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房內被打掃的一塵不染,所有擺設看起來卻又十分陳舊,空氣中迷漫著一股寂靜的味道,像是空了主人多年的房間。
從落地窗外看去,盆栽的數量以及室內處處可見的女性化擺飾來看,這一處幽美的小小天地,原本應該是屬於女主人的專室。
然後,她看到西面的白牆上,還掛著一幅龐大且蓋著布幔的畫,一股意識命她走上前去,慢慢掀開那幅畫作。
不一時,眼前出現一幅色彩強烈的油畫作品,讓她必須退後一步,才能將那一幅畫的構圖清楚而完整的呈現於眼前。
她先是退了一步,然後在畫中看見了他;再退後一步,她接著在畫中還看見一個躺在母親懷抱中,睡得極為安穩的嬰孩。
接著,她又退了一步。
這一次,她在畫中看見一張低垂著臉,溫柔的抱著孩子,樣貌與氣質皆與自己十分神似的女子。那女子就微笑地依偎在他的懷中,眼底眉間,儘是溢滿著幸福的笑容……
那是她。
從這一刻起,她的世界亂了、慌了,一切都變得複雜了起來……為什麼明明沒有任何記憶,這兒卻處處充斥著她居住過的痕迹?
這是一場鬧劇嗎?
一場惡劣的整人遊戲!
驀地,她想起了一開始與展名揚初相識之前,多次的不期而遇,以及種種巧合,還有他對她說過的話,他的眼神、他的笑容,這些聯想讓她情緒不斷在積蓄著、膨脹著,心潮起伏,不住跪倒在地上,用雙臂緊緊擁著同樣顫抖的身體,試圖控制住自己激動、紊亂的情緒。
朦朧淚眼望著四周的寂靜,她迷茫思量了半天,腦海中的記憶卻仍是一片空白,她甚至想不起七年以前,她與他究竟是如何相愛的?
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她感到一陣茫然,渾身麻木的彷佛被寒冰所凍結,只覺一顆心劇烈跳動,幾乎衝出胸來。
「這到底……」挺起虛軟的身軀,她欲站立起來,雙腿卻像是背叛了她般地紋絲不動!
於是她將手臂伸向一旁的書櫃,想藉助書櫃的力量支撐住身體,試著讓自己站起來,卻不經易掃落柜上擺放的一本手札。
就這樣,在那一本無意間翻落的手札內頁里,她看到了最熟悉的字跡,而眾多重迭的影像此刻也像快門一樣,一幕一幕出現在她的腦海,彷佛看到記憶之門被打開了來……
屋內,很靜。
與七年前的那一夜,一模一樣。
經過十數個小時的飛行,剛下了飛機回到家門的展名揚,很快發現自己的屋內一片凌亂,目光所及,無一不被掀翻得徹底。
他知道她還在屋內,如果她已經想起過去的一切,哪怕是片段的記憶,她也會等著他回家,向他證實一切。
將一對目光移向屋角唯一還半敞著的房門,他帶著一顆彷徨的心,快飛來到房門前。
當他推開那扇門,即看見她整個人偎靠在牆角,僵直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動也不動,只抬起一雙失神的眼睛望著他,神情無助。
「儀君……」他輕聲喚她,試探的問:「妳怎麼會在這裡?」
但她顯然沒有與他迂迴的心情。「我們曾經有個女兒。」此刻她的語氣是肯定的:「對嗎?」
他一呆,臉上盛滿了驚訝:「妳都想起來了?」
「所以這一切都是真的?」這時的她,已經想起過去一些事,但都只是片斷,並非全部。
在她記憶中,總是有個模樣可愛的女嬰睜著一雙又圓又亮的小眼睛瞅著她,時而對她牙牙學語,時而沖著她格格直笑,那一抹笑容如此純凈甜美,總是另她倍感窩心卻又教她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那不是夢,都是她擁有過的曾經……
這一晚,展名揚將倆人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她忍不住的哭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對女兒有長達七年的空白記憶。
「我很抱歉。」他聲音因長久的剋制而有些嘶啞:「當初我應該早點發現妳的不對勁,是我疏忽了。」
「不,應該說抱歉的人是我。」她聲音彷佛自遙遠地方飄來,顯得有氣無力:「是我沒有勇氣去面對這樣的考驗,所以七年前的我,選擇了逃避。」
她看起來疲憊不堪,他知道剛剛經歷的一切令她心煩意亂,她的心確實需要一些時間來平靜,他懷著一絲希望的問。
「告訴我,我們現在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對嗎?」
「不。」她不想再輕易做出任何承諾,就怕給了他希望,又帶給了他絕望。「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們之間目前的關係。」
「好,我可以等。」他不想和她爭論。
但她似乎並不打算先判他一個緩刑。
「如果我說,我的決定和七年前一樣,你會恨我嗎?」當她說著這些話時,音調冷靜理智得近乎殘酷。
「那麼我只好勸妳最好不要再有那樣的念頭。」聞言,他努力鎮定住自己,再開口說話時,已換了另一種口吻:「因為這一次,我並不打算讓妳再離開我,我愛妳。」
「所以你以為愛,是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
因為愛,他再次接近她、親近她,最後讓她重新又愛上他,卻一點也不在乎她已經失去的記憶、以及過去她對於他的種種傷害?
「不單單隻是如此。」他淡淡的反駁:「我認為愛是所有關鍵的基礎,也是平息痛苦的良藥。」
「我不認為。」這樣的愛太苦,也太過殘酷!「一開始,你就不應該選擇再次走進我的記憶里,我甚至不能向你保證,我還能不能記起過去的一切?」
事實上,她確實不能。
此刻她腦海中的畫面全是零亂而破碎的,分不清哪些記憶的真假,哪些則是她在看過手扎內的紀錄后自行想象出來的。
她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我不在乎!」只見他雙眸充盈著苦楚,所受的折磨似乎不亞於她。「只要我們還相愛,任何時候,我們都可以重新開始記憶。」
他低下頭來,柔情萬縷的吻她,想吻掉她的驚懼,吻掉她所有悲傷的記憶,像個不讓母親獨自出門的孩子,任性的緊抱著她,深怕他一鬆手,她就會像泡沫般的消逝,再度將他一人獨留在這片空蕩蕩的屋子裡,唯有孤寂與悲傷作陪。
但她卻還是再一次推開了他,「別傻了!我根本就不該是你人生最終的選擇,你若堅持和我在一起,未來你能看見的,就只是一場可預見的悲劇。」
現在他的愛只會讓她倍感壓力與束縛,而她就快窒息了。
「對不起,我沒有你那麼洒脫,也沒有承擔未來的勇氣,因為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累贅,尤其是你。」她故意讓聲音聽起來冷淡而不帶任何感情:「讓我們學會放手吧,好嗎?」
展名揚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吞噬一切聲音的沉寂令人毛骨悚然,當她抬眸看向他時,他臉上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神情,雙眸盈溢著哀傷,臉上全是掩不住的痛楚與悲凄。
「就這樣?」待再開口時,他聲音似乎經過極度壓抑,「妳已經決定了嗎?」
「對不起……」她不願意再說出更傷人的話,光是這樣看著他,她心中的痛苦便如此沉重,連呼吸都十分困難。
「好吧。」他聲音一點抑揚頓挫也沒有,「如果這就是妳要的結果,我無話可說。」
最後,他鬆開了手,任她再一次走出他的生命……
數日後,梁儀君一如往常在花坊內工作,她的世界仍然如常的運轉著,彷佛展名揚從來就不曾出現過。
因為她認為只要離開了他,她就會完全克服自己對他的思念,她的生活也會逐漸步入正軌,然後得到她想要的平靜生活。
只可惜,這一切全都是她自以為是的假象。
「妳這是自欺欺人!」在她的心底,他早就像生根似的盤踞著,她根本就忘不了他。
想起姊姊又再一次拒絕姊夫,梁馨怡便感到十分扼腕,為了讓兩人破鏡重圓,她都不曉得從中牽線,當了多久的紅娘?
「如果妳要在我面前提起他,那我勸妳可以把話省下來了。」梁儀君聲音冷冷的,竭力保持淡漠,不讓小妹看出她心底的悲傷。
「難道妳跟他之間連一絲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了嗎?」
對於妹妹的逼問,她只是淡然回了一句:「我會把他給忘記的。」
「是嗎?」冷哼了聲,將姊姊的一切言不由衷看在眼底的梁馨怡,以一句簡單的宣言,便奪走了她僅存偽裝。「妳對自己可真有信心!」
如果她真的能夠忘記他,那她就不會在這一段時間裡都是這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
於是,梁馨怡決定作個小小的試驗,看看她這個固執的老姊,她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肯卸下偽裝與防備,坦然地接受內心最真實的自己?
「對了,展大哥打電話給妳了嗎?」
她聞訊轉頭,不解的看向妹妹。「為什麼這麼問?」
「難道他還沒告訴妳嗎?」梁馨怡故意裝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他說他已經決定接受航空公司的調職安排,未來將長駐海外工作。」
聽完,她臉上的神情久久無法從驚愕中復原,過了似乎有一世紀那麼久,她才重拾她的聲音。「他是這麼跟妳說的?」
「妳不是不在乎嗎?」
這時,櫃檯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這讓梁儀君有機會喘口氣,轉身接起電話,沒有回答妹妹的逼問。
但,今天的幸運之神,似乎不站在她這一邊……
「我是名揚。」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一道熟悉的嗓,讓她聽得一愣!「我現在方便跟妳講電話嗎?」
「嗯。」她輕應了一聲,勉強克制住聲音中的顫抖,機械式地彎起嘴角,問道:「你最近好嗎?」
「好。」他聲音非常低沉,就像是靠在她耳邊說話一樣,「過幾天我會離開台灣一陣子,我想……最起碼也該先跟妳打聲招呼再走!」
「是因為調職的事吧?」她的微笑虛弱極了,極力穩住情緒說:「這件事我聽說了,你預計什麼時候走呢?」
「下個月初二。」
那就是三天後了。「這麼快?」
「原本公司早已有安排,我也是這幾天才確定。」他的語氣輕柔,就像個老友一般與她交談:「臨走前,我可以請求妳最後一件事嗎?」
「你說。」
「如果可能,我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她能感覺到他在說這些話時的心痛,也能想象此刻他有種種說不出的無奈,但是他越是表現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她越是替他感到難受!
「好啊。」一顆淚珠滑下她的臉龐,她深吸一口氣,哽咽的點點頭,試圖鎮靜。「我答應你,我們會是一輩子永遠的好朋友。」
深深凝望了對街的櫥窗內,他最深愛的女子最後一眼,展名揚淡淡收回了目光,打開了暫停於街角的車門,柔聲的說。
「我得走了,妳保重。」
「我會的。」不知一雙深情目光就在不遠處凝望著她,梁儀君緩緩露出一絲微笑,道:「一路順風。」
「再見。」
就這樣,在這一天展名揚轉身與她道別的這一刻,梁儀君還不知道,這一通簡短的電話,卻是她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這是一場單純的意外。
沒有人必須為這件事負起責任,儘管它還是不幸的發生了--
自從展名揚的座車在高速公路上發生嚴重追撞事件以來,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了,他在車禍發生后第一時間就被送進醫院,於生死間掙扎了一個星期終於搶回一命,卻仍然未完全脫離險境。
「他是我所見過最難以解釋的病人。」
身為展名揚的主治醫師,王茉希皺了皺眉頭,將一對疑惑的目光從昏睡的病人臉上移向一旁的親人,嚴肅而專業的道。
「展先生的腦部在車禍發生當時遭受到了嚴重的撞擊,經過診斷,他右肩嚴重骨折,顱腦也有部份損傷,雖然經過實時搶救,昏迷指數也有逐漸回升的跡象,但就是遲遲無法醒來。」整個人就像沉睡了一般,令人百思不解!
「請問王醫師,為什麼我二弟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難道是車禍所引發的其它病因?」得知名揚發生車禍之後,第一時間就趕到醫院的展家大哥,早已在病床旁苦守多日,期間一直不見二弟轉醒,口吻不禁也顯得有些急躁起來。
「這也是我無法理解的一點!」在她以往的病歷資料、醫學研究報告中從未有過類似的病史,王茉希皺著眉,思索了一下,又道:「他似乎仍有意識,只是不願醒來。」
「不願醒來?」那是什麼意思?
「從心理學層面來說,或許病患在發生車禍之前心中已有個難解之結,而那個心結超越了身體之痛,讓他不願再醒來。」王茉希建議道:「依照目前這個情況看來,我只能建議家屬試著找出那個足以讓病患醒來的誘因,這個關鍵物可以是一樣東西、一件事、或是一個人。」
「一個人……心結?」展家大哥喃喃重複念著這幾個字,心中頓時若有所感!
難道在二弟的心底,他到現在都還惦記著儀君?
沉默片刻,展家大哥又問了句:「如果這樣,他還是醒不過來呢?」
「任何腦部手術,都必須在一個月內清醒,如果一個月內沒有醒,醒來的機率即降到十%,三個月內沒有醒,成為植物人的機率即相對大增。」輕嘆口氣,王茉希又道,「在醫療上,我們已經儘力,而病患目前需要的只是醒來的動力,但願你們能夠如願為他找到奇迹!」
言盡於此,主治醫師一行人悄悄將病房內的空間留給了展家人,緩緩退出病房外。
正當展家人感到一陣心力交瘁之際,原本被葉凱茵給抱在懷中的小女孩,輕輕掙脫開了嬸嬸,瞪著一雙圓亮的眼睛,望向在病房門口靜靜佇足已久的女子,愣愣地喊了一聲--
「媽媽?」
是誰在他耳畔低低切切,說著動人的情話?
這下妳開心了吧?這就是妳要的結果?
是誰緊握著他的手,為他注入了一陣暖意?
展名揚做錯了什麼?他唯一對妳犯下的錯,就是沒有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妳的病,還為了成全妳,答應跟妳離婚!除此之外,他沒有對不起妳,妳為什麼就是不願意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贖罪?
是誰親吻著他的唇,在上頭流下淚滴,令他的心也感到酸澀……
姊,孩子是無辜的,他也是無辜的,妳不能老是拿自己的病當借口,將真正愛妳的人都拒於妳的世界之外。
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
看著眼前的一切,梁儀君的胸口似乎被一把利刃穿過,一股錐心刺骨的疼痛,迅速傳遍她的心!
她望著他,忽然想拋開所有的擔憂,就如往日那樣愛他,但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再因為病情複發,而再度失去記憶的人,還能如何渴望愛與被愛?
「我以為這是對你,還有對我們的孩子最好的安排,但……」事實證明,她錯了。
她的世界沒有因為他的放手而過得更自在,空洞的生活讓她失去原本快樂的動力。
漸漸的,她連怎麼笑,怎麼哭也都遺忘了。
若不是馨怡一席當頭棒喝,狠狠打醒了她,哭喊的告訴她,就在她蠻橫而頑固地把自己拘禁在自己的世界時,展名揚也即將一點一滴的流失生命,而這一切的悲劇,全都是她一手創造出來的!
「在你眼底,我一定就像個任性的小孩,對吧?」
她將臉龐淺靠在他心口上,聽著他淺而緩的心跳聲,沙啞而充滿感情的道:「那麼,你可不可以再讓我任性一次呢?」她對著他的心呼喚:「為我醒來,為我睜開你的雙眼,我與女兒都需要你……」
這幾天,她經過展家大哥點頭的同意,得以在病房內陪伴他,經常在他耳邊跟他說說話,與他分享生活上的點滴,偶爾也會偷偷的告訴他,她已想起的過去某些片段的記憶。
最重要的是,她與女兒也終於相認,團圓了!而他們的女兒就如同展家大哥所言,是個令人心折又極為早熟懂事的孩子。
儘管出生后不久就失去了母親的關愛,但女兒對她沒有怨,只有滿滿的愛與思念,令她欣慰,卻也令她感到愧疚不已。
自從母女相認以來,巧兒總是跟前跟後,親親熱熱的甜喊著她媽媽,一點也不面生,也不忸怩!
原來在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名揚總是抱著女兒,父女倆一同分享著妻子的照片,向女兒述說他與她曾經是如何的相愛?
因此女兒對她並不陌生,甚至是相當熟悉的!這也是為什麼在那一天,小巧兒可以一眼就認出站在病房門外的她。
在他沉睡的這些日子以來,她與女兒又重新系起母女之情,雖然她對女兒的記憶依然近乎於零,但巧兒實在是個可愛又貼心的孩子,還跟她拉勾約定好了,只要爸爸醒過來了,他們一家三口一定要再團聚一起,永遠也不再分開!
當時,她便允諾了女兒。
只要名揚能夠醒來,實時她永遠也無法恢復記憶,也要將所有的恐懼與理智拋丟在腦後,爭取一回她要的幸福!
她嘆了一口氣,雖然最難過的時刻還沒有來臨,但她堅信所有磨難都會過去,也許不久將來,當她回顧起今日時,會大聲嘲笑自己現在的莫名恐懼也不一定呢?
想著想著,她最後在他懷中沉沉睡去,就在這個時候,一張溫暖而厚實的大掌,輕輕地撫上她疲憊的睡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