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天去上音報到的時候,蕭遠才體會到周韜的安排有多周到。也不知他到底動用了什麼關係,教務主任居然親自陪著他去辦手續,所到之處一路綠燈,兩個小時就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包括剛剛分到的宿舍床位。其實那個床位倒是可有可無,因為蕭遠根本就不會住校。
因為不想引人注目,蕭遠堅決地拒絕了周韜派司機接送的建議,仍然保持了擠公車的習慣。其實他這樣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打算在下課後打一份零工,如果坐著昂貴的私家汽車去小酒吧打一份時薪幾十元的工,那可真成了笑話了。
前一天晚上周韜讓他去念大學的時候蕭遠確實狂喜了一陣,但是一個很現實也必需面對的問題馬上隨之出現:媽媽的醫藥費。這是蕭遠不能不認真考慮的。當初他之所以會走出那一步就是為了給媽媽治病,現在錢沒有攢夠,掙錢的路又沒有了,繞了一個圈子,關鍵問題還是沒有解決。當晚和周韜做愛之後,這個問題已經幾次到了蕭遠嘴邊,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對於周韜的建議他實在很難拒絕。這幾個月的黑暗經歷使蕭遠對美好生活的渴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點,就象自殺過的人通常都沒有勇氣再次嘗試一樣,蕭遠面對著失而復得的難得機會,也同樣無法狠下心再放棄一次,那實在讓人難以抗拒。
他不是沒有想過媽媽的病,可是經過這段時間他也早就發現了,以他目前的情形,想攢夠三十萬元根本就是做夢。上大學也許是一條新的生路。練琴,參賽,深造,最後努力使自己成功,到那時收入應該會大大提高吧?至於現在,如果把周韜給他的零用全省下來,再加上一兩份打工的收入,媽媽眼下的日常醫藥費支出還能勉強應付。
蕭遠不想再向周韜開口要錢了,那樣未免過於得寸進尺。雖然周韜從沒提起過,但蕭遠猜想他的自由不可能光用一兩句話就贖得回來。周韜已經夠慷慨了,他已經大方地給了蕭遠足夠的金錢,無論是應得的還是不應得的,日常開銷還是額外花費,完全沒有道理要求他再為自己的家人負擔更多的開支,即使那對他並不算什麼。
但蕭遠顯然還是太不了解周韜了。
進入上音的第一天,剛剛上完一天課程的蕭遠還沒走到校門口就遠遠地看到了周韜的黑色賓士停在學校的大門外。看到那個熟悉的車牌號碼的時候蕭遠稍微猶豫了一下,考慮著是不是要繞道溜出去,免得影響了自己的打工計劃。可是就在他還在猶豫的時候,周韜已經打開車門向他招手了。
「你怎麼有空過來?」蕭遠有點奇怪。周韜的日程安排相當繁忙,蕭遠通常也只會佔去他的一部分閑暇時間,幾乎從來沒被他親自接送過。
「帶你去看你媽媽。」周韜只簡短地解釋了一句,就開始摟著蕭遠安安靜靜地欣賞馬勒的交響曲,弄得蕭遠都沒機會再問別的話。
「車走錯了吧?」走了半個多小時還沒到醫院,蕭遠忍不住拉開紗簾向外看了一眼,「我媽的醫院不在這邊。」
「我知道。」
「可是車子怎麼往……」
「噓,別問那麼多。聽音樂。」
在周韜那種無形的威嚴和氣勢的影響下,蕭遠只得乖乖地閉上嘴,不聞不問地只管跟著周韜走。其實他心裡也大致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只是,蕭遠沒有想到的是,周韜居然會這麼細心周到,不光把他媽媽轉到了一家高級私人療養院,住進了最好的病房,甚至還為她安排了最好的醫生,用上了最好的葯。更主要的是,周韜已經打通了全市幾家大醫院的關節,保證只要一得到合適的腎源,就立刻優先為蕭遠的母親進行換腎手術,所有的費用都不成問題。為了媽媽的生命,對於周韜的這個安排,蕭遠就算再驕傲再有骨氣也無法拒絕。更何況,看著媽媽安詳的睡顏和周韜淡淡的溫和笑意,蕭遠當時根本已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他想,也許自己今生是已經註定了要欠這個人的情,那麼,大概也只能用這一輩子來還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蕭遠過得單純而平靜,甚至可以稱得上單調――在大學的頭兩年,他的生活基本上只由三部分組成:練琴、定期去看望媽媽、和周韜在一起。
因為忙,周韜並不經常來,也不是每次都留下過夜,但是對於蕭遠的生活,他卻照顧得非常周到,而且出手十分慷慨。似乎是看穿了蕭遠的心思,知道他不願意多用自己的錢,周韜很少給蕭遠現金,除了最初時給過他一張信用卡外,總是直接把蕭遠需要的各種東西送到他面前。大到各種價格昂貴的腎病新葯,小到蕭遠用慣的青蘋果洗髮水,甚至還時不時會派人送來幾張專場音樂會的門票,名家演奏的絕版LD,或是一本李斯特的傳記,讓蕭遠在意外之餘又大為感動,想拒絕都沒有辦法拒絕。
可以說,在周韜的安排照顧下,蕭遠再也沒有了後顧之憂。生活,學業,甚至於母親的病,一切一切都有了保障。為了忘記那段黑暗的過去,更為了報答周韜的善意,蕭遠幾乎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音樂上。出眾的才華加上忘我的苦功,使他在音樂上的進步一日千里,開始漸漸嶄露頭角,在行內里有了一點名氣。
接連幾次在國內外的鋼琴大賽中獲獎之後,蕭遠成了學校里的明星學生,受到了老師的額外重視與關注,也得到了更多演出和比賽的機會,生活越來越緊張忙碌。為了準備演出和比賽,蕭遠練得更刻苦了,除了定期去探望媽媽外,他幾乎整天把自己關在學校的琴房裡埋頭苦練,連家都很少回。周韜幾次難得有空時去找蕭遠,卻都撲了一個空,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知道周韜撲空的事情后,蕭遠心裡很覺得內疚,也有些不安,但周韜卻表現得十分大度,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淡淡笑著鼓勵蕭遠繼續努力,要練就練出個名堂來,還動用自己的人脈幫他安排了不少演出,甚至聯繫了上海交響樂團,使蕭遠參加了他們在國內外的多次巡演,增加了不少經驗和見識。學業和演出的雙重壓力使蕭遠的時間越來越不夠用,周韜又派了一名助理小吳幫蕭遠打理日常瑣務。小吳年輕機靈,能說會道,整天笑嘻嘻地熱心又能幹,很快就跟蕭遠混得爛熟,大包大攬地把一應瑣務都攬了過去,連跑東買西訂機票扛行李都一手包辦。蕭遠覺得這種百事不管的米蟲生活有點過分,但幾次拒絕均告失敗,也只得接受周韜的好意,把一切都交給小吳安排。
「這個周韜對你不錯啊。」悶著頭聽了半天,我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口氣雖然挺平淡,心裡卻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是啊,我那時也是這麼以為的。」蕭遠轉頭瞟了我一眼,目光閃動了一下,又轉過臉,望著遠方的一盞路燈,「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世界上只有一個灰姑娘,而賣火柴的小女孩,卻滿街都是。」
什麼?我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蕭遠已經微垂下頭,開始繼續講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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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遠大三那年,五年一屆的肖邦國際鋼琴大賽于波蘭華沙再度開幕,而那是蕭遠連做夢都渴望能參加的。肖邦國際鋼琴大賽是世界上最有名、最嚴格、級別最高的鋼琴比賽之一,堪稱音樂界的諾貝爾獎,比賽舉世矚目,獲獎者一夜成名,被稱為國際鋼琴家的搖籃,自然會成為鋼琴新秀們努力追逐的目標。但蕭遠之所以對這一獎項如此渴望,卻並不完全是為了這些。
儘管父親去世的時候蕭遠才八歲,但那時他學習音樂已經有五年了。在父親的影響下,蕭遠從學識字時就學識譜,會說話時就會唱歌,個子還沒鋼琴鍵盤高,就已經開始學彈鋼琴了。很小的時候蕭遠就知道,音樂是父親一生的痴迷,而肖邦則是他心中的最愛。對自己鍾愛得近乎寵溺的父親,能放任自己因為好奇而拆掉了家裡唯一的電器――收音機,卻從不允許自己碰一下鋼琴上擺著的肖邦頭像。蕭遠記得自己正式學彈的第一首曲子就是肖邦的練習曲,而父親哄自己入睡的時候,總是哼著肖邦的夜曲給自己講述肖邦的創作生平和趣聞軼事,以至於在自己的印象中,那位纖細蒼白、憂鬱敏感而又才華橫溢的鋼琴詩人彷彿就生活在自己身邊,是自己學琴的第二個老師。
父親年輕時最大的心愿,就是象傅聰和李名強一樣在肖邦國際鋼琴大賽中取得名次,甚至超越他們,摘取桂冠。為此他付出了大量的心血與汗水,一直在不懈地努力奮鬥。然而還沒等到五年一屆的比賽再度舉行,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在那場可怕的浩劫中,父親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健康,更失去了自己最愛的音樂,參加肖邦鋼琴大賽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更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自從幼時的蕭遠展現出過人的音樂天賦后,父親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那時還不大懂事的小小蕭遠也曾經怨恨過父親嚴厲得似乎不近人情的嚴格訓練,反抗過父親對自己玩樂時間的剝奪,甚至因此一度討厭過鋼琴。直到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才突然從父親充滿遺憾與期待的目光中讀懂了一切,並暗自下定決心,要把音樂當成自己一生的事業,達成父親未竟的心愿。
為了參加肖邦國際鋼琴大賽,蕭遠準備了將近一年,把四輪比賽的所有曲目都練了不知多少遍。不光自己擅長的波羅乃茲和瑪祖卡彈得越發流暢自然,就連以前較少接觸的E小調和F小調協奏曲也練得十分純熟。在得知自己確已獲得參賽名額后,蕭遠興奮得整整一夜無法入眠,練得更加廢寢忘食。而周韜也給了他極大的支持,除了找來樂隊幫他練習決賽的協奏曲,還在比賽前一個月弄來一架與比賽用琴同一款式的斯坦威,放在松江的別墅里,讓蕭遠關在那裡一直苦練到出發前夜。
蕭遠動身去波蘭的時候,是從松江直接開車去機場的。臨行前他本來想去看一看媽媽,可周韜卻說大賽在即、不宜分心,硬是攔著沒有讓他去。這讓蕭遠有點不滿。他已經整整一個月沒見到媽媽了。周韜送他去松江練琴的時候,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也算是一次封閉訓練,期間不許與外界聯繫。結果在小吳的監督下,蕭遠竟真的沒離開過別墅一步。儘管聽周韜說媽媽這一段時間治療順利,情況穩定,也知道媽媽在他的安排照顧下可以放心,但這麼長時間沒見到媽媽,蕭遠總覺得心裡掛著放不下。出發前他很想抽空去醫院看看,可小吳把行程安排得十分緊湊,根本沒時間回市區一趟,他也只好無奈地放棄了。
那天的天氣不是很好,早晨從松江出發的時候,就有一點淡淡的薄霧,天上也陰得看不見太陽。兩人在高速上擔心了一路,生怕封了高速趕不上航班,誰知道路上倒平安無事,可是到了機場以後,霧氣卻迅速地積聚轉濃,機場的能見度直線下降。小吳換好登機牌,在候機室坐了還沒有十分鐘,就聽到廣播說機場因大霧暫時關閉,兩人苦笑著對看一下,也只好坐在那裡等廣播通知進一步的消息。
等了整整一個上午,霧始終沒有散,反而有越來越濃的趨勢。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滯留的旅客越來越多,候機室里擁擠不堪,兩人一大早就出門趕飛機,這時也覺得又困又累。小吳看看機場一時還不會有開放的跡象,就在機場賓館開了兩個單人間,和蕭遠暫時住下休息。
進了房間,有潔癖的蕭遠習慣性地打開旅行箱,去取自己的洗漱用品。可是剛一打開箱子,他就立刻楞住了。整個旅行箱塞得滿滿的,可是除了幾件衣服和一疊樂譜外,自己的東西一樣都不見,剩下的全是方糖、速食麵和大包大包的壓縮餅乾,看上去足夠他吃一個月!
蕭遠對著箱子怔了幾分鐘,但最初的驚愕過去之後,他也就立刻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小吳的箱子是和自己一起買的,顏色款式都一樣,想必是在候機室里拿錯了。想明白了這一點,蕭遠看著箱子不禁有些好笑,他早知道小吳精於省儉,擅長剋扣,日子過得精打細算,經常把周韜給的生活費扣下三成,然後給蕭遠三菜一湯自己吃牛肉麵,可是也從來沒想到他竟會節省到這種地步。以前出國並沒見他吃過這些,想來是最近嫌國外的牛肉麵漢堡也價錢太貴,索性改吃乾糧了?
跑了一上午,蕭遠正覺得又餓又累,也懶得再出去吃東西,順手就拿了包壓縮餅乾權且裹腹。誰知道一撕開包裝,裡面並不是熟悉的淡黃色餅乾,而是一種乳白色半透明的長方形晶狀物,氣味淡淡的很是陌生,竟完全認不出是什麼東西。
蕭遠有些疑惑,也有點好奇,正舉在眼前細細打量,房門突然被人『砰』一聲猛地推開,蕭遠轉頭看去,便正正對上了小吳因驚惶而慘白失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