瞬間。
他可以忘記最好的飯菜,最好的衣服,最好的房子,最好的椅子,最好的床,卻不能忘記最好的酒。
他當然有酒,好酒,很多,多的一輩子都喝不完。
酒,當然不能獨飲,有好東西當然是和好朋友一起享用。
孟子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應文師父只有一個朋友——邪神。
其實,應文師父和邪神只喝過一次酒。
七年前,邪神離開了太平集,悄然入關。
他們沒有在屋裡喝酒,他們是在天下最好的房子的房頂上喝的天下最好的酒。
大醉。
酒當然是容易醉人的,但醉的不是邪神,而是應文師父。
第二天,應文師父沒有見到邪神,邪神已經走了,又回到了太平集。
應文師父覺得那一天才是他人生中最高興快樂的一天。
應文師父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壇酒。
「人生難得幾回醉,人生又有幾回醒。」
應文師父這也是第一次給別人端菜,提酒。
他沒有生氣,反而很開心,只是因為這一次是給邪神端得菜,提得酒。
菜不是最好的,卻是最香的,酒也不是最好的,但是最醇的。
但是邪神卻不見了。
應文師父就站在小屋的門前。
應文師父失了魂,落了魄,手中的菜落在了地上,酒也落在地上,他沒有看見邪神。
屋內一片狼藉,紫衣姑娘剛剛收拾好的屋子現在卻很亂了。
棋盤被打翻了,棋子又散落了一地,那是邪神和應文師父剛剛下完的一盤棋。
兩本書也已經被撕扯壞掉了,幾張書頁就像秋天的樹葉散落到地上。
那幅畫更是被撕得粉碎,那柄琵琶琴頭也摔斷了,就像被擰斷脖子的死人。
地上還有幾根馬尾毛。
屋裡還有兩個人,兩個死人。
「金鑼銀鼓」。
金鑼就被一柄劍釘死在牆上。
瞳孔脹大,吐著舌頭,嘴裡還有絲絲的血跡。
那個不離手的金色的鑼卻擺在了那張早已被刀劈成兩半的書桌上。
銀鼓就倚在窗前。
窗子很舊了,而且還被一具棺材撞壞了。
銀鼓臉色發黑,一隻手緊緊頂住咽喉,咽喉處卻有些許血跡,一隻手裡卻緊緊握著一條竹葉青——
竹葉青,是最好的酒——
竹葉青,也是最毒的蛇。
銀鼓手裡緊緊握著的當然不是酒,是蛇,最毒的蛇。
那張系在腰間的銀色的鼓也被擺在了那張書桌上。
地上還有一條蜈蚣,一隻蟾蜍,一隻壁虎,一隻蠍子。
全是死的。
「端午節,天氣熱,五毒醒,不安寧。」
現在不是五月,沒有端午,天氣卻熱,莫名的燥熱。五毒已醒,這裡就真的不再安寧了。
應文師父見過蜈蚣,蟾蜍,壁虎,蠍子,但是今天一見,卻感到無比醜陋,噁心,有一種想吐的感覺。
應文師父此時才想到那紫衣姑娘也已經不在了。
紫衣姑娘到什麼地方去了——
是被強人擄走了?——
還是被邪神帶走了?——
邪神又去了什麼地方?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他想去找邪神,但是又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找邪神。
這裡是塞外,不是關內。這裡是別人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
一陣風吹過,捲起層層的黃沙。
應文師父就站在那裡,任風吹過自己的身體,任沙打過自己的身體。
天地間彷彿只剩他一個人。
他已經沒有了感覺。
但是,他還是聽見了腳步聲。
「邪神」。
難道是邪神回來了。
應文師父回頭,沒有邪神,邪神沒有回來。
應文師父就看到了金和尚,火道姑,水劍客和土長老。
他們為什麼會到客棧的後院,邪神的小屋——
他們是為邪神而來嗎?——
他們找邪神又有什麽事情嗎?——
他們能找到邪神嗎?
應文師父無從知道,因為他們沒有說話。
應文師父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一雙失望的眼睛看著他們。
火道姑,水劍客,土長老三人走到了屋裡
每個人都有獵奇之心,他們是想看看令人聞風喪膽的邪神住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
其實他們只是想看看裡面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他們早就看見了地上散落的飯菜,摔碎的酒罈子。
沒有發生什麼令人吃驚的事,應文師父是不會灑落飯菜,摔碎酒罈的。
那是給邪神的酒菜。
沒有人否認應文師父的定力。
面對就連縱橫江湖幾十年的五行亂人都俯首稱臣的黑衣人,應文師父都沒有一點懼怕之意。
如果沒有真正令人震驚的事情,應文師父是不會如此的。
金和尚沒有動,一直注視著應文師父。
應文師父道:「你不去看一下。」
金和尚道:「既然有人去了,自己何必還要去呢?」
金和尚無疑是一個聰明人。
火道姑和水劍客兩個人很快就回來了。
火道姑手上拿著鑼,水劍客手裡拿著鼓,臉上也露出驚疑之色。
土長老是最後一個出來的,臉上露出的卻是難得的喜悅。
土長老用棋盤托著一條死蛇,一隻蟾蜍,一隻蠍子。
沒有人說話,因為所有人都噁心的想吐。
土長老卻說話了,道:「如果將蛇,蟾蜍,蠍子煲粥是什麼滋味?」
金和尚道:「那只有煲粥之後才知道。」
土長老道:「好,我這就去煲粥。」
土長老竟真的走了。
「如果有可能,我會給大家都留一小碗。」
金和尚開口道:「金鑼銀鼓?」
火道姑開口道:「是。」
水劍客接著道:「死人。」
金和尚道:「苗疆五毒童子?」
火道姑道:「是。」
水劍客道:「只有死屍,動物的死屍。」
金和尚又道:「邪神?」
火道姑道:「沒人。」
水劍客道:「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金和尚就走到門前看看屋裡的一切。
金和尚道:「去找邪神。」
應文師父卻開口道:「你知道邪神在那裡?」
金和尚道:「不知道。」
應文師父又問道:「那要到什麼地方找?」
金和尚道:「去該去的地方。」
應文師父又道:「你怎麽知道什麼地方是該去的地方?」
金和尚道:「有人告訴我的。」
應文師父更不懂,問道:「什麼人。」
金和尚道:「死人。」
死人,真的是死人,當然是死人。
應文師父道:「死人也會說話?」
說完這句話,應文師父自己都要笑了,死人當然是不會說話的。
金和尚道:「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但是死人可以用死給你說明。」——
江湖人都知道,「金鑼銀鼓」是「閻王爺」的人——
只要找到「閻王爺」就知道了——
五毒童子來到了太平集——
邪神也許就是去找五毒童子了——
五毒童子在哪裡現在卻不知道。
金和尚道:「有時候死人比活人還要管用。」
應文師父沒有說話,只是跟在金和尚後面。
應文師父想快點找到邪神。
轉出客棧,他們就看到了那具棺材,很大,很長,那是「閻王爺」的轎子。
轎子在地上,八個彪形大漢就站在轎子的兩邊,站得很直,站的很齊。
金和尚道:「我們找『閻王爺』?」
其中一個大漢道:「『閻王爺』是你們隨便見就見的嗎?」
口氣很硬。
應文師父認識他,他就是讓邪神一顆棋子打掉一顆牙的「閻王爺」的先行官。
火道姑,水劍客將那破鑼爛鼓丟在地上。
金和尚道:「他們死了。」
彪形大漢道:「那又如何?」
金和尚道:「我們並無惡意。」
彪形大漢道:「五行亂人到了那裡,那裡就要出亂子。」
金和尚笑道:「好一個亂子。」
話未說完,手中禪杖已出,直擊彪形大漢的頭顱。
彪形大漢身體魁梧,出手卻不慢,臨空翻身就避過了這一杖。
人剛落地,頭也跟著落了地。
水劍客已出手,劍很輕很軟,但很快。
崆峒水劍客,在江湖十大劍客排名第二,是僅次於天山雪鷹子的劍客。
其他七人,沒有人敢再動,沒有人想死。
金和尚道:「想活命就滾。」
「滾」字一出,七名大漢就像戰敗了的兵,紛紛逃命。
轎帘子是一塊黑布,上面卻用白線綉著一行小字。
「擅入者,死」。
沒有人去掀開帘子,沒有人敢掀開帘子,沒有人想死。
應文師父卻掀開了帘子,因為他沒有見過「閻王爺」,卻下過地獄。
金和尚,火道姑,水劍客都看著應文師父,沒有動。
應文師父掀開了帘子,探頭一看,自己也吃了一驚。
沒有「閻王爺」,卻有一個美麗的紫衣姑娘。
紫衣姑娘就躺在轎子里,一動不動。
「女施主。」應文師父道,紫衣姑娘還是沒有動。
金和尚等三人就站在應文師父後面。
火道姑進入轎中,蹲在紫衣姑娘,用手試試她的鼻息。
火道姑道:「她被人點了睡穴。」
穴道解開了。
紫衣姑娘醒來時,就看見了金和尚,火道姑,水劍客。
應文師父還是盤腿打坐,口念心經。
金和尚道:「邪神在什麽地方?」
紫衣姑娘道:「我不知道。」
金和尚道:「你怎麽會在『閻王爺』的轎子里。
紫衣姑娘摸摸還有點發脹的腦袋,想起了剛剛發生的事情。
邪神是坐在屋裡的,應文師父去準備飯菜了。
紫衣姑娘早已收拾好小屋,但是仕女圖已經被撕成了兩半,琵琶的四根弦全斷了。
紫衣姑娘就仔細看著那幅仕女圖,仕女很美。
邪神卻開口了,道:「女人也喜歡看女人。」
紫衣姑娘有些吃驚,那是邪神在跟自己說話。
邪神,那個令整個將會聞風喪膽的邪神。
紫衣姑娘有些激動,轉眼看著這個江湖上比神還要神的人。
他就在自己的旁邊,在跟自己說話。
紫衣姑娘道:「她是你的妻子嗎?」
邪神沒有說話,沒有人知道邪神想了些什麼。
邪神道:「如果她是我妻子,你想我會如此落魄嗎?」
紫衣姑娘沒有否認。
紫衣姑娘道:「但是你卻將這幅畫掛在這裡。」
邪神又道:「人生有很多事情是無法忘記的。」
當有一個人在你心裡扎了根,你是永遠都無法將他忘記的。
無法忘記就永遠記著。
紫衣姑娘指指那張琵琶,問道:「你會彈琵琶?」
邪神道:「我會吹簫。」
紫衣姑娘道:「你能給我吹簫一曲嗎?」
邪神從來沒有拒絕過別人,尤其是女人。
邪神卻拒絕了,拒絕了一個女人,而且是個漂亮的女人。
紫衣姑娘有些失望,道:「你為什麼要擺這張琵琶呢?」
邪神道:「那是為了一個人。」
紫衣姑娘道:「一個女人?」
邪神道:「把一張琵琶掛在這,去紀念一個男人,豈非不值?」
紫衣姑娘笑了,笑得很開心。
邪神道:「你喜歡琵琶嗎?」
紫衣姑娘道:「喜歡。」很肯定。
邪神道:「那就送給你好了。」
邪神竟然將自己心愛的東西隨手就送給了一個剛剛認識的人。
紫衣姑娘有些不相信,沒有人會相信。
邪神道:「只是,四根弦全斷掉了。」
話未完,邪神就翻身飛出了小屋。
紫衣姑娘不知道邪神去了什麽地方。
她將琵琶抱在懷裡,就像一個剛剛生過娃娃的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那是邪神給她的東西。
她就等,等邪神回來。
邪神沒有回來,有兩個人卻來了。
「金鑼銀鼓」——
他們一直就在小屋的外面躲著,等著邪神的離開嗎?——
他們就真的不肯放過她嗎?——
他們就不怕邪神回來找他們算賬?
紫衣姑娘當然是見過他們的,她本就是從「閻王爺」那裡逃出來的。
紫衣姑娘也沒有想到他們會來給回馬槍。
金鑼道:「小丫頭,跟我們回去。」
銀鼓道:「你能逃出『閻王爺』的手掌心。」
紫衣姑娘沒有說話,她只有跟他們走。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卻傳入他們的耳朵。
忽然傳來「呱」的一聲。
不知什麽時候,一條蛇,毒蛇,吐著長長的芯子爬上了窗檯。
一隻蟾蜍也擋住了門口。
一隻蜈蚣趴在書桌上,一隻壁虎就爬到了牆上,地上還有一隻蠍子,毒蠍子。
金鑼和銀鼓的臉色卻變了,很青。
沒有人,只是這五隻小小的動物就將玄天宗最厲害的殺手嚇青了臉。
苗疆五毒童子的五毒。
江湖有三毒,南苗疆,北唐門,中間夾著個毒和尚。
紫衣姑娘看到這些醜陋的東西,也是滿臉發青,嚇得後退了幾步。
金鑼不敢往前,就只有往後退,就看到了退到了牆邊的紫衣姑娘。
金鑼道:「拿你做我的鋪路石。」
金鑼就出手了,他原本想將紫衣姑娘抓在手,拿她去喂這五毒。
金鑼出手很快,但他剛剛觸到紫衣姑娘時候,一柄劍就刺穿了他的胸膛,釘死在牆上。
劍很快很快。
邪神就站在門外,手裡還拿著幾根馬尾毛,一頭亂亂的長發遮掩了他的臉,沒有人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銀鼓剛要出手,卻見那條蛇,毒蛇就飛到了他的咽喉處。
銀鼓左手就將蛇,毒蛇緊緊握在手裡,將它緊緊扼死。
但是,他的脖子卻還是有了血跡,黑血,就算是右手緊緊的頂又有什麽用。
銀鼓就倒了下去,臉色發黑。
「不要動」這是邪神對紫衣姑娘說的話。
話很輕卻很柔,就像是對自己的情人再說話。
紫衣姑娘已經不害怕了,她看到邪神,邪神就是勇氣。
但是,她又擔心起邪神,她擔心這些不善良的小東西碰到邪神,邪神畢竟也是人,不是神。
邪神並不擔心自己,因為他已出手了,一個低空翻身,四顆棋子就到了他手裡。
出手很快,更准,一顆棋子射中了一個小東西。
一隻蟾蜍,一條蜈蚣,一隻壁虎,一隻蠍子,見到了邪神就只有一條路——死。
邪神道:「找不到其他能做琵琶弦的東西,那就只有用馬尾抵數了。」
紫衣姑娘的臉有點發紅髮熱。
邪神離開,竟是去找了幾根馬尾。
邪神將手中的馬尾毛丟到地上,恨恨得道:「幾根馬尾差點斷送了一條人命啊。」
但是,卻又將那辛苦找來的馬尾又丟掉了。
沒有人知道邪神到底想些什麼。
「我們走。」
邪神就拉起紫衣姑娘的手,就走出了房門。
站在門口,邪神看看那擋住了門口的蟾蜍,死蟾蜍。
「你敢不敢踢它。」邪神問道。
紫衣姑娘原來是不敢的,但是現在不同了。
邪神就在身邊,她感到有了莫大的勇氣。
紫衣姑娘只一腳就將死蟾蜍踢進了屋內,就像玩蹴鞠踢進門一樣。
邪神沒有說什麼,手指在她身上一碰,紫衣姑娘就倒了下去。
紫衣姑娘道:「我就記得這麼多了。」
紫衣姑娘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金和尚沒有說什麼,他也不用在說什麼。
應文師父卻睜開眼,問道:「現在屋裡卻很亂。」
屋內一片狼藉。
棋盤被打翻了,棋子又散落了一地,那是邪神和應文師父剛剛下完的一盤棋。
兩本書也已經被撕扯壞掉了,幾張書頁就像秋天的樹葉散落到地上。
那幅畫更是被撕得粉碎,那柄琵琶琴頭也摔斷了,就像被擰斷脖子的死人。
邪神和紫衣姑娘走的時候並不是這樣子。
金和尚道:「也許,五毒童子後來到過小屋。」
沒有人反對,這是最好的解釋。
「我的琵琶。」
當然是她的琵琶,那是邪神送給她的琵琶。
紫衣姑娘站起來就走,走得很快,因為她的琵琶還在小屋裡。
金和尚道:「我們是找不到邪神了。」
應文師父道:「也許不用找,他就會回來的。」
金和尚道:「也許吧。」
應文師父道:「我們只有等。」
等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
金和尚道:「我總應該去看看土長老煲粥煲的如何了?」
沒有人反對。
金和尚就走,沒有說話,火道姑,水劍客也跟著他。
應文師父也站起身,走出了轎子。
他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應該去幹什麼。
他就一個人走,順著小鎮上這條石板路走。
他不知道路的盡頭在哪裡。
他不知道以後還有什麽事發生。
他現在只想知道邪神在哪裡。
也許找到邪神才能解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