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天牢里那股沖鼻而來的穢味讓她幾欲作嘔,而潮濕陰寒的空氣更讓她遍體生涼。不能想象他被關在這樣的地方還能安然無恙,昭陽愈想愈心急,下台階時差點兒滑倒。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南宮蒼旻依然盤腿坐著,彷彿對她的探視無動於衷,但微顫的唇角卻泄露了他真正的心緒。整整十三天了,她終於還是來了!他怕睜開眼,看到她眸中的恨意與決絕啊,畢竟他去刺殺她的四哥,她最在乎的人,她寧可犧牲一切也要保全的人啊。

昭陽走到柵欄跟前,如今見著他了,她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他瘦了,也很憔悴,最重要的是刑部對他用了大刑,幸虧他功力深厚才能撐得住。那殘破的囚衣,血跡斑斑的四肢,看來沒有人因為他是駙馬而留些情面,是誰給他們權力用刑的?四哥不是說押往天牢候審嗎?一個又一個的疑團在昭陽心裡不斷地擴大。

那淡淡的幽香在他鼻間縈繞,若有似無,許久沒聽見她的迴音,他不禁有些心慌,是錯覺嗎?他睜開緊閉的雙眼,看見了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她啊,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如今,他終於見著她了,他只想再好好地看她一眼,把她的容顏刻入腦海,生也不忘,死也不忘……

她的臉色雖然蒼白,卻無中毒之象,看來他們沒有對他食言,她平安了,這樣也就夠了……

這個陰謀果然是沖他而來……

昭陽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凝視著他,朝廷里是誰存心要他活不成,煽動大臣們不斷向四哥上書,又在天牢內讓他受盡折磨?良久,她輕啟朱唇:

「四哥已經硃批了,明日午時要你伏法。」她本不是要說這些的,可除了這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判的是什麼?」南宮蒼旻有些好奇,朱棣應該不會讓他死得太難看才是。

她唇一扯,「斬首!」如果他身首異處,必是為她所累,如果他不是駙馬,也不會被人利用,落得個如此下場。

是的,她自始至終都相信他沒有謀害四哥之心,沒有哪個刺客會在青天朗日下的校場行兇,有那麼多人護著四哥,他怎麼可能得手。即使得手,又怎麼可能全身而退啊。他若想取四哥的性命,不是沒有機會,只是他自己不願意罷了。這一切,只因為她啊,他說過,他永遠不會做叫她傷心的事。難道只要他不傷四哥,她就不會傷心嗎?他這樣犧牲自己,才真的讓她心如刀絞啊!

南宮蒼旻站起來,靠近柵欄,她的眼裡沒有怨懟和恨,「依明律而論,皇上判我斬刑,也算是厚待蒼旻。」

她靠得再近些,凝視著他毫無懼色的雙眸,淡淡地道:

「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只要他願意說出自己的苦衷,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他周全,即使讓四哥為難,即使罔顧國法,即使……

南宮蒼旻一愣,

「你也來問我是何人主使的?」朝中有人急著讓他招供,條條直指安家,又一個趁機栽贓嫁禍、排除異己的陰謀。

昭陽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這樣的說話方式讓她堵心,

「我不是來審案子的。」不知為何,他越不在乎,她就越在乎,她真的害怕他就這麼坐以待斃啊,即使她不能救他,他總會有其他辦法脫險的,起碼風季淵一定會救他。

南宮蒼旻凝視她近在咫尺的秀麗臉龐,想要伸手去撫觸,卻又憶起自己滿手血污而作罷。

「雲喜,望春,你們進來。」昭陽退開一步,向外喚了一聲。

南宮蒼旻正感疑惑,只見雲喜捧著托盤,望春端著金盆出現在他眼前。只聽得昭陽又吩咐了一句:「退下吧。」

雲喜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微一咬牙,依言退下,公主真的不打算救駙馬了嗎?昭陽從托盤裡拿起鑰匙,柵門一開,她彎身走了進去。南宮蒼旻痴痴地望著她,一時明白不過來她到底要幹什麼。

她伸手去解他的衣衫,目之所及,以往平滑結實的肌理布滿了無數的傷痕……昭陽倒吸一口冷氣,心中抽痛,眼淚就這麼奪眶而出,他到底受了多少罪啊!她以為,即使她不出面,這些人多少有些忌憚她敏感的身份;她以為,只要四哥不動他,就沒人敢動她;她甚至以為,他武功卓絕,決計吃不了大虧。

所以她才能剋制住自己不來見他,她想,他必會無恙啊。是她低估了權術,低估了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政客,更是高看了自己,一個早已婚嫁的公主,在朝堂還有何影響力?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那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甚至已經開始化膿了,若非親眼所見,她真的不敢相信,他們會如此待他。這一刻,她是惱四哥的,若非他的默許,這些人又豈會如此放肆,即使跟他無關,但以他的情報,他必然早已知道,只是放任不點破而已。她後悔沒有早些來此,即使他必須伏法,也不該受此折辱。

望著她陰晴不定的小臉,南宮蒼旻有絲疑惑,不解她為何一臉的沉痛與自責。依她的性子,應該是大義滅親才是,只盼她不恨他,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雖說他是迫於無奈,只有如此才可以換回她的一命,但他行刺當今皇上確是事實,不管有天大的理由,也掩蓋不過去。他依舊得伏法,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告知她真相,讓她在救他就是罔顧國法,不救他就會愧對於他的中間兩難呢。

昭陽背過身去,抹了抹掛在腮邊的眼淚,浸濕了絹布,輕柔地為他擦拭起來。南宮蒼旻只是看著她,像是久旱的人突然看見了水源,他這麼看著她的日子不多了啊!

將他身上的血污、汗漬清洗乾淨,換上嶄新的衣褲,昭陽將藏青色的披風抖展開來,一隻睥睨眾生的蒼鷹就這麼顯露了出來。他神魂一震,擾著那披風上的鷹,心中的感動無以言表,這是她為他而繡的啊,不是五爪金龍、不是錦繡河山、不是富貴牡丹,只是一隻翱翔於天地間的雄鷹。

雖然臉頰上有道鞭痕,但無損他的丰神俊朗,這一番梳洗,他看起來不再那麼憔悴。昭陽將他按坐到地上,為他束髮,讓那一絲一縷的青絲在她的手中飛揚。

南宮蒼旻一驚,按住她的小手,顫著聲道:「昭陽……」她知道了什麼?不然怎會如此待他?

昭陽抬起淚眼,終忍不住問:「你到底是為什麼啊……難道對我也不能說么……」

她不知道!鬆開她的手,南宮蒼旻硬下心腸,「若非朱棣,你又怎會失掉咱們的孩兒?」

他居然拿這個當做行刺四哥的理由!

昭陽頓時臉色死白,他寧可傷她,也不願與她分擔心中的苦,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提到那未出世的孩兒,

「是我的錯……招你為駙馬,是我的錯……既然嫁你為妻,卻又放不下朝廷,放不下四哥,這是第二錯……但我最大的錯,就是不該再次跟你走……」夫妻之間應該是相互扶持,患難與共的,一味地犧牲自己保全她,就叫為她好嗎?他甘心赴死,怎知她願不願意他死呢?

南宮蒼旻想到的卻又是另一層意思,她終究還是後悔了,「昭陽,我……」他還能說些什麼。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轉身走出了牢房。走時,牢門沒關,鑰匙未帶。可她知道,他不會走的。

昭陽掩面奔出了牢房,縱使星光微弱,仍能看得見有一人站在古樹之下,不動不移。

「公主,憂能傷人,仲堯實在不忍心您如此傷懷,願意代為向皇上求情,饒他死罪。」

面對昔日友人,昭陽卻生出陌生之感,她側身拭去臉上未乾的淚痕,道:

「多謝仲堯此番心意,但乾坤已定,縱然有再多的人為他求情,也是徒勞。」

「公主,仲堯願以死相諫,只求您再展歡顏。」解仲堯跨上前一步,站到她的跟前,鼻息相接,體熱相觸。

「仲堯你……」昭陽一時間太過驚訝,忘了拉開彼此的距離。他曾兩次對她露出求娶之意,第一次是鳳台選婿,她以為他只是遵從父命;第二次是她為四哥上京,至此再難容於南宮家,她以為他是心存內疚,想要做出補償;可如今看來,他分明是對她早有情意。

「仲堯知道公主既不願意為難皇上,又不忍心駙馬被斬,可仲堯看到公主整日里鬱郁難以成眠,實在痛心不已。」他伸出手掌撫上她的頰,那冰冰涼涼的濡濕之感,讓他對牢中之人驟起殺機。

拂開他的手,昭陽退開一步,心生不悅,「這是天牢重地,你待在這實在不合適,速迷離開吧。」

解仲堯反而去拉她,昭陽想要甩開他的手,卻被拉入他的懷中。

「放肆!」她頰生紅暈,不知是怒是羞。

「公主,你聽我說,南宮蒼旻是死有餘辜,為何您還要為他落淚傷心,您忘了他是來刺殺皇上的嗎?」她怎能將身心許給別人,還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種江湖人。

「解仲堯,我不許你這麼說他,他是好是歹,我這個做妻子的再明白不過了。」她對他有氣,有怨,卻無恨,他刺殺四哥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氣他總是什麼事都一人承擔,也怨他寧死也不說出真相,只為了怕她傷心。

她對他疾言厲色,但一提起南宮蒼旻卻目露溫柔,蟄伏在心底的情慾與妒恨讓他露出邪佞的一面。他目色赤紅,俯頭攫住她的紅唇,堵住了她的驚呼與求救。

「唔……」他放開她的唇,神色複雜地望著她,唇角添了一抹刺眼的血絲。她居然咬他,這是那個溫婉端麗的昭陽公主嗎?

昭陽趁他閃神之際,掙脫出他的懷抱,

「你再上前一步,我就喊了,若讓四哥知道你對我無禮,只怕你父親也救不了你,今日之事,我自會守口如瓶,但我也不想再見著你了,你走吧。」

解仲堯深深地望著她,惱自己太過急切,這麼久都等了,卻壞在這一刻,此事須得重長計議才行。

「還不走!」昭陽恨聲道,只盼他速速離去。

鬆開捏緊的雙拳,解仲堯轉身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

他離開后,昭陽才放鬆緊繃的身子,腿一軟,跌坐到地上。想起剛才被強吻,她拉起衣袖拚命地擦拭自己微腫的紅唇,心裡覺得委屈,眼淚就這麼涌了出來。

「公主,不要哭。」渾厚的嗓音中充滿慈愛。

昭陽抬起淚眼,望著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的道衍和尚,撲入他懷中大哭起來,「老師……」

「公主很勇敢,老和尚也就放心了。」二十年前,他和皇上在風雪地里拾起的小女嬰終於長大成人。她不光能庇護大明的時運,也能保護心愛之人不受傷害。

「仲堯他……為何變得如此……」一個溫文儒雅的謙謙君子為何會突然之間變成另外一個人。

「別去管他,皇上對他另有打算。」道衍的話中隱含玄機。

「公主想救駙馬嗎?」這孩子啊,若是能自私些,也不會如此自苦。

「老師有法子?」想要救他其實不難,但難就難在光明正大,若要免他的罪,必須要有法可依才行。

道衍微微一笑,

「你四哥也不忍心殺他,只是要為難公主了。」皇上到底還是硬不下心腸,只是礙於帝王的顏面,不得不出此下策。

「只要能救他,昭陽怎樣都不覺得苦。」

「孩子,你喜歡他嗎?」道衍撫著她的秀髮,像是爺爺對小孫女般地談話。

她喜歡他嗎?

兩人相處的畫面在她腦海里一幕一幕的閃過:月下挾她而去,新婚之夜的體貼,贈她珞瓔花時的甜蜜,原諒她的自私狠心,遇險時以身相護……這樣一個男人,她能不喜歡嗎?

「看來公主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道衍暗自嘆息一聲,「若想救駙馬,只有如此……」

昭陽洗耳傾聽,不住地點頭。

師徒兩相談甚久,直至昭陽離開后,大榕樹下走出一人,卻是當今天子朱棣。

「皇上不後悔?」

「她陪伴在朕的身邊足足有二十年,朕還有何悔何憾?」

「皇上若不忍心她孤寂一生,何不公開她的身世,納之為妃。只要公主能留在皇上身邊,至少能為您延續十年的陽壽。」公主對皇上有意,皇上也並非無心啊。

「少保是方外之人,為何比朕這個俗人還要看不透?莫說是多出十年,就是多出百年又有何不同呢,只要大願一了,無論何時盡可歸之塵土。」能認昭陽為妹,是他今生莫大的福分;若還要佔為已有,豈不是太不知足。沒人能明白他心中的感受,若能遠遠地望著她,他會是個好四哥,是個好皇帝,一旦得到,依他的性子,只怕會為了她負盡天下人。而她,能不對他心生怨懟嗎?這般安排,對她,對他,對南宮蒼旻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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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南宮蒼旻因行刺聖上,按謀逆罪論處,念及事後有悔意,將凌遲改為斬首,罪不及親族。太子少保姚廣孝監斬。

法場上因斬駙馬而被圍得水泄不通,可為了顧全皇家顏面,四周放下了竹簾,讓外人見不到駙馬身首異處的慘狀。

一名戴著斗笠的江湖客站在酒館的樓上,遙望午門那邊人潮湧動的情景。

「朱棣要你速速離京,你待在這幹什麼?」他本打算劫法場的,南宮卻神通廣大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自己』死後的情形。」沒想到朱棣會放了他,「季淵,法場里還有南宮家的人嗎?」

「放心,那些人我都照你的意思打發走了,不會有人不知死活地去劫法場的。」

「你不就是準備不知死活嗎?」南宮蒼旻轉過身來,坐到桌前開始茗茶。

「走吧,你還在等什麼?她不會來的,就連你沒死她也許都不知道。除了她,京城還有什麼值得你留念的?」

男子不語,繼續茗茶。他到底在等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他沒死?

他是「已死」之人,自然也與她斷絕了夫妻情分。不再是夫妻,而她的情又若有似無,更沒有共同孕育的孩子成為他倆不可磨滅的聯繫,那昔日的夫妻之情只會隨風而逝,終不會有再續的一天。

還能挽回什麼?他把一切的可能都交到了她的手中。不能出現在她的面前,除非她念他若狂,後悔沒攔下皇帝賜死他;不能以丈夫的身份阻擾她另行婚嫁,除非她願意跟他離開;不能讓她得知他未死的消息,除非她自己看出端倪……這一切,是他與朱棣之間的協議,為的是不再讓她捲入是非之中,為的是不讓她在國法與私情之間兩難。他的昭陽太過正直,也太過善良。

「我們走吧,離京城越遠越好。」南宮蒼旻站起身來,察覺到東廠的探子正在四周活動。他既然允諾了皇帝,就不會背信,無論有多難,他都一定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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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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