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家,嚴致站在自己家門前猶豫了起來,他知道自己這樣很蠢,一想到要見到羅寄凡,他竟會莫名地覺得窘迫,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怕被她發現自己今天一直在想她,心虛得不敢面對她。
她霸佔著他的公寓,都沒有覺得不好意思,為什麽他只是稍微想了她一下,就要這麽心虛啊?每天朝夕相處,偶爾在腦子裡出現又不是什麽不可饒恕的事,幹嘛把自己搞得像思春期的少年一樣,她只是個神經超粗的厚臉皮強盜而已。
嚴致推開門,正在心裡反覆默念著平常心,只見一道人影飛速地從他面前沖了過去,閃電般進了書房,然後重重地甩上書房門,要不是他深知家裡這位客人有多麽無拘無束,一定會認為自己家進了個笨小偷,她又在他家搞什麽了?
平常心什麽的,在羅寄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嚴致大步走到書房門口,發現門已經被她從裡面反鎖,他有些急促地敲門,書房裡可是有不少重要的東西。
嚴致敲門敲了好一會,門才慢吞吞地從裡面打開,羅寄凡探出半個身子,神情甚是古怪,「你今天回來得這麽早啊,我在書房裡的沙發上睡覺,都沒聽到你回來的聲音。」
睜眼說瞎話,她分明是因為他回來了才會躲進書房。
嚴致盯著她看了一會,她那雙無辜但絕對不單純的眼巴望著他,讓他一肚子的問題竟然有種無處宣洩的無力感,顯然跟她說什麽都是多餘。
「你又打碎什麽東西了?」他決定先確認自己有沒有什麽損失。
「沒有沒有,而且那個花瓶我也沒打碎,只是差點碰掉而已。」羅寄凡搖頭並強調。
「沒打碎……就是弄壞了?」嚴致突然想到,「啊,你動我電腦里的資料了?」
「拜託你別疑神疑鬼的好不好,我才懶得碰你電腦呢,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有什麽資料那麽珍貴啊,我才不稀罕。」
「那讓我進去。」嚴致推門。
羅寄凡以身擋住,「不行不行,我還沒準備好呢。」
嚴致眼一沉,果然還是很可疑,他推她擋,但她的力氣哪裡敵得過他,不一會門就被他擠開了一道不小的縫隙。
「你這人怎麽這樣,我可是女人耶,我告你家暴哦。」羅寄凡奮力抵擋,更用手抵在他胸前,就差用頭把他撞回去。
嚴致當沒聽見,心一橫,攔腰將她抱了起來,一起抱了進去。
「哇!」羅寄凡哪想得到,只會像老師一樣喋喋不休說教的嚴致,也會採用這種強硬的手段,由於雙腿離地,她驚嚇地抱住他的肩膀。
書房裡一切如常……才怪。
嚴致用沉默表達他的震驚,書桌就像她說的,她完全沒興趣,但與書桌相對的位置,他平時用來製作手工模型的桌子上,放的不是他的工具和材料,而是不知從哪跑出來的各色顏料,他之前做好的成品被排列在桌子上,一個個都披上了五顏六色的花紋,他下意識閉上了眼。
「你都看到了,還不放我下來。」羅寄凡表示抗議。
這才想起自己懷裡還抱著個女人,嚴致猛地鬆手,害羅寄凡差點摔倒,他又趕緊去扶她。
「有沒有搞錯,你當我肚子里都是棉花啊,想抱就抱、想丟就丟。」羅寄凡瞪他。
呃,他也沒有想抱就抱,誰教她非要掙紮,不過掙紮就能隨便把人家抱起來嗎?嚴致的手心熱熱的,他意識到剛才他們的距離還真的近了點。
他下意識想為自己的行為道歉,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下來,真是的,他是個男人啊,她都沒把他當色狼了,他自己緊張個什麽勁,他怎麽又開始心虛了?
羅寄凡只把嚴致的反應當成是被她的傑作所震撼了,這個人真是有夠無趣的,她可是忙了一整天耶,他就只會發獃嗎?
「你別用那種眼光看我好嗎?我以前也是學過油畫的。」雖然是她十歲左右的事情,羅寄凡從桌上挑出一座小房子的模型,遞到他眼前,那原木色的小房子現在已經變成了童話中的糖果屋,她得意地向他展示,「這樣是不是可愛多了?」
「你弄這些做什麽?」各種情緒輪番襲來,搞得嚴致也不清楚自己現在的心境如何了。
「什麽叫弄這些?我可是專門去買了顏料,認真構圖過才下筆的,別說得像小孩子的塗鴉好嗎?」
羅寄凡決定不跟他這種沒藝術細胞的人一般見識,她很得意自己的加工,「我是看得起你,覺得你沒事做出這些東西,又在這裡堆著太可惜了,才好心幫你加工成成品,這樣一來,在網路上也能賣個好價錢,不至於放在家裡積灰塵,只不過還沒有全部完成,你就回來了,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你這人還真讓人掃興。」
嚴致總算知道她衣服上那些可疑的斑點從何而來,她凶神惡煞的眼神,跟剛才死皮賴臉不讓他進門的樣子相差甚遠,那眼神的意思是,既然他進來了也看到了,要是他敢說一個「丑」字,她就會把他碎屍萬段。
嚴致一口氣提上胸口,又無聲無息地呼了出來。
「怎樣啦,你倒是說句話啊。」羅寄凡可受不了他欲言又止的模樣,這讓她心裡很沒底耶。
「這些不能賣。」嚴致找了把椅子,一連串的刺激讓他的心臟變得不太舒服。
「為什麽?你是不是覺得沒人會買這種東西?」羅寄凡的咆哮隨之而來,「告訴你,不要小看我,雖然你的手藝是業餘了點、死板了點,但經過我的加工絕對是……」
「我有個小我兩歲的妹妹,十四歲那年生病去世了。」嚴致說。
羅寄凡差點咬到舌頭,瞪著大眼詫異地看著他,她那明明很痛但不敢叫出聲的扭曲表情,讓嚴致覺得好笑,有種報復的快感。
不過這時候笑場可就完了,嚴致繼續擺出一張深沉的臉,說:「我妹妹生病那幾年,家裡為了讓她治病,變賣了房產,花光了所有積蓄,那時我想給她買些小東西,好讓她在醫院可以打發時間,卻做不到,於是就想到自己做。
剛開始只是做些小東西,她很開心地要替我上色,現在想想,那時她所表現出的開心,也許只是為了安撫我而已,最後她的生命只延續了兩年,不過做模型卻成了我的習慣。」
所以說他才不給自己做的東西上色嗎,因為那是他妹妹的工作,他藉此來懷念他死去的妹妹嗎?羅寄凡偷偷瞄了瞄那一桌花花綠綠的東西,不由冒出了冷汗,她是不是做了很不道德的事啊?
「所以說,如果你想塗塗畫畫倒是無所謂,但是這些東西不能拿去換錢。」
「對不起啦,呃……什麽,你是說我可以上色嗎?」羅寄凡有些不確定,「你不氣我擅自把你重要的紀念品搞成這樣?」
「什麽紀念品,現在這只是我的愛好而已,就像你說的,只是放著沒用,積灰塵又占空間的垃圾,你想玩就拿去玩好了,只不過不能賣的理由我已經告訴你了,如果哪天回來,我發現這些東西不見了……」
「你放心,它們絕對不會不見。」羅寄凡像是獲得特赦一般。
原來她也會怕啊,嚴致又想笑了。
其實看到他的模型被她改頭換面之後,他本以為自己會火冒三丈,沒想到的是,他的氣憤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強烈,想到她一整天都坐在這裡改造這些模型,搞得自己身上紅一塊藍一塊,他反而覺得那畫面一定很好笑。
直到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原來妹妹去世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他篤定地認為自己再也不能從殘酷的往事中走出來,如今看來卻只剩下一種久遠的溫情。
這麽說還要多虧她手賤,才讓他注意到了這點,不過他可不會傻乎乎地去感謝她,以免她自我感覺良好,哪天回來發現連公寓都被她換了個樣子。
「那我看不如捐出去好了。」在嚴致想事情想得出神的時候,羅寄凡也在想著什麽。
「什麽?」他不明白。
「我是說這些模型啊,你已經有整整一柜子了,賣是當然不能賣的,可就這麽放著實在可惜,還不如捐給慈善機構,給那些需要關懷的小朋友,這樣的話,我想你妹妹也會高興的,你說呢?」
捐獻?這他倒是從沒想過,「你怎麽突然這麽好心,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羅寄凡臉一紅,「你別小看我好不好,我的腦袋裡又不是只有錢。」
說是要賣掉,也只是覺得那麽多死氣沉沉的模型堆在家裡很壓抑,就像他的生活一樣,一點色彩也沒有,她看不下去才會自己動手的,沒想到差點釀成大禍,想補救一下不是很正常嗎,說得她好像只會闖禍一樣。
「捐獻的話我沒意見。」原來她腦袋裡還是會想一些正經事,嚴致覺得這次跟她的談話很成功,終於有種能夠正常交流的感覺,他很滿意,但是她有必要一直用探究的眼光直直地盯著他看嗎,「還有什麽事嗎?難道說今天的驚喜不只這一個?」
「沒有啦,你害怕什麽。」見嚴致要走,羅寄凡跟在他身邊繞來繞去,欲語還休。
「你是不是餓了?」嚴致問,一般情況下,她露出這種期盼的眼神就代表她餓了。
「不是啦,那我就問羅,先說好,如果戳到你痛處,你可不能生氣。」羅寄凡清了清喉嚨,「你剛才說你妹妹小你兩歲,那不就跟我同歲,說實話,你之所以會整天對我嘮叨,是不是把我當成你妹了?」
才剛想表揚她,就問出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如果我說是呢?」
「喔,那我建議你去看一下心理醫生,真的。」羅寄凡十分認真地給他建議,「你這種屬於情感轉移,看到跟你親人歲數相當的人,只要對方做的事不合自己心意就受不了,就要管一管,這是一種病,長久下去會對你的日常交際造成影響……欸,你聽我說完啊。」
「你說的對,我病了,所以我要去休息。」嚴致還沒聽完羅寄凡的告誡,就自顧自離開了書房。
有她這種妹妹?天啊,讓他自我了斷算了,這種私事真不應該告訴她,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
過沒幾日,羅寄凡還真的著手準備起捐獻的事,別看她平時做事有點笨手笨腳,要是認真起來,效率還是很高的。
其實也不是她對嚴致的事有多麽熱衷,只不過雖然嘴上不說,她心裡很清楚自己佔了人家多大的便宜,總覺得應該為他做點什麽,他的便宜是很好占啦,可自己這樣欺壓他,他還表現得逆來順受,又讓她覺得很氣。
羅寄凡最近經常在嚴致上班時,一個人對著電腦發愣,電子信箱里是各家報社編輯給她的回復,她的報導最終以高價賣給了其中一家,而且對方還邀請她去報社面談,表現出了對她的興趣。
這本來是她一直期盼著的事,但一想到自己擺脫了困境,就沒理由再在這裡賴下去,她就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不是說她捨不得嚴致那個獃頭鵝,只是有點放心不下罷了,希望他真的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他妹妹的影子,才會這樣幫助她,要不然隨便什麽人胡攪蠻纏,他就又供吃又供住的,早晚會被陌生人騙去賣還不知道。
這件事應該什麽時候告訴他呢?反正他也只會高高興興地送走她這個瘟神,真是想想就氣。
這天晚上,羅寄凡被嚴致卧室里發出的巨響嚇醒,是什麽情況?她像只機警的小動物從被窩裡鑽了出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嚴致房門口,聽到裡面仍持續發出響動。
「喂,半夜三更的,你在搞什麽?」羅寄凡敲敲門。
裡面傳來嚴致有氣無力的聲音,讓她回去睡覺,說他沒事。
沒事才怪咧,今天回來就覺得他不太對勁,他只說是喝了點酒有些醉,早早就去睡覺了,可現在聽起來怎麽比回來時還嚴重,難道酒精的後勁還越睡越厲害?
不過他都不要她管了,她又不像他那麽愛管閑事,羅寄凡哼了聲,誰教他不識好人心,回去睡覺,不過……腿又怎麽都邁不開了,她實在很在意那聲巨響啊。
「我要進來了。」羅寄凡咳了聲,推開房門,他的房門並沒有鎖。
打開燈,羅寄凡看到嚴致正艱難地往自己床上爬,頓時有些驚慌。
「你這是在搞什麽啊?」她有些慌張地扶住他,而他的身體沉沉的,還很燙,她摸他的額頭,「你在發燒。」
「不會吧,我只是喝得有點多了。」嚴致迷迷糊糊地說著,邊說還邊往床上爬,看來剛才聽到的那聲巨響是他從床上滾下來的聲音。
羅寄凡翻了個白眼,都神智不清了還說只是因為酒,他還真單純啊。
羅寄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嚴致推到床上,他咿咿呀呀的也聽不清是在說什麽,不用測都知道燒得肯定不輕,但她從來沒有照顧過病人,顯得有點緊張。
「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是怕你死在自己家,我會脫不了關係。」她也不知道是解釋給誰聽,反正嚴致肯定是聽不進去的。
半小時後,嚴致額頭貼著退熱貼,身上被子蓋得嚴實,嘴裡叼著體溫計,半睡半醒的,羅寄凡進來,拿著倒好的水和好不容易從他家裡翻出的退燒藥。
「這下好了,我欠你的算是還清了,我再也不用感到心虛了。」羅寄凡坐在床頭自言自語,拿起體溫計看了一眼,扶他起來,「該吃藥了,吃完葯睡一覺就好了,網路上是這麽說的。」
她手心托著葯放到他嘴邊,他張嘴被動地吃了下去,喝下她送上來的水。
還滿可愛的,羅寄凡心想,不由用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臉,他紅紅的臉頰凹進去一個酒窩又彈出來,她被逗得笑了起來。
這種情況不拍個照留念太可惜了,羅寄凡想著就要去拿手機,而那邊原本身體癱軟的嚴致似乎感覺到她要走,竟反應敏捷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啊,好痛!」他的力氣怎麽這麽大啊?還是因為不太清醒,就不會控制力道了?羅寄凡為了保住手腕,又乖乖地坐了回來,而且還離他更近了點,「你在干什麽啊,這樣對待恩人。」
嚴致抓著她的手,將她的手像剛才那樣湊到自己嘴邊,吸吸鼻子竟然像是在聞,羅寄凡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的手背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唇上的溫度,以及他鼻子呼出的氣息。
「這可不是雞腿啊……」她感到一股痒痒的感覺正從她的手背擴散至全身,她試著抽回手。
「小雪?」這隻手細細的,又軟又小,在他不舒服的時候,會這樣溫柔地照顧著他,一定是他妹妹的手,他努力地回憶這非常熟悉的親切感。
羅寄凡的心瞬間懸在半空,不會吧?她可不是什麽小雨小雪之類的,「你吃完葯就乖乖睡覺,你不困但是我很困。」
羅寄凡一咬牙,用力從他的掌中掙脫,而嚴致顯然受到了莫大的打擊,非但沒讓她逃離,大手一拉,將她整個人向他拉了過去,不偏不倚地拉進了他的懷裡。
撲通撲通,耳邊是他的心跳,撲上面門的是他身上的熱氣,不是夏天大太陽的那種炙熱,起碼不會讓她像現在這樣心跳加速、方寸大亂。
嚴致迷迷糊糊地擁抱著懷裡的人,她像只戰戰兢兢的小動物,讓他覺得很可愛。
這不是小雪,小雪不會這麽怕他,但她身上也有讓他留戀的味道,有一點像他的沐浴乳,這是他感到熟悉的原因嗎?不對,是更加讓他安心的溫暖味道,不是他的親人,又這麽親近,是誰呢?他要好好探究一下。
在羅寄凡正要撐起身體時,嚴致一個翻身,反把她壓在身下,她一口氣沒喘上來,只要呼吸就全是他那讓人心驚的體溫。
「嚴致,你清醒一點,喂!」嚴致這樣壓著她,她不就真的沒處跑了?
等等,他的指尖怎麽在揉她的耳垂?羅寄凡怕癢地把頭轉向一邊,沒想到他的手也轉而摩挲起她的脖子,而後還……天啊,他在吻她。
嚴致的頭有如嬰兒般貼上她的脖頸,頸上先是濕濕痒痒的感覺,突然之間變得微微刺痛,全身都因這細小的痛而緊繃起來,她意識到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真的在吻她。
「嚴、嚴致?」羅寄凡有些無措地拍拍他的背,就算他把她當成妹妹,也不會如此親密吧,她吸了口涼氣,終於搞清楚自己心頭升起的那團燥熱名為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