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程盼兒當年中舉可說天下皆知,環琅的人來了之後,得知那個女榜眼程盼兒便是他們看到大的娃兒,似乎都吃驚不已。眾人來京城除了為求發展,另外很大一個原因也是想要看看程盼兒好不好?如今得知她中舉,反而不知該不該上程府探望?
眾人商議了一陣子,團長程三環道:「我們都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都可以算是她的長輩,如今來了京城,去看她一眼也是應該,我相信她不個會翻臉不認人的孩子,若是我們讓她感到困擾了,大不了以後別再打擾便是。」
團里的人都覺得這話說得實在,便向人問了路,一路十多人浩浩蕩蕩來到了程府。到了門口時,正巧鄧伯就在,見著了眾人,急忙把大夥迎了進去,邊走還邊大聲喊道:「姑娘、姑娘,你看誰來看你了。」
程盼兒正在書房裡看書,聽見鄧伯難得扯了這麽大嗓門講話,便好奇地由後院里出來,沒想到會見著這麽浩大的一群人。
「團長……師父……」程盼兒看著眾人,霎時眼眶就紅了。
她與這些人雖然沒有血緣,卻是一同生活了十八、九年,要說是親人也不為過。想當年一別至今,也有四、五年的時間,平日倒還不覺得什麽,今天突然見到人,才知道自己有多想這些人。
「大家快進來坐,都進來、都進來。」她趕忙過去扶了年邁的師父——廣稱「虎刀爺」的李哲,讓他坐上主位,又招呼鄧伯去沖茶,著實忙亂了好一陣
這廳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下子湧進來十幾二十人,不覺擁擠是不可能的。裡面太師椅就六把,都讓給了團里有地位的人坐了,其餘的人不是坐凳子,就是沒位子,程盼兒自己也站著。
把過年要用的糖果給了幾個孩子,讓他們自己去玩,程盼兒這才有空與團里的人話家常。
「刀娃跟虎娃長好快,還記得當年刀娃都還在爬呢,現在就竄這麽高了,不過最讓我吃驚的還是桃娃,當年才到我腰高,現在居然出落得如此美麗了,三嬸真有福氣。」程盼兒道。
她說的都是劇團里的幾個孩子。刀娃與虎娃是兩兄弟,刻意照著團里輩分最長的李哲的藝名取的,就是希望他們將來能成名角兒。
裡面最大的女孩桃娃今年剛滿十五歲,生得唇紅齒白,一雙大眼靈活可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演女主角的好苗子。
三嬸一面說著「哪裡哪裡」,臉上笑得可開懷了。她自己年輕時是當家女旦,容貌雖不能說國色天香,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哪知這女兒居然天生就是一副花容月貌,團里上下都對她期待得很。
兩邊相互交代了下近況,程盼兒怕年邁的師父擔心,便沒有告訴他們自己之前才又大病過一場,只說咽喉自六年前受了傷之後,便每況愈下,這時聲音才會變得如此沙啞。
說到程盼兒的嗓子,團長便有說不完的感慨,「自從你離開之後,我們有幾齙招牌都演不出來了,都怪我不中用,目前只能暫時讓桃娃頂著,唱些才子佳人的戲碼,倒是很受歡迎。」
環琅里就她與團長兩人能唱鬚生,況且她又唱得比團長好,如今她不在,的確有好幾齣戲沒法當招牌,只能改演別的戲碼。
「才子佳人的戲碼不多,就現有的那幾齣輪著演,看官很快就會看膩。少了項搭配選擇,確實有些困擾。」專門打鼓的樂師感嘆地道。
就著劇團的事聊了一會兒之後,程盼兒的師父李哲這才道:「盼娃,你之前不是跟我說過想寫新戲碼嗎?現在還想不想?」
李哲此言一出,眾人都有些詫異,一來是寫新戲碼並不容易,二來是因為程盼兒以前只私下向李哲提過,眾人都不曉得有這件事。
程盼兒以前曾想過,原本的戲碼再多,所有班子都演一遍,客官也會看膩,若是能有自己原創的劇本,會是一項很大的優勢,因此想要嘗試自己寫劇本,只是後來發生一連串的事情,她自己都要忘了這事了。
「我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寫得出來。」程盼兒下意識地摸了摸咽喉。其實她比誰都明白,不論她今生如何,最愛的還是唱戲,只是如今她早已離開梨園多年,又是這樣的嗓子,真的還能寫出好的戲碼嗎?
「如果你願意,整個環琅的人都可以幫你。只要大方向是對的,小細節有些失誤也不打緊,大家都可以給你當顧問呢!」李哲又道。
程盼兒思索了好一會兒,仍沒有一口答應,只說了要讓她好好想想。眾人也都能體諒,並未逼她。
而後程盼兒又問大家現在住哪兒?團長說在近郊租了一個大雜院。程盼兒說自己這裡還有幾個廂房,大家若是願意擠擠,還能省房租,團長卻說大夥兒早上起來都得喊嗓,住城裡清早喊嗓,還讓不讓人睡了?此事只好作罷。
原本程盼兒要請眾人上館子吃頓好的,團長卻說怕出城時間晚了,只讓幾個嫂子幫著買菜做了頓飯,眾人吃過飯之後,便打算返回城外的大雜院,只有李哲單獨住了下來。眾人知道他們師徒感情極好,便也沒說什麽就走了。
臨走前,程盼兒將一袋銀兩交給團長,說是她當年病時向大家借的,也許還差一點,請他先代還給眾人。團長並沒有推卻,畢竟團里眾人攢錢不容易,
一分一毫都是血汗。
程府要容納十幾二十人是有些困難,但要收拾間客房給李哲倒是容易,鄧伯沒一會兒就打理好了一切。
李哲輩分大,年紀也大,所幸身體狀況不錯,晚上若沒什麽事,他一般睡得很早,這晚也不例外,早早便回房休息了。
這時已是冬天,程盼兒關窗時,發覺下雪了,心想不妥,便又多抱了個爐子去敲李哲的房門。
「進來。」
程盼兒推開門道:「師父,我給您再加盆火。」
說著,她便把放了木炭的爐子堆在牆角,又用火鉗從已經燒熱的爐子里夾了紅炭當火種。
李哲嘴裡雖說著「師父可沒那麽嬌弱」,但對徒弟的孝心還是很受用。
「師父就當作是讓盼兒安心。」程盼兒道。
李哲挪了位置坐在床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來,師父有話跟你說。」
程盼兒乖巧地走過去,卻沒在床上坐下,反而從椅上拉了塊墊子放在李哲腳邊的地上。她坐在地上,側著頭靠在李哲的膝上,就像小時候一樣。
戲班為了方便轉移位置,所有東西都是放在大箱子里,平日沒有桌椅,吃飯睡覺寫字什麽的,都是在箱子上進行。小時候李哲便常坐在箱上跟她說東說西,她就是坐在地上,撒嬌地將頭依在師父膝上。
這個姿勢自她及笄之後,便不曾做過,數一數都有十年了,如今這般姿態,居然讓她有說不出的安心。
「那個人……你見到了嗎?」李哲問。
「見到了。」程盼兒道。
「然後呢?」
「洋哥他失憶了。」程盼兒平靜地道。
「失憶?」
「他跟一群同學去慶祝金榜題名,被人一擠,從橋上掉下去碰到了頭。遠的近的都記得,就是忘了約莫半年的時光。」程盼兒還記得她剛得知這件事
時,有多麽難以置信,只覺得怎麽可能就這麽剛好?直到後來才發覺他是真忘……他是真的徹底忘了她。
李哲摸摸她放在自己膝上的發,問:「你恨不恨他?」
程盼兒語氣異常平和地道:「怎麽可能沒有怨恨?有時也是很氣他為什麽剛好忘了我。」
李哲又問:「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想辦法讓他記起往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徒弟有多麽聰明、多麽堅毅,即使機會渺茫,也不可能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希望,她會放棄得如此乾脆,反而教他吃驚。
程盼兒嘆道:「自從我知曉洋哥失憶之後,便從未想過他會記起來,甚至我更希望他別記起來。」
「這是為什麽?」李哲不解地問。既然被遺忘是那麽地痛苦,為什麽不儘可能地讓他想起來?
程盼兒苦澀地道:「因為他若是記起我們的過往,知道我為他吃了那麽多苦,那他對我便永遠都是歉疚多過於喜愛。」
她只願與一個相愛的人在一起,而非是與一個自覺虧欠的人在一起。
那不是愛,只是還債。
該說是命運再三弄人嗎?如果她一開始就知道洋哥失憶,她絕對不會貿然去找他,結果連一面都還沒見到,就被人拖下去打了個半死。
「我不要洋哥記起來,我只願我與洋哥的愛能夠停留在最美的時候。我們的愛是那麽地純粹而美好,可以珍藏心中,細細地品味上一生一世,何必讓無法挽回的事情給破壞了?」
她的洋哥,她最了解了,如果讓他知道她現在這一切全是拜他所賜,還不知他要自責成什麽樣子?
不論如何,那樣的洋哥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情願讓這份愛停止在回憶里。
李哲又問:「盼兒,你后不後悔?」
「後悔什麽?」
「後悔遇見那個人,與他相愛。」
程盼兒這回停了許久才道:「我不知道。」
她搖搖在李哲膝上靠著的頭蹭著,「以前我以為他就是我的緣分,可最近卻發覺他說不定是我的劫數,我似乎不論如何,都會在遇到這個人的時候變得不像自己,可是與洋哥相戀的那段時光,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候,我又怎能說後悔?」
李哲聽后微嘆一口氣,「孩子,人生苦短,若是真心所愛,就別問是劫是緣。」
這陣子孫潛的心情極好,臉上總是帶笑的。
這日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旬休,孫潛便又拎著籃子來程府敲門。
門拉開,鄧伯那張皺巴巴的臉面無表情地看著孫潛。
「鄧伯,我來拜早年。」孫潛眉眼帶笑地道。
鄧伯居然也沒說什麽,就讓身給他進門。
「鄧伯,榆卿在吧?」孫潛口中雖是問句,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書房。」鄧伯面無表情地道。
鄧伯的臉色仍然不能說是好看,但比起過往,已經好了不知多少倍,孫潛真心覺得還好自己那天有去翻牆,看,她現在都不讓鄧伯攔他了呢!
孫潛到書房的時候,程盼兒正坐在裡面抄抄寫寫、修修改改。
「榆卿。」
「容洋兄,你來了,能稍等我一下嗎?正忙著。」她只抬頭看了他一眼。「忙什麽呢?能給我看一下嗎?」
「沒什麽,就是想趁年休的時候給環琅寫本新劇本……你想看嗎?」
「好啊,我近來看了不少戲,覺得這活動還挺有趣的。」孫潛道。
不是說與人相交,要投其所好嗎?他知道她最愛的就是戲,果然戲看多了,兩人就會有共同話題了。
「正好,我也想聽聽一般人對這齣戲碼的看法。」程盼兒將整理好的前半篇劇本遞給孫潛。
直書的工尺譜上做滿了硃砂標記,孫潛直接跳過,看旁邊小字寫的戲文。偌大的書桌,兩人對坐著,程盼兒繼續努力下半篇的劇情,孫潛則細心地翻閱那部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