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後——
一泓新月如勾,星子三二兩兩散布四周,徐風吹拂,竹影交錯,發出「格格」的清脆聲響。
波光瀲灧,圓荷瀉露,池子中一團團如火焰般燃燒綻放的紅蓮,隨風搖曳啊娜身姿,散發出一陣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如此良辰美景,不應虛設,然而,這世上卻還是有幾個不識風流真味的人,徹底辜負了。
白窗紙,紅燭火,一綹搖曳光焰巧妙地在窗欞上映照出兩道黑色人影在床上糾纏翻騰,渾然忘我,演出一幕幕令人噴鼻血的過度激情,呻吟、喘息、哭喊、低泣……野獸般的氣息糾纏在一起,渾然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雙銳利如刀的野獸般的眼睛,在黑夜中閃閃發亮著,璀璨如夜空星子。
厲無痕屏住氣息,藏在暗處,注視著房內一切動靜,他在等,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他要殺人,殺一個該殺的人!
「啊……不要……嗚嗚……」
「嘿嘿……果然十二、三歲的處子滋味嘗起來最蝕骨銷魂……唔……好緊……好、好……」
「不要……走開……啊啊……爹……救我……」
啪啪!神情布滿醜惡慾望的中年男人甩手賞了他幾巴掌,似乎身下的孩童越是凄厲哭喊,他就越來勁兒。「哈哈!喊啊!盡量扯喉嚨大聲喊啊!我倒要看看有誰救得了你……唔……」
突然,一切都靜止了。
中年男人猥褻挺進的舉動頓停一半。
孩童凄厲的哭聲也嘎然而止。
好多、好多鮮紅色的血在噴……孩童漆黑的瞳孔獃滯地大睜。
濕熱、黏稠的鮮血,從中年男人沒了頭顱的脖子上大量噴濺出來,噗吱噗吱……彷彿流無止盡。
被一隻大手拎在半空中的頭顱,仍是掛著一臉邪淫的醜陋笑容,殊不如,他已頭身分家,魂歸離恨天,再也沒命享受到性愛蝕骨銷魂的滋味兒。
目睹一切的孩童,一雙睜得圓圓大大的空洞眼睛,彷彿在無聲詢問著如鬼魅般現身殺人的厲無痕——
為什麼?
「他的頭,值十兩。」這就是原因。
冰冷的嗓音,一字字,如喪鐘敲擊。
十兩紋銀,一顆人頭。
多賤的命,多快的劍。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痕。
唰!一聲,又是一顆不值錢的人頭落地,「生死樓」名震天下、遠近皆知的頭號殺手厲無痕,再度成功復命。
照例,用一塊黑布包里鮮血淋漓的人頭,拎回藏匿於一座深山之中的「生死樓」交差。
撥開重重雲霧,建立於深山一處隱僻地方的「生死樓」,其外觀就像一座平凡無奇的庭樓,隨處可見一般尋常人家的典雅景緻,然而這座平凡的樓宇,卻暗中收容了一批極不平凡、也極不尋常的殺手,使得「生死樓」也變得非同一般起來。
迷離暗夜,半隱藏在「生死樓」最高閣宇背後的月光,散發出淡金色的哀怨凄光。
厲無痕心情放鬆地踏上「生死樓」硃紅色大門前的階梯,雖然這是一處很不平凡的地方,但,這也畢竟是他的家,回到家,就該卸下緊繃情緒是不?
平靜,如往昔的平靜。
進入大門后,厲無痕走了幾步路的沉穩步伐,隨即因敏銳的感覺察覺到了幾處地方不對勁而瞬間頓停了下來。
今夜,極靜,怪異的靜。
厲眸倏然敏銳地眯起,全身血液瞬間凍結的,一縷似有若無血腥味在空氣中、在鼻翼間緩緩飄散開來。
血味?怎會有血味?
難道……出事了!?厲無痕心口一緊,果斷地拋開手中頭顱,拔劍竄入血腥味濃厚的生死樓深處。
進入內庭,觸目所及,心臟差點為之停止了。
屍橫遍野,血流滿地,涼寒的地面上、草叢裡堆滿了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冰冷屍體,厲無痕倒抽幾口冷氣,手裡提著劍,神態瘋狂地在地上四處翻找是否還有人尚存一息。
一次次的探查,卻得到一回回的絕望。
難道……大家全死了?令人全身血液瞬間凍結的疑惑突然浮現心頭。
不!一定有生還者!一定還有!一向冷靜的厲無痕不再冷靜,他現在只想找到一個活人,然後問出是誰毀了他唯一的家!毀了他唯一的歸處!
他一定要報此深仇大恨!
「咳咳……是無……痕……嗎……咳……」
厲無痕整個神經攸地緊繃,凝神靜聽。
熟悉無比的聲音……生死樓果然還有一名僅存的活人——生死樓的樓主莫繼天!
循著似有若無的微弱聲響,厲無痕終於來到一處假山之前,他伸手摸索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個藏在幾塊碎石底下的隱密機關,將按鈕用力往右扭開,假山霎時嘰的一聲分隔成兩半,緩緩露出一個胸襟染滿紫黑血花,樸實面容慘白無比的中年男人。
「樓主!」厲無痕情緒激動地低喊。他從沒如今天這般感謝上蒼過。
生死樓僅存的生還者緩緩朝他露出一抹苦笑,「無痕……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咳咳……」
厲無痕連聲急問:「樓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咳咳……」莫繼天氣若遊絲,每咳一聲,便吐出一口鮮血:「生死樓中有人背……叛……咳咳……若非食物中被下了『蝕骨軟筋散』……加上敵人卑鄙偷……襲……我們今……日……咳咳……也不會敗得如此一塌……糊塗……唔……」
叛徒?厲無痕憤怒咬牙,勉強壓下欲殺人泄憤的心火,朝中年男子道:「樓主,你振作點!我幫你療傷!」
莫繼天虛弱地搖搖頭。
「不……我曉得我已經不……行了……這本簿子……你拿去……」辛苦地啞聲說著,他從胸口處摸出了一本沾了些許人血的黑色封面的小冊子來,「……那群行兇的人……目的……就是為了搶奪這本『生死簿』……千萬……不能給他們搶走……咳……」
「生死樓」經營殺手生意已經足足有二十五個年頭了,而「生死簿」就是他們與前來買兇的客人交易往來的秘密帳簿。
上頭誰人何年何月買殺手行兇殺誰,弟為爭奪家族財產買兇殺兄,妻子紅杏出牆為怕泄密買兇殺夫,師兄為爭掌門位置買兇殺師弟,一筆筆皆寫得清清楚楚、條理分明……也意味著,這本記錄了人性最醜惡一面的簿子若是落到任何一個人的手上,只怕江湖上頓時要有好幾百個人晚上睡不安穩了。
近年來江湖動蕩不安,只因有人放出傳言,新一任的武林盟主段鵬天曾暗中找上生死樓買殺手,悄悄幹掉他登上盟主寶座最具威脅性的敵手,武林盟主不甘平白被辱,誓言要毀掉生死樓,將生死簿裡頭紀錄的內容一筆筆公諸於世,以證明他的清白。
這位武林盟主一身功力高得嚇人,腦袋卻令人失望地不太靈活、用膝蓋想也不難猜知,現今江湖上各門各派的宗師、莊主或是仗劍江湖的青年俠士們也許一個個滿口仁義道德,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樣,但人心隔肚皮,也許他們曾在背地理暗中干過什麼壞事也說不定,然而,只要不說出來的話,又有誰會知曉?而此名新上任的武林盟主,位子還坐得不穩固,就想要一把將江湖上所有人面禽獸們的底細給掀出來,不知該說他笨還是莽撞?
然而,絕對可以預知的是,這本記錄了將近二十五年來秘密血腥交易的生死簿一旦被公開,只怕許多人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幸福假相將要毀於一旦!
年長一輩的人幾乎是避生死簿的秘密唯恐不及,偏偏,還是有一堆沒長大腦的奶娃兒,拔劍拿刀的嚷嚷著要跟著新任武林盟主段鵬天一起消滅生死樓,美其名為:替天行道!
這下子,一些心底有鬼的老江湖們開始坐立不安起來了,心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生死簿的秘密公諸於事,否則他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名聲就要完蛋大吉!可是,其中某一些有頭腦的人突然動起歪腦筋來了,他們心想,若是能掌握住生死簿的秘密,就等於是制住了一些有權有勢的人的死穴,到時,統領武林第一門派的位置也許就可以換人坐坐了也說不定?
無知、莽撞、陰謀、得意、恐懼、不安……種種複雜的人心糾纏交錯,醞釀了一年,居然悄悄彙集了一股足以撼動生死樓根基的龐大力量!
一日堆積過一日的洪流總會有決堤的一天,終於,在今夜招來了生死樓一夕滅亡的大禍……
「不!」厲無痕猛搖頭,嗓音無比沙啞地低喊:「我不走!我怎能……」這一走,天下之大就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
莫繼天睜目怒瞪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眸含著被人背叛的無盡憤恨,與一絲對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的覺悟。
「走!」暴喝。
不敢置信的,厲無痕愣住了,待在原地狠狠愣住了。
總是殘酷無情地下令自己「殺!殺!殺!」的冷血樓主,居然會叫自己……逃!?
「無痕!」莫繼天重聲喘口氣,五指伸出,深深嵌入他肩膀的肉里,「你仔細聽好……這是我對你下的最後一個命令……咳咳……不許報仇,只許逃命……你要逃……遠遠地逃……帶著生死簿一起……逃到天涯海角也好、塞外邊關也罷……若是生死簿落到那些卑鄙的人的手中……留在生死樓奮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的兄弟,便徒然枉死了……所以你……快……逃!」莫繼天用盡生命最後力量的吩咐,一字、一句斷了他的復仇之心。
厲無痕面無血色,伸手接過莫繼天朝自己顫巍巍地遞出的生死簿,將之牢牢揣入懷中,望著無聲催促的自己快走的莫繼天一會兒,終於猛一咬牙,轉身如流星般疾馳而出。
背後,生死樓樓主莫繼天一聲凄厲過一聲的吩咐,宛若鬼哭神嚎,從此一生一世牢牢束縛住他不放。
——快逃!
——逃得遠遠的!
——切記此生莫再踏足中原一步!
——切記此薄莫落入任何人之手!
——逃!無痕!遠遠地逃!
披星載月,千里奔逃。
厲無痕緊緊蹙著一雙陰鬱濃眉,身上帶著一本輕若羽毛的「生死簿」,逃出了生死樓,也從此展開了往後被無數江湖中人千里追殺、亡命天涯的乖舛命運。
一夕之間,他失去了所有,失去兄弟、失去歸處,只剩下樓主吩咐他一生務須緊守著「生死簿」不失的最後遺命。
然而,厲無痕此刻對未來命運充滿倉惶茫然的心底卻完全不知曉,日後懷中這一本小小簿子,竟差點帶給天生冷性無情的他窮盡一生的悔恨。
他現在心底只想著——逃!
逃出生天!
逃出被捕捉的命運!
遠遠地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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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朧朧,一團煙霧瀰漫中,只見隱約有兩名男子的身軀糾纏在一起。
「唉……你笑一個吧,你笑起來肯定會很好看的……」疏雲低頭,對著懷中一名四肢修長纖細的黑衣少年道。
對他的逗弄,少年卻是一逕兒抿唇不語,仰頭瞅著他,彷彿有千言萬語都融入了他一雙漆黑幽冷的眸子之中了。
他這般望著自己,只讓疏雲憐愛得不得了,胸口如火燒般灼熱悶痛了起來。
壓抑不住慾望,疏雲低頭親吻少年冰涼的臉頰,渴求地低語:「喂,告訴我你的名字吧,我始終不曉得你的名字……」他好想、好想知道吶。
千百萬回的請求,少年仍是搖頭拒絕,不一會,面容逐漸變得模糊了,連身軀也越變輕盈,彷彿便要隨風飄去。
疏雲心慌地低喊:「等等,你……」
他張手用力一抓,卻只摸到了空氣……
砰咯!疏雲摔下床,狠狠自黃梁一夢中驚醒過來。
「痛啊……」他一手摸著摔疼的腰骨,一手撐著床板,頗為狼狽地站起身。
唉,又是春夢一場……從小至今,他已不知做過同樣的夢境多少次了。
春夢人人會做,本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只不過,他做春夢的對象跟尋常人不太一樣,不但不是個豐胸翹臀的姑娘家,反而是一名貨真價實的男孩子!
更可怕的是,自己居然不害臊地對他又親又抱,甚至更過分的事情也做過,不,是夢過……疏雲冷汗直冒,真想抱頭痛哭。
這是秘密。
名滿江湖,天山七子排行第二的疏雲,被譽為世上罕見的天才劍手,一個心底最不為人知的秘密。
真是孽障,本來只是對那名被自己誤傷的黑衣少年心懷愧疚而已,豈料這十年來,他不但沒一日或忘,反而日漸挂念盈懷,甚至到了有點變態的地步……要是被他人知道了自己有這等奇怪癖好……疏雲全身冒出冷汗,這是連想都覺得恐怖的事。
呼!別想了!睡覺睡覺!現在不過三更,等一下還要早起跟小師弟出門去捉捕一個兇惡無比的殺手呢!疏雲一頭鑽進暖和被子里,將自己深深埋起。
急著逃避現實的疏雲,此時萬萬沒料到,他視若夢魘的少年,不久將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
到了那時,他才徹然領悟到,該面對的,終究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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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繁星點點,地上蟲鳴唧唧,氣氛一片祥和寧靜。
一間破舊客棧,三三兩兩幾桌客人。
滿桌佳肴,配以美酒酌飲,實乃人間一大樂事。
一抹修長身影慵懶地憑欄,眺望頭頂上方一片迷人星空。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呵,是夜,這月,煞地清艷,煞地醉人……
「色不迷人人自迷,酒下醉人人自醉……啊……我醉了……我真的醉了……」面對滿桌美食,一名神態慵懶俊朗的男人,卻辜負了廚師們的巧手不曾動筷,只一手拎著盛滿上等佳釀的酒瓶,不住仰頭啜飲,滿嘴頹廢酒氣,望月嘆息。
如勾新月,凄光瀲灧,揪緊人心般,擾得他今夜心底一片不平靜。
身旁一名長相平凡約莫十五、六歲年紀上下的少年聞言皺眉,伸長筷子挾了一口麻婆豆腐放入嘴裡,沒好氣道:「二師兄,你一整晚嘴巴光顧著嘀嘀咕咕不會嘴酸嗎?桌上食物你再不吃,我就全吃完了喔!」
「唉!想不到!真想不到呀……」男子似是對他的威脅恍若未聞,仍是搖頭晃腦,唉聲嘆氣。
修長身子斜倚在二樓的欄杆邊,一頭如絲綢般黑亮的長發不羈地隨風飄舞,千纏百轉,撩亂人心。
一襲月白色儒衫寬寬鬆鬆地套在男子身上,雖然儒衫衣擺處有幾條交錯的縫補痕迹,質料更洗溥洗白了,散發一股頹廢落魄的意態,但,一身的簡陋,仍不掩男子從骨子裡渾然欲出的風流神采。
「想不到什麼?」少年隨口詢問間,伸手又挾了一隻雞翅入碗里,三兩下便撕吞入肚。
「想不到,人人畏懼的『生死樓』第一殺手厲無痕竟生得如此花容月貌、教人心動……這三月春風,吹得真不是時候吶!」男子沉聲低喃著,緩緩偏過頭,一雙炯亮有神的清澈眸子,專註地凝視遠方坐落一處的挺直背影,好一會兒,重又時而微擰著眉頭,時而幽幽嘆息。
「花容月貌?」少年微挑眉,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遠處同一人。當然,嘴巴還是沒停止咀嚼食物,他還在成長期,食量自然大得驚人,不像這荒唐成性、嗜酒如命的二師兄靠酒就可以填飽肚子了。
冷厲的眉眼,緊抿的唇角,挺直的身形,堅實的手掌,分明是個冷硬如石的男人,在店內昏暗的光線照明下,銳若刀鋒的側臉更添一絲夜行野獸似的陰沈危險……花容月貌?在哪?
是自己眼花?還是二師兄眼睛瞎了?
「看到他,心兒就一陣活蹦亂跳……」男子眉宇間愁容加深,深邃黑眸中暗含的一抹憂愁抑鬱,足以令天下任何女人為之心生憐惜。忍不住,他再度幽幽嘆息出聲:「啊啊……難道……這就是一見鍾情的滋味嗎?」
聞言,少年「噗」地一聲,剛吞下喉嚨里的雞腿肉瞬間噴射到地面,如此不雅且浪費的行徑,令附近一干同樣正在進食的客人們紛紛皺起眉頭,挪開椅子閃避。
男子斜睨著他,一臉不甚苟同地撇撇嘴:「師弟,不是我愛批評,而是你吃相真的很……糟!」
可惡!做賊的還喊抓賊!少年氣得雙頰漲紅,為自己辯白:「是二師兄說的笑話不好笑!」
對「生死樓」名列榜上第一殺手厲無痕一見鍾情不但不好笑,更是自找死路!
雖然做殺手生意的「生死樓」已經被江湖並稱七派(崑崙、峨嵋、蜀山、武當、少林、唐門、逍遙)、二幫(丐幫、金幫)精銳盡出的高手們聯手於一夕之間徹底消滅殆盡,底下殺手死得死、散得散,但,「生死樓」第一殺手的鋒芒還在,第一殺手的長劍還利,若有人傻到以為素來殺人心狠手辣的厲無痕此刻孤身一人、毫無後援就能隨意輕取侮辱,只怕會死得很快!且極難看!
男子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一雙飛揚劍眉高高挑起。
「怎麼?難道不是?」少年伸手抹抹嘴,繼續伸手挾東西吃,間中還不時一臉惋惜地望望地上沾了些灰塵的雞腿肉。
男子一臉不敢置信:「我最親、親、親愛的邵飛小師弟,我一片赤誠真心的剖白,你怎會認為我在開玩笑?」蹙眉撫著胸口,一臉人格受到嚴重污辱的模樣。
邵飛朝他翻兩個大白眼:「我最親、親、親愛的疏雲二師兄,你有哪一天不是在說笑的了?大前年你說你對隔壁阿花養的母豬一見鍾情,結果那頭有幸當世間第一個被人類看上的畜生,當天便成了你的下酒菜,還有前年師父託人辛辛苦苦從京城帶回來的皇帝御酒,也因你的一見鍾情,師父一口都沒嘗到便全飲下了你的肚子里去,還有去年,你也說你對秦淮河畔的當紅花魁梁天香一見鍾情,結果,你不但不憐香惜玉,反而逼她一整晚彈琵琶、唱小曲兒給你聽,唱得嗓子差點啞了……」
疏雲悶哼一聲,打斷他的話道:「別胡亂誣賴我,我可沒逼天香一整夜唱曲兒給我聽,她是心甘情願唱的。」
邵飛嗤笑一聲:「那隔壁阿花養的那頭母豬呢?難道那隻畜生也看上了你?心甘情願忍受四肢捆綁在竹子上被火烤的痛苦來餵飽你的肚子?還有酒呢?難道酒瓶會長腳,自動跑到你嘴邊?」
「好了!好了!那些都不算!我這次是認真的!」
疏雲伸手揉揉太陽穴,忽然覺得頭很痛。
他這小師弟,模樣長相是七個師兄弟中最憨厚老實的一個,然而他一張嘴巴卻利得像刀子一般,講出來的話,聲聲犀利,句句割人,活脫脫一個「扮豬吃老虎」的實際例證。
「認真?」邵飛抓起桌上的乾淨布巾抹抹嘴,一雙平凡眸子閃動精明光芒:「呵,依我看,二師兄你不是對他有感覺,而是對他身上的『生死簿』一見鍾情,對師父提的獎賞動心了吧?」說這些話時,他極聰明地將嗓音壓低弄沈,幾乎是用口型變化無聲地說出這一番調侃來。
生死簿,事關重大的生死簿,天下人人求之若渴的生死簿,若將這三字大聲嚷嚷出來,只怕一瞬間便炸得這間無辜客棧天翻地覆。
他口中說的師父便是江湖人稱一代怪傑——天山老人。說他是怪傑,是因為他脾氣古怪難纏,甚至可說是有些善惡不分,死在他手底下的壞人雖然足以堆成一座高山,可因他一個看不順眼而被整得慘兮兮的江湖俠士也絕對不在少數,對於這麼一個武功高強卻性格乖張的老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可說是才聞到他的影兒,還沒見到他人出現,便手顫腿軟嚇出一身冷汗。
他一生最自傲的,便是培養了七名個性迥然迥異的好徒兒,而他這輩子最大的嗜好,便是捉弄得這七名優秀徒弟暈頭轉向、叫苦連天。
而這七人當中,個性與脾氣最像他的,便是師兄弟中排行第二的疏雲了,他同天山老人般嗜酒如命,嗜武如痴,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懶惰個性也令他很少現身於江湖之中,近來武林掀起了一波近乎千人在搶奪生死簿的熱潮,他本來一點興趣也沒有,誰知,天山老人於某天突然拿出了一本武功秘笈,言明若是幾個師兄弟之中有哪個人先搶到生死簿,便將這本武功秘笈送給那人。
疏雲第一個舉手報名加入搶奪生死簿的行列!
開玩笑!那可是在三年前帶走四師弟岳棲雲的魔門第一高手「毒手魔星」陸雷鈞的成名絕技「玄陰魔功」的珍貴手抄本耶!看得疏雲當場雙眼發直,垂涎口水流了滿地。
呵,師父是打算報復辛苦弄來的美酒被疏雲一夜之間偷喝光光的仇了!其他心頭雪亮明白的師兄弟們,自然不會跟見到武功秘笈便忘記爹娘是誰的疏雲爭奪,而年紀最輕的小師弟邵飛,只是想滿足旺盛的好奇心而跟著疏雲來見識一下,傳說中的無敵殺手厲無痕生得是何模樣罷了,吃完這一頓之後,他便會跟疏雲分道揚鑣,疏雲想搶得生死簿,完全得靠他一人的力量,不過,其他師兄弟們都信心滿滿地等著他勝利而歸就是了。
相對沉默半晌,疏雲突然幽幽一嘆,神情尷尬地抓抓頭髮。
「唉,什麼都瞞不過你……」就如同邵飛所說的,自己是對厲無痕身上的生死簿動心,而非對他本人動心吧。
只是……
一整晚跳得有些失序脫軌的心臟,為何突然平靜不下來了呢?
或許是,從那名轟動天下的絕代殺手身上隱隱散發出的冷寒氣息,竟令自己莫名地感到無比熟稔吧……
彷彿,他們在好久、好久以前便應該相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