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沈落霞眉目淡淡掃向他,意外地對他的逼問沒發脾氣,「反正你又不是他,如今劉彪又已將你當作了他,就算我再找真的來都沒用了,我的計劃已經被你毀了,你還問那些做什麼,有這時間還是關心下自己吧。」
「我?我有什麼可關心的?」
「你的那條腿已經沒知覺了吧,以為我沒看見嗎?剛才劉彪拉起你后,一直踩著你那隻受傷的腳,他想看你痛苦,要你求他,然後嘲笑你,他捏你、捶你,但並不表示不會對你的傷處下手,他就是那種人。」
鳩明夜一笑,「我還真以為你沒看見呢,也不來救我。」
「我救了你,誰來救我呢。」沈落霞說,意有所指地望向他。
鳩明夜聳聳肩,「也許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糟。」
「但願了……」她說。
沈落霞就是大概料到,劉彪得知消息後會第一時間找來,才一大早跑來這裡先交待好一切,鳩明夜是不清楚,如果真的是白秀在這,他會不會配合沈落霞說這個謊?也許如果真是他在這裡,她對他說的又會是另一番話。
有一些她一定要找鳩白秀的原因,她不願意說,因為他不是本人,那他也就不再去打聽,反正以他看來,這批馬賊的成分很不單純。
沈家和劉家雖說關係好,畢竟是兩派人,沈家昨天抓了他,隔天一早劉彪就已經找上門來,也許是他的消息靈通,也許是沈落霞的人里,有人並不是真心視她為頭兒,早就另有東家。
這種事是很常見的,而沈落霞本人對此也應該看得很透,不然她不會比劉彪更早做好準備,看來她的這個「頭兒」當的也並不瀟洒。
反正這些事也與他無關,鳩明夜雖然覺得沈落霞有點可憐,但他畢竟比她更無辜,有這時間想她還是算算,鳩家派出來找他的人大概什麼時候會到吧,顯然即使知道他並不是鳩白秀,沈落霞也沒有放了他的打算。
不止沒那打算,守在門外的人還又更多了些的樣子,不過有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就是沈落霞離開后不久,有個小漢子給他送來了外傷葯,他一問之下,這葯還是「春回葯堂」買的,看來質量很有保證。
兩天後,鳩明夜的腳好了不少,下地走路起碼已不成問題,這期間都是那個小漢子在照顧他,每次他問起沈落霞在哪,他都說:「不知道,頭兒很忙很忙的」。
「你們頭兒到底哪裡忙了?她不是每天晚飯前都會回來嗎?」
鳩明夜對自己的耳力很有信心,而沈落霞回她所住跨院又必須經過他這個院,每次都聽她很有精神地大聲罵人,時間都在別人給他送來晚飯之前。
「可頭兒回房后,就不允許任何的打擾啦,她的飯菜也是跟鳩公子你一樣,是送到房裡吃的,都是隔天早晨才將碗碟收走。」
「怎麼,你們頭兒是晚上見不得人嗎?」其實他只是想知道,她到底要怎麼處理他。
小漢子想了想,「頭兒以前不是這樣的,都是在外面隨便吃一口,回來很晚,想想也就是鳩公子來的這幾天才變這樣的……我想也許是在籌劃和鳩公子的親事吧,白天鎮上要處理的事多,可沒那時間呢。」
鳩明夜一口水差點噴了,著實被這小漢子豐富的想象力嚇到,「好啦好啦,我相信你是真的不知道了,有空告訴你們頭兒,叫她別忙得太過頭把我給忘了,我這個大活人可是快閑出毛病了!」
小漢子一聽,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公子放心,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你也是我們的頭兒,頭兒為了將公子『尋』來,當初可是常跟幫里的人吵架呢,她這麼重視你,又怎麼會把你忘了!」
鳩明夜一愣,頓時,不適感傳遍了全身。
他……他這可不是在吃味鬧彆扭啊!有沒有搞錯,他看起來很像是個見不著夫君就哭哭鬧鬧的的小媳婦嗎?
鳩明夜因那小漢子的反應,鬱悶了好久,可能是他真的太像一個怨婦,叫那小漢子心生憐憫,隔天,他的房門又被沈落霞踢開了。
沈落霞紅著臉,眼裡噴著火打斷了鳩明夜的早飯,「你是跟小四說了些什麼!」
鳩明夜看了她一眼,放下筷子,念經一樣說道:「他是不是跟你說,我想你想得食不下咽,人都憔悴了不少,希望你有時間的時候能過來陪陪我,難得我們團聚了,應該多相處,多恩愛才對。」
「你!果然是你教的!」沈落霞的臉更紅了。
「我想你應該關心一下自己的手下,平時都看些什麼書吧,你看我哪裡像食不下咽的樣子,我胃口好的很,倒是你幾天不見憔悴了不少,不會真是為婚禮忙昏了頭吧?」
沈落霞最受不了他這種陰陽怪氣的揶揄,但要還嘴又不知該從哪還。
「沈幫主打算怎麼處理我?不會真的要跟我成親吧,你都不曾問過我在家中有無妻妾。」
沈落霞提了口氣,上前從他手中拿過筷子,住桌上一拍,道:「小四還跟我說,你閑得和八年沒上過磨的驢一樣,再憋下去怕會憋出病來。」
「哦?他形容的倒是貼切。」
「也對,你腳傷初愈,是該適當地活動一下了。」
鳩明夜眼一亮,她不會是打算放了他吧?
鳩明夜被沈落霞提上街,之前還換下他那套緞面的藍衫,穿上了普通的布衣,跟在沈落霞身後,給她記帳!
這真是一頭霧水啊!這個姑娘做事總是這麼不按常理出牌嗎?依她所說,管帳的先生家裡要添新丁,因是老來得子興奮的有些過度,常常把賬本上的數搞錯,把壹寫成柒,這種事都已經不新鮮了,再讓他碰賬本還不如沒賬本,於是沈落霞放他假,叫他專心陪夫人去了。
管帳先生歇了,別人又都各有各的事,沒事的大多也是大字都不識一個,幫不上忙,這麼想來,很閑又能記帳的人眼前就有,又為什麼不用?
每個月底是沈家作帳的日子,沒個人跟著不行,鳩明夜就很幸運地被派上用場了。
他一早被沈落霞揪出大門,被命令一路緊跟她,這鎮上多是她的眼線,如果他想跑後果會很慘。
他們先去了菜場,鳩明夜備好紙筆,準備寫沈落霞這個月收的保護費數目,結果她只是去買菜的,在菜場還很受歡迎,沈姑娘長,沈姑娘短的。
「怎麼買菜這種事,都要你親自負責嗎?」他們從菜場離開后,鳩明夜好奇地問。
「本來是不用,但今天正好要來這邊,也就順便了,能自己做的事,為什麼要麻煩別人,廚娘要做的事也很多。」
這麼想想,在沈家幫忙的人就那幾個,其中一個跑腿的小四還是個孩子。
小四說他是個孤兒,一路乞討到太合鎮,在還剩一口氣時被沈家老爺帶回了家,之後就一直留在了沈家。
每一次來這個鎮上時是個晚上,之後就一直沒出過門,這還是鳩明夜頭一回仔細地觀察這個不大的鎮。
事實上,這裡比他想象的要來得熱鬧,也要來得安寧,中午,沈落霞帶他去一間街邊的小鋪吃牛肉麵,要不是上面的老闆那張面孔太過眼熟,鳩明夜都快忘了這鎮中藏有許多馬賊。
那老闆不就是那天的那個叫虎六的大漢!
虎六看了他一眼,也沒理他,只把面放到沈落霞眼前時,順便說:「頭兒,這個月是二十兩。」
「知道了,比上個月好了些呢。」沈落霞點點頭,「還有說了多少次,別再叫我頭兒了。」
虎六繼續去作他的面,鳩明夜好奇地盯著那鍋前大漢黝黑的背影,試著將他和那天凶神惡煞的人聯繫到一起。
「有什麼好看的,快吃,吃完了還得去別處。」沈落霞吃得很急,但動作十分秀氣,「一會把銀子數記在帳上。」
「什麼數?那二十兩?」鳩明夜猛地醒過悶來,這就是讓他記的帳啊!
他家也是做生意的,對於記帳這種事,他已經形成固定印象,怎麼也沒想到街邊連個頂子都沒有的小攤販,也要記帳!
「嫌少?」
「哪有!生意嘛,都是從少到多的!」鳩明夜低頭吃面。
「是很少,但總會好的。」沈落霞喃喃自語道,望向這條街道,這條街有數家這樣的小攤販,「前年官府改道,太合鎮正位於這條路的必經之道,這裡的人總會越來越多,多到只靠著賺路人的生意,也能養活自己一家老小的地步。」
「不做馬賊了?」
「你想說劣根難改?」
「我沒那麼說。」鳩明夜看到她眼中閃閃發亮,那是一種懷有無限期望的光芒,她不是在說漂亮話呢。
只不過那晶亮的眼,放在那張消瘦的臉上,看上去格外叫人心疼。
真怪了,他竟然會心疼?
鳩明夜歪歪頭,在戰場上的這些年,他知道太多人只是為了能有一口飯而參軍,然後連個名字都沒來及留下,就死在了戰場上。
看慣了這種事的他,到如今還會有這種為某人某事而心疼的感覺?忽地,他笑,因為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呢。
「鳩明夜,你知不知道自己正笑得很噁心。」
「因為我高興啊,而且,我還要做一件更噁心的事。」說著,他夾起面里的肉丸,在沈落霞眼前晃了晃,說:「看到沒,這是我碗里的肉丸,然後我把它……放進你的碗里!」
肉丸掉進沈落霞的碗里,他還在旁邊鼓躁著,「一定要吃掉啊,不能浪費,不然虎六會傷心的,懷疑自己手藝不行,你要給下面人信心才是。」
「神經。」沈落霞掃了他一眼,挾起那肉丸就咬了一口,還連吃了好幾口面,吃得很帶勁的樣子。
哎呦!都忘了她是在馬賊群里長大的姑娘了,那可不是普通的姑娘,怎麼會在乎從爺們碗里挾出的東西!
該遺憾嗎?看她為氣他似地更加大口地吃著,鳩明夜笑得好開心。
一下午,鳩明夜都跟著沈落霞在鎮上各處轉來轉去,其實記帳的事並花不了很長時間,可沈落霞總是不能順利回家。
賣蔬菜的和賣水果的吵了起來,順手都把刀抽了出來,非要拚個你死我活,她到了,也抽了刀,那兩個漢子便都停了手,還一個勁地說好話陪不是。
王家嫂子大病初癒她要去看,陳家媳婦鬧著要回娘家她要去勸,她說,當年他爹帶著這些人來到太合鎮時,太合鎮只是個被人廢棄的小鎮,什麼都沒有,這些人跟著他爹留了下來,他們都是她的家人。
等到日頭快要落下,忙得像陀螺一樣的沈落霞猛地停住,轉而往家趕。
她走得很快,可後面並沒有什麼在追,鳩明夜跟著她莫名其妙地回了家,他都忘了自己原是打算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溜走的,結果看她走了他還拚命去追,生怕追丟了一樣!
經過他所在的跨院,沈落霞吩咐人看好他后,自己急忙忙地也回了房間。
夜半更深,鳩明夜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裡總在想著白天的情景。
加上這些天從小四那套來的話,他對於這鎮上馬賊的印象已經完全改觀,曾經他們真的是馬賊沒錯,跟著沈落霞的父親干著沒本錢的買賣,也曾遭官府圍剿,索性及時逃走,沒造成太大的傷亡。
沈落霞的父親帶著弟兄離開了山中的據點,知道回是回不去了,而另一處藏身的地方又哪是那麼好找,當時的沈父已經萌生了解散這幫兄弟,各自去做正經營生的打算,明了這種吃了這頓沒下頓的活,不是長久之計。
在這樣的契機下,他們發現了這座被廢棄的小鎮,當時官府還未修那條新路,小鎮地處偏遠土地又不適合耕種,鎮上的人大都遷去了別處。
馬賊在這裡重新安頓下來,沈父認為這是個契機,將這視為老天給他們的一次機會。
經過三年的努力,馬賊的習性未改,可很多人已經漸漸適應了,這種不能大魚大肉,但起碼得已溫飽,不用整日擔心自己沒命回家見老婆的日子,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的頭兒,沈落霞的父親舊病複發,在一個夜裡無聲無息地去了。
沈落霞自小受父熏陶,自然而然接下了這個「頭兒」的位置,但她輩分畢竟不夠,幫里很多她要叫叔叔伯伯的人又怎麼會服她?更別提還有部分人一直不滿於這種市井小民的生活,這下,帶頭的人一死,這些人的不滿也跟著激發出來。
沈落霞一個年輕姑娘,憑著一股的「拗」勁,硬是挺了下來,想想還真叫人佩服。
鳩明夜想著這姑娘,將來要如何應付這一堆堆的事,想得竟然失眠了……
真是怪了!他從床上翻坐起來,看外面已近子時,自己仍無一絲睡意,反而起了無以名狀的焦躁。
他起身喝了杯水,越發的清醒。
她的事與他有什麼關係?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瞎操心了,難道真是閑出了問題?
推開門,兩個守在門外打盹的熟面孔眯開眼皮瞧他。
「茅廁。」他說
他們點點頭,又睡著了。
說到底他又不是他們的敵人,說是客人還差不多,這些人對他的看守已經是走走形式,鳩明夜並沒去茅廁,得到這些看守的信任,自己的腳又好得差不多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再留在這裡,事情會大大地不妙,具體怎麼不妙他也不清楚,總之就是有這種感覺。
他本想去馬房,可出了跨院,人就停住了。
怎麼會這樣?他抬頭看天,再望向直對他的那間屋子,這個時間,沈落霞的屋中還亮著燈?
那窗內透出的燭光是千真萬確的,光內並不見人影。
「真是個勤奮的姑娘。」他想,她大概是在對帳之類的吧。
他本該在乎的是,這姑娘沒睡,那會不會對他的逃跑大計有影響,但實際上更吸引他的是,姑娘的房中怎麼會傳出呻吟?
那聲音很輕很輕,要不是他耳力不錯加上此時夠靜,離這麼遠,他又怎麼注意得到。
那細聲的呻吟是隱忍的痛苦,難道這就是她每晚早早回房的原因?鳩明夜自認自己的好奇心在孩童時期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可他仍忍不住朝沈落霞房前走去。
那呻吟聲越發清晰,站在她的門前,就算不用心也能聽得清楚。
「誰在外面?」凌厲的喝斥聲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