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曾經真的認為,自己有本事愛上人.說有本事不愛人,豈料,理智能夠阻止行動,卻阻斷不了情感上的相思。
相思,這個詞對他來說真的是天大的諷刺。
最後他不得不承認,他切斷不了對她的愛,連想恨她,也因為太愛她而做不到。
但是,他要到哪去找她?該到哪去找她?
「你怎麼一副大姨媽來了的樣子?」網路視訊那端,一名蓄著平頭,身著休閑式西裝的男子一看見藍妙凡的模樣便皺起眉頭。
「我大姨媽已經過了。」她啞著聲道.「現在把一部分的工作進度傳過去給你。」「嗯,接收中。」視訊的畫面並未因為傳收檔案的關係而出現雜訊。「不然是怎樣?心情很差喔。」「關你屁事。」藍妙凡粗魯的回應,推推眼鏡,揉揉太陽穴,弄亂了原本就亂成一團的妹妹頭。
那天醒來之後.她又在床上躺了兩天,才在醫生的恩准,不,是威爾的恩准下離開床鋪。
然後,威爾跟她說,她已經答應他.無論他要在這裡住多久都可以,她想,一定是他趁她生病神智不清時逼她答應的。
她原先以為威爾會繼續追問她三年前失約的事,但是不曉得是因為她生了一場病,還是威爾已經不感興趣,總之,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問過她關於三年前的事.反而像個家庭主夫.跟鄰居交好,做些簡單的家務,她工作時當個無聲支持的人,她肚子餓時可以很神奇的猜到她現在餓了而變出一桌菜。
而且,他不知打哪兒聽說某個知名中醫師,一星期有三天都去找那名中醫師為他腰背的傷做復健治療,說是要嘗試一下東方古老的醫學療法。
除此之外,威爾不知哪來的方法,竟然把她那群鄰居一個個哄得好好兒的,弄得他們個個都真的以為威爾就是她的情夫。
即使是真的,她現在不承認行不行?
顯然不行,因為威爾當得很開心。
去他的情夫啦!
威爾的行徑像是他們之問沒有三年的隔閡.不管她態度多差還是冷漠以對,或是明白表示要他滾,他總有辦法用他的笑容融化她的堅持。
到底是怎麼回事?
藍妙凡追根究柢:就是那場大病之後,威爾改變了他的態度。
她不懂,她到底說了什麼夢話?
司威爾,他也只是笑笑地說什麼也沒有。
這陣子,威爾看起來愈來愈神清氣爽,一點也不像是剛出院的傷員,她的熊貓眼則連眼鏡也遮不住。
雖然睡不好,可是本來空蕩蕩的屋子裡多了個人,就像多了份溫暖,即使她明白這份溫暖隨時會消逝,還是不由自主地習慣而且開始戀著這份溫暖。
「嘿,我好歹也是個有人性、有熱情的老闆,看見我最得意的員工把自己搞得一副吸毒的模樣,我當然要關心一下啊!」視訊另一端的林志傑暢飲一口咖啡,視線移開了屏幕,朝屏幕外的人微笑,並對著藍妙凡笑著這麼說。
「有人性、有熱情的老闆不會在最得意的員工請年休假時還上玉山去把人拖下山來工作。」藍妙凡瞪了眼視訊里的人。「檔案快點收一收,我要休息了。」「喂,小姐,你是吃了一整個火藥庫嗎?人家才跟你說沒兩句,就趕人家下線,好過分……」他無視於她逐漸鐵青的臉,徑自說笑。
藍妙凡撫撫額頭,「你欠揍嗎?」怎麼她身邊凈是些只知道嘻皮笑臉,毫不在意她臉色如何的男人?
林志傑這下總算「看見」藍妙凡不是在開玩笑的,於是略一正色.「阿妹,你怎麼了?」「沒什麼。」她拍拍臉頰,隱約聽見大門開敵的聲音,知道是前去市區做復健的威爾回來了。
「我雖然是你老闆,不過也是你姊夫.所以有什麼事,你要說出來,畢竟這個世界上,你的親人就只有我們了。」林志傑很認真的說。
藍妙凡失笑,「我沒事.你突然這樣說,我實在接不下去。」「什麼嘛,我可是很認真的耶!認、真。」林志傑說到最後強調「認真」兩宇,手還隨著說出的字句指若額頭。
「是是是,姊夫.我不該嘲笑你的認真,你別再搞笑了,可不可以讓我們安靜迅速地傳完檔案呢?」藍妙凡聽著樓下隱隱傳來的電視聲音.知道威爾正在看網球賽轉播,這讓她稍微安心了點,知道他一時半刻不會上樓。
「對了,你姊的個展要開了,她說寄了邀請卡給你,但你沒有回函給她。」林志傑望見藍妙凡的神情隨著他說的話愈顯沉鬱。「你有收到嗎?」「嗯。」藍妙凡韁硬地點點頭。「我以為不回函就代表我不去。」「她希望你能出席,那對她而言意義重大。」「姊夫。」藍妙凡勉強牽動嘴角,「如果你能幫我把工作減少,也許我會考慮。」「那有什麼問題,這兩天你趕完工,我不會再丟工作給你了。」林志傑笑著說。
「我開玩笑的。」「不要啦,算是為了你姊露個面好不好?你們姊妹很久沒見面了呢!」林志傑鼓勵著。「還有,過年的時候我們聚一聚如何?」「不用,我不想回去。」「喂喂喂,阿妹,你給點面子嘛!個展不去,過年至少回家來讓你姊姊看看你啊!」林志傑無奈的勸道。
又來了,大老闆姊夫的勸說法庭開庭了。
「妙子。」威爾不知何時上樓來,敲了下門,吸引她的注意。
「啊?」藍妙凡起身遮住鏡頭,「你回來啦?
「嗯。我要喝茶,你要嗎?」「我要咖啡,謝謝。」「你忙吧,我再幫你送上來。」看到威爾溫暖的目光,讓她有股想哭的衝動,當他哼著歌下樓去,她才深吸口氣,眨眨發熱的眼,轉身面對林志傑。
「誰在跟你說話?」林志傑聽見威爾的歌聲了,「阿妹,你家哈時藏了個男人啊?」見林志傑似乎一副想要衝來她家瞧瞧的樣子,藍妙凡連忙說:「我朋友,他從國外來拜訪我,我得陪他。」「那好,找他一塊來看展,過年時也一起回來啊一心追樣熱鬧嘛!」「林志傑,你找死嗎?」她寧願跟威爾在一起也不想見到姊姊。
「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林志傑技窮了,「妙凡,你不能因為三年前的事迂怒你姊姊,即使迂怒,都三年了,難道還不夠嗎?」藍妙凡臉色蒼白.一提到三年前,她就覺得胸口的傷好痛。刀子插進胸口,並不像電視、電影里所演的那樣迅捷準確,她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利刃緩緩插進她的胸口,第一個感覺是冰冷,第二個感覺才是疼痛……她不能剋制地打了個冷顫。
「妙凡……對不起,我不該提三年前的事的,不然過兩天我帶你姊姊去看你好不好?」藍妙凡回過神來,「不,不用,個展我會出席,看在你的面子上。」林志傑面露喜色,「那過年……」「我跟朋友們過。」她很快地說。
他欲言又止,最後只好道:「那展覽開幕那天等你來喔!」藍妙凡點點頭,此時,計算機傳來檔案傳輸完畢的聲音。
「傳好了,我要休息了,bye!」「喂,妙凡……林志傑話還沒說完即被切斷通訊。
藍妙凡把計算機關機,取下眼鏡用手掌蓋住臉,試圖將心底不斷升起的恐懼造成的顫抖壓下,最後她輕嘆口氣,起身活動筋骨,一轉身就見威爾拿了兩杯冒著熱氣的飲料站在門口。
她伸展的動作瞬間停住,閃爍的眼眸帶著幾許心驚,懷疑他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講完了?」威爾遞出其中一杯,態度平常。
「嗯。」這讓藍妙凡安下了心,她上前接過,點點頭,喝了口咖啡。「這哪來的?」「你廚房柜子里那一大包三合一的咖啡。」「這不是三合一的味道。」家裡只有大賣場賣的那種甜得要命的三合一咖啡包,現在她喝的咖啡怎麼也不像是她平常所喝的昧道。
「你知道用煮沸的熱水就可以把三合一完全泡開嗎?」威爾笑道。「其實我還另外加了咖啡粉,所以不會太甜。」「所以你不是用飲水機的熱水?」她一頭霧水的問,她不知道煮沸的水跟飲水機的熱水有什麼不一樣。
「嗯,我用煮沸的水泡的。對了,你知道嗎?」「什麼事?」藍妙凡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的喝著咖啡,沒想到三合一咖啡除了糖的味道還真的有咖啡昧,這讓她不禁覺得自己泡咖啡的技巧真差。
「家裡冰箱快空了。」威爾好心的提醒。
「是嗎?」藍妙凡對此不以為意,只注意到威爾的語氣有著已經將她家當成「我們家」的那種熟稔.「放心,家裡還有五箱泡麵,以防萬一。」我們,我們家。藍妙凡苦澀地將這兩個詞含在嘴裡。
日子過得太逍遙,她也太習慣有人陪的溫馨,以至於差點忘了三年前的事情可能為現在的威爾所帶來的衝擊。
威爾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沒沒無名,參加球賽都還要像自助旅行一樣什麼都自己來的網球界新人了。
她真是反應遲鈍,過了三年,威爾找來了后,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不能在一起。
這個念頭像深黑的劇毒,滲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不能在一起……遲遲才理解這個事實,那份割心的痛楚讓藍妙凡幾乎昏過去了,她咬著下唇,不讓嶺抖的唇與嗚咽被威爾發現。
她拉拉他的衣角,好想、好想抱住他.希望他安慰她,保護她,但他卻以為她這麼做是催促他說話。
「泡麵?」威爾的表情跟口氣彷彿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東西,他想了想,才將泡麵與實物連接在一起。「嗯,好久沒吃泡麵了。三年前,我們有七天晚上都是吃泡麵,啊,那味道真令人難忘。」藍妙凡慶幸又痛恨自己的眼鏡遮去了她大半的表情,「泡、泡麵沒什麼不好,快速又便捷,肚子能飽就好。」「不過.你現在工作忙,更要注意營養,這樣吧.你跟我說怎麼去日斗,我去買菜回來。」威爾以手為梳,梳著她凌亂的髮絲,像個家庭主夫般笑著這麼道。
多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藍妙凡眨眨眼,看見眼淚掉在鏡片上了,於是她把杯子塞給威爾,摘下眼鏡,以衣角擦去淚珠,再低著頭拿回杯子,藉著喝咖啡的動作將臉上的淚胡亂抹去。
「你在幹嘛?好像小狗。」威爾好笑的說。
「我去買菜就好。」「不是要吃泡麵嗎?」威爾揚眉,和她開玩笑。
「我覺得泡麵留著自己吃就可以了,你不適合吃泡麵。」藍妙凡拿過外套與背包就要出門。
「等等。」沒有與她爭辯,威爾一派優閑的穿上外套,跟了上來。
「你不用來啦,我自己去就好了。」藍妙凡戴上口罩還有毛帽跟手套。
「我想跟你一起出去走走。」威爾主動拿過她的背包往肩上背,率先走出大門,站在她前方兩步遠的地方含笑望著她。
「喔。」她的臉倏地紅透,不自然地別開視線,不由得慶幸自己現在全副武裝,而前方一點也不畏冷的威爾正好奇的四處張望,否則他從她的表情跟舉動就能發現她的怪異之處了。
走著、走著,藍妙凡緩下了腳步、站在微斜的道路上望著威爾的身影。
威爾發現她沒跟上,於是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等她跟上來。
「怎麼了?」「你來了這麼久,你的家人跟經紀人不擔心嗎?」藍妙凡輕聲問。
「我是乖寶寶,他們都知道我在哪裡。」「那你不用比賽,不忙嗎?」職業網球選手的生活靠的就是一場一場的賽事,有名的像阿格西、費德勒這類的還會接代言廣告,如果經紀人能幹的話,還會替他們投資其它事業。
「我的腰背傷勢很嚴重,今年也許都不可能出賽了,最快、最快也是下半年的事。」威爾聳聳肩,不是很在乎的樣子。「所以,我整個賽季等於是完蛋了。等等,你是關心我嗎?
「為、偽什麼你說你整個賽季都完蛋了?」藍妙凡很掛心他說的這句話。
威爾清澈的眸子直看著她。
「我、我只是好奇而已……」藍妙凡不甘願的在他洞悉的目光下改口,「對啦,我是關心你。」「謝謝。」威爾露出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走回她身邊,牽起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
藍妙凡很不適應這麼親密的牽手,很想甩開,但她沒有行動。
「你、你女朋友呢?她、她們知道你在台灣嗎?」藍妙凡握緊了拳頭,譴責自己為什麼在問出這句話時還會感到那螫人的心痛。
威爾又看了她一眼,藍眸漾著奇異的情緒。
「我的傷,本來以為只是閃到腰,按摩舒緩就好了,但是沒想到隔天還是一樣痛,而且疼痛延伸到背部的肌肉,到醫院檢查后,才知道不是閃到腰那麼簡單。」他沒有回答女朋友的問題,只是將他受傷和治療的過程輕描淡寫地說了一次。
「後來動手術,在醫院裡躺了半年,而復健之路很漫長,所以今年我的經紀人並沒有替我報名任何比賽。因此,我有一整年的時間調整體能備戰,也能順便想想未來的路吧,我都二十六歲了。」「你不想再打網球嗎?」藍妙凡皺起眉頭,威爾還沒回答她,她便自行回答,「你不會放棄的,你很愛打網球。」威爾驚奇地望著她。
「啊,我是指,你是一個下定決心想做什麼事就會努力完成的人,所以,當你決定踏進職業網壇,即使剛開始並不順利,你也會好好的繼續打下去,因此,你才「唉!」威爾輕嘆口氣,單膝跪在她身前,執起她的右手,湊近唇邊親吻,然後,他拿出她寄還給他的戒指,輕輕地套上她的無名指。「我是誠心的,請你用未來的日子來判斷我是不是有違諾言。」「威爾,你現在是在演哪出?」藍妙凡望著無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樣式很簡單,睽違三年再戴上它,她心裡的留戀綁架了她的理智,讓她一點也不想再拿下。
威爾頓了頓,「呃……「醉拳肯尼迪」?」「噗!你搞笑啊!」藍妙凡拿他沒轍。
他輕嘆口氣,「我爬不起來了。」藍妙凡睨他一眼,不管是真的還假的.她還是伸出援手,幫助他站起身。
「我們去買東西吧!」威爾開心地說。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超市,比豐斗小很多。」「喔,我還沒到過台灣的超市呢!」威爾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自然地又重新牽起她的手往前走。
藍妙凡望著刺亮她雙眼的戒指,又抬頭望望身旁的威爾.無言地將右手掄緊,放進外套的口袋裡。
威爾,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跟你一輩子在一起,看著你頭髮變白,中年發福,用著圓滾滾的身材以標準的優雅姿勢打網球:我們也許會有小孩,看著小孩長大.為了小孩爭吵……威爾,威爾,威爾……威爾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笑望著她,「你叫我?」藍妙凡搖搖頭,打起精神道:「等會兒到了超市,你想吃什麼儘管拿,冰箱空間很足。」「這代表你接受我住進來的事實了嗎?」威爾閑閑地丟來這麼一句。
「我不會再暗示或是明示你要你走的。」藍妙凡微微一笑,這是她連日來說出的第一句像承諾的話語。
威爾望著她,心底充滿問號。他剛剛除了「醉拳肯尼迪」之外,有說了什麼讓她釋懷的話嗎?
「是什麼改變了你的想法?」他不解。
「我心裡的想法一直沒有變。」是現實改變了。「你可以留下來,一直到你養好傷為止,戒指在你走之前我都不會拿下來。」威爾低聲詛咒著他在去過的國家裡所學到的各種髒話,藍妙凡臉色變得蒼白,但仍強自鎮定。
「你想玩是吧?」最後,威爾憤怒的問,沒有等她回答,他又道:「那我們就玩。」藍妙凡苦笑,任由威爾拉著她走,發泄他內心無法明說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