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我吃飽了!」舌槍唇戰完畢,邵飛伸手拍拍肚子,長身而起,朝他一拱手,朗聲道:「二師兄,師弟邵飛與你就此別過,祝二師兄此去一趟心想事成,馬到成功!」
咦,怎麼突然說走就走?疏雲一時有些轉不過腦筋來。
邵飛不等他反應過來,再次朝他一拱手,轉身飄然離開。
「呃,慢走……」他只來得及對著邵飛轉瞬消失的背影訥訥道。
咕嚕!仰頭又啜飲了一口美酒佳釀,少了談話對象,肚子突然一陣空虛,疏雲終於有了吃飯的興緻。
舉筷……等等!
好小子!居然吃干抹凈就跑!疏雲伸手剛想挾菜,卻愕然發覺眼前一桌食物已經全都空盤見底了,臉色當場綠了一半。趕緊伸手摸摸系在腰間已經輕如羽毛的小錢袋,這還是花魁梁大香親手織給他的咧……唉,阮囊羞澀呀!
「店小二……」
一臉機靈模樣的店小二轉身招呼過來,朝他鞠躬哈腰道:「款,請問客倌您還想加點些什麼?」
「麻煩再來……」疏雲一臉嚴肅。
店小二機智地詢問:「三盤小菜?二隻雞腿?三瓶上等女兒紅?」
疏雲搖搖頭。
「……三顆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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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啃、我啃、我啃啃啃……
這廂的疏雲一臉哀怨的張嘴啃著手上的饅頭,遠遠另一廂也同樣在啃饅頭的厲無痕,卻是從頭到尾面無表情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著,彷佛,食物好不好吃的感覺從來就沒在他的舌尖停留,或是在他的心頭滋生過。
疏雲雖然是只要有美酒可飲就行,對吃,他並不特別講究,可厲無痕吃東西時的淡然模樣,卻彷彿他只是在做一件讓生命存續下去的必然例行公事……疏雲望著他半天,不禁心想,若這人喝酒的時候,也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那就太糟糕了!
一個無趣的人,疏雲判斷。
厲無痕吃東西很專註也很慢,異常的慢,慢到他才吃第三口,疏雲已經啃掉一整顆饅頭,接著又伸手拿起下一顆。
饅頭雖然沒啥味道,可是看著他吃,感覺就是特別好吃。
唔,到底是在哪裡見過這人呢……疏雲右手撐頰,左手拿著一個饅頭放在嘴邊猛啃,一雙眼睛渾然忘我地直盯著他看,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行徑在旁人眼中是如何怪異狂浪。
身上背著一個深藍色包袱,似乎很看重似的,即使在用餐時也牢牢綁在身後右側,一身輕便的勁裝黑衣,益發襯托得他身形削瘦挺拔,一頭漆黑烏髮簡單地綁成一束辮子放在身後,隱隱散發一股象徵自製的堅忍味道,而挺直、堅實如山的背脊彷佛永不會動搖似的,令人覺得很可靠也很安心。
一雙半斂的漆黑眸子閃爍冷冷幽光,看似冷漠而毫無情緒,卻又在眼波流轉間不經意閃過一抹誘人神秘,宛如頭頂上方浩瀚無垠的夜空,就因為只能窺見卻絕對觸碰不到,隔了一條永恆距離的惆悵感,反而令人發狂似的想一探他內心的究竟。
那些傳說中因見到月色太過迷人而導致神經失常陷入瘋狂狀態中的人,想必,也是被這股難解的惆悵感給擄獲住而無法掙脫了吧?
就在胡思亂想間,桌上三顆饅頭,飛快地被疏雲解決得一乾二淨,全部囫圃吞下了肚子里去,而厲無痕,仍在持續他緩慢異常的進食動作。
他雙手的動作異常地沉穩規律。拿起饅頭咀嚼三口,放下,伸手舉杯,喝一口茶……就這樣一直重複著含有一股奇異節奏的恆動。彷彿在無形中有一股過度的自制力在控制著他,而他,絕對不會做出超乎他所能控制的事情出來。
生死樓的第一殺手厲無痕肯定是個完全不懂得何謂「生活樂趣」的人……疏雲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他,也從來沒跟他說上一句話,但他卻覺得好像已經認識他很久了。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奇妙之處吧,這麼一個看似無趣、冷硬如石的男子卻令自己打從心底有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更對他產生了一股莫名的興趣。這對於向來「人從花叢過、片葉不沾身」的疏雲而言,僅只是初次見面甚至沒與之交談過的厲無痕,卻能使自己悄悄留上了心,是一件頗為稀奇的事。
這世間除了自家一干優秀的師弟們不算在內,疏雲自小除了美酒及武功這兩種令他百嘗不厭的東西之外,便鮮少有他看得上眼的人事物了,就因為如此,若是能與這自己第一眼見到便頓覺無比熟稔的生死樓第一殺手厲無痕結伴相游、對酒當歌,或於月下比武、徹夜論劍,想必是人間一大樂事吧?
可遺憾地,一整晚厲無痕除了凝神進食之外,卻是連往自己這邊偏頭瞧一眼的興緻都沒有,這讓疏雲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疏雲一雙如子夜般深邃而又專註的眼神,不斷散發出一波波不自覺間勾人魂魄的電力,加上他的臉龐俊朗迷人,只消被他這麼瞅一眼,便足以讓生張熟魏的青樓紅妓瞬間羞紅了臉蛋。可一整夜,被他這般痴痴望著,厲無痕挺拔的身影卻是一動也不動,面無表情,恍若未覺。
不過,雖然厲無痕眼角瞧都不瞧自己一眼,疏雲卻也不會覺得氣悶。
觀察他也是一件還蠻有趣的事。
奇怪,干殺手這一行的,不是應該長得滿臉橫肉,或是渾身蘊涵駭人殺氣嗎?可是,自厲無痕身上散發的沉靜氣息,卻是毫無疑問的已經臻至「波紋不動」的最高境界了,疏雲不禁自忖,依自己遊戲人間的浮動性格,要達到如他這般井水不動的沉穩地步,至少非得要再經過三年的苦練修養不可。
也許,他的沉著冷靜,他的過人自製,就是令他能成為人人聞風喪膽的生死樓第一殺手的基本條件吧?
望著他,饒有興味地猜測著、胡思亂想著。
颯颯!驟然一陣冷風透窗吹拂而進,厲無痕身後拖地的黑色衣擺順風微向上掀了掀,猶如一隻黑旗在半空中翻舞飛揚。
一直留心探量著他的疏雲,見狀,不禁愀然色變。
不會錯的,他衣擺內側一小塊令衣服色澤更形墨黑的臟污,是已經乾涸了半天的血漬!
他受傷了?
疏雲勉強按壓下突然浮現胸口的強烈怒意,微眯銳眸,凝神仔細察看他如刀鋒般銳利的側臉,終於看出浮現他臉龐上的一抹不自然的蒼白。
好可憐吶……
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幾乎人見人怕的生死樓第一殺手厲無痕,疏雲卻只覺得他好可憐。
被江湖人人當成一隻害蟲似的爭相千里追殺,日日夜夜活在朝不保夕、睡難安穩的恐懼陰影之下,豈非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
疏雲一雙眼睛就這麼失了神地望著他,看著、看著,突然感到一陣良心不安與強烈不忍。
好吧,等幫助此名殺手渡過迫在眉睫的生死危機后,再出手奪下生死簿吧!不忍歸不忍,良心歸良心,疏雲仍沒忘記自己千里跋涉追到這處的最終目的。
生死簿,他是誓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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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芒刺在背!
厲無痕從不知曉,原來被人用一雙欲吞噬什麼似的銳利眼眸狠狠盯著的感覺,竟然是如此的令人生厭。
手中剩下的最後一顆的饅頭,他仍是冷著臉龐,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吃著。
雖然生厭,他卻是不太在意,因為那人不時投注過來的奇怪眼神,並沒有滲入一絲殺氣。
相反的,那抹眼神,澄靜、清澈而專註。
彷彿,對自己充滿了無限好奇。
普通人,絕對不會對自己產生好奇,因為他們還要命。
可令他萬萬不解的是,這人眼中的確明明白白寫滿了對自己的「興趣」……哼,只是個怪人,不需理會。
厲無痕雖然是個拿錢行兇的無情殺手,不過他畢竟不是一個喜歡濫殺無辜的變態,雖然疏雲的目光令他感覺頗不自在,但他仍決定不予以搭理,只當天下之大,喜歡一邊吃東西一邊凈盯著人看的怪人也是有的。
若疏雲曉得厲無痕將他定位在「怪人」這兩字上,只怕會氣得捶胸頓足,強烈懷疑自己電力四射的眼神是否已經失了魅力吧。
外頭冷風不住颯颯吹襲,涼意沁人,伴隨一股似有若無的桂花香。
不易察覺的,厲無痕嘴巴啃著饅頭的動作,緩緩慢了下來。
雖仍維持一定的節奏,但仍是讓遠遠望來的疏雲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異狀。
追兵已至?疏雲眉頭微微一皺,心下已有一番計較。
疏雲猜得絲毫無錯,令厲無痕精神突然無比緊繃的原因,乃是位於他頭頂正上方的屋瓦處三道極力控制卻仍悄悄泄漏了行蹤的凌厲殺氣。
還是追來了!
厲無痕眸底厲芒一閃。
歷經無數險峻的血戰,邊打帶跑,好不容易終於來到這處離邊關還有二十多天路程距離的陌生鄉鎮,一路上,他已經竭盡所能的隱藏行蹤了,卻終究擺脫不了被人追上的厄運。
煩人,卻不得不應付。
不急不徐地,最後一口饅頭,已被他吃下肚子里去。
屋頂處的三名敵人,仍是凝然不動,狡猾地觀察他的下一步動靜。
厲無痕身形沉穩如昔,手掌卻已悄然按上系在身側冰冷的劍炳上。
該面對的,他向來不會逃避!
血戰,一觸即發。
空氣中逐漸瀰漫一股名為危險的沉重味道,原先也在客棧的二樓中點菜進食的普通客人們,似乎也嗅到了一絲不尋常,一個接著一個散得不見蹤影,就連機靈的店小二,也本能地留在了一樓,不敢上樓招呼。
不多久,空曠的二樓上,只剩下兩名客倌。
一個,是不得不留下來的厲無痕,而另一個,便是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疏雲。
彷彿完全沒察覺到任何不妥的地方,疏雲神情閑適,動作慢條斯理地拿著一隻酒瓶,緩緩將裡頭呈現透明色澤的酒液倒入杯子中,怡然自得地嗅聞著醺人慾醉的芳醇酒香,一口接著一口,津津有味地品嘗著。
宛如一座峙若停淵的山石,厲無痕一隻堅實的手掌仍舊按在劍柄上,半斂黑眸,沉默無語。
一個不斷品酒。
一個持續沉默。
逐漸地,形成了一幕動靜呈現強烈對比的奇特景象。
詭譎,卻顯得異常協調。
先不耐煩的,是在屋頂上方苦苦等待最佳刺殺時機的三名劍客。
互看一眼,濃烈殺氣,不再強行收斂地瞬間爆發。
他們終於決定出手!
也在同時,疏雲飛揚的劍眉突然一挑。
匡當!
一隻酒瓶從他手中疾射而出,撞擊地面,發出一聲清脆卻巨大的聲響。
疏雲出手的時機恰到好處,屋頂上方三名劍客本已經凝神聚氣,被他這麼天外飛來一筆地擾亂,殺氣受到奇異的巨大聲響牽引,胸口不約而同一陣氣血翻湧,行動不由得滯了滯。
「走!」
尚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厲無痕一隻冰冷手掌,已然被疏雲一把握住。
漆黑瞳孔微微一怔。
匆忙間根本來不及作任何解釋,疏雲一抓住他,沒注意他露出什麼表情,拔腿拉了就跑。
「休想逃!」
三名察覺被耍弄了的劍客在他倆背後氣急敗壞地大聲喝斥。
白痴!不逃的是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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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雲跟厲無痕躍出了客棧二樓后,在狹小的巷道中東逃西竄,最後終於成功甩掉追兵,雙雙逃入小鎮後山一片漆黑陰森的樹林之中。
幸運地,進入一片透著稀疏月光的陰森樹林之中后不久,疏雲便找到了一處似乎是野獸冬眠過後遺留下來的乾燥洞穴,只要稍微清理一下,然後再在地上鋪些乾草就可以暫時窩上一晚了。
今晚便睡這裡吧!疏雲安心地吁口氣,舉起手想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卻驀然發覺他手上還握著另外一個人的手。
這隻手掌,修長又冰冷,堅實而具骨感,是一隻貨真價實的男人的手,觸摸起來的感覺,一點都不若花魁梁天香一雙纖細柔荑那般溫潤柔軟,可他的手,卻冰涼得令自己想就這麼永遠握著,用自己的手心溫度替他取暖。
一股奇妙的感覺緩緩流過疏雲心底,但,他同時也感到不妙至極。
嗚嗚……居然覺得男人的手掌握起來很舒服,自己的好男色不會已經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了吧……?
順著那隻手掌被自己抓起的方向,疏雲楞楞偏轉過頭,剎那間,一雙閃爍厲芒的漆黑眸子,就這麼狠狠撞進疏雲毫無防備的心底。嚇得猛抽口氣,握緊他冰冷手掌的五指不由得登時鬆開。
他居然差點忘了!這隻令他眷戀著不想放開的手,是生死樓第一殺手厲無痕曾殺人無數過的手!
厲無痕冷著臉龐,一雙銳眸仍是一瞬也不瞬牢牢盯著他。
面無表情,令人猜不透他正在想些什麼。
疏雲突然察覺自己似乎也沒想像中的那麼厚臉皮,因為,再這樣被厲無痕直勾勾盯視下去,自己恐怕要臉紅得不像話了。
意圖掩飾緊張地,疏雲俊俏臉龐朝他揚起一抹好看笑容。
「咳,無痕兄,我看咱們今晚便……」
叮!一聲,冷冽的劍尖,瞬間抵在他的喉結處,凌厲劍氣寒意迫人,肌膚甚至微感刺痛。
只一厘的極短距離,便要他頭身分家。
心臟驚得一跳,疏雲臉龐微後仰,喉嚨「咕!」的一聲咽下一口唾沫,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你是誰?」厲無痕冷冷喝問。
「我……」猝不及防下,疏雲一時被問得啞口無言。
問我是誰?真是個好問題呀!可,自己該如何回答?總不能坦白說出他是名滿天下的天山七子之一,千里跋涉來到此處,是想來搶奪他身上的生死簿,好向師父換取武功秘笈吧!苦苦思索間,不由得露出一臉心虛。
可疑!
厲無痕銳眸微眯,殺機大起:「你……」
「啊!」
兩人對峙不下間,疏雲突然自口中發出一聲驚呼:「你大腿處流血了!」猛然一看,就著清亮的月光,厲無痕右大腿的地方不斷滲出大量血液,順著長腿結實的肌里蜿蜒淌下,在地上滴出幾朵紫黑色的血花。
該死!方才跑得太快他居然沒發現!疏雲氣急敗壞地低咒一聲,伸手便要脫去他的衣褲查看他大腿上的傷處嚴不嚴重。
完全無法跟上他急變如風的想法跟作為,厲無痕一怔,竟來不及收手,鋒利的劍尖便順勢滑過疏雲的頸項,登時切開他的肌膚,留下一條細細的血痕。
透著一抹月光的漆黑洞穴中登時爆散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鮮艷的血液霎時流淌直下,緩緩染紅了疏雲的白色衣襟。
「呃……」見狀,厲無痕瞳孔一縮,為了一個不知名的原因,他撤下了手中的劍,直直插在地面上。
明明該覺得疼的,疏雲卻像是渾然不覺,一心只想剝下他的褲子查看傷口嚴不嚴重。
「你做什麼?」厲無痕一臉疑惑地伸手握住他不住蠢動的手。
「讓我檢查傷口!」
眉一皺,冷冷道:「不用你多事。」
「就算你嫌我多事我還是要看!」疏雲仍是神態堅持。
嗅聞得出來,不斷溢出他大腿的血液隱約飄散著一股惡臭味,可以推想得出,傷了他大腿的兵器上頭肯定是餵了劇毒所以傷口才會遲遲無法痊癒,一經奔跑的劇烈動作他的傷處登時再度扯裂流血,嚴重若此,他為什麼不讓自己幫他包紮?
心急如焚的疏雲,完全沒注意到他對厲無痕的關心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對待一名初見面的陌生人時該有的基本限度。
他到底想做什麼?無法理解這人莫名其妙的行徑,厲無痕不由得困惑地深深皺起眉頭。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皺眉頭了。
這人與自己無親無故,為何幫自己逃走?為何要堅持查看自己的傷口?
厲無痕很少遇到令他傷腦筋的事,可今晚,他就碰到了兩樁。
唯一可以確定的一點是——不宜再與這人繼續糾纏!厲無痕純粹原始本能地生出此等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