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秋山瘦水圖(二)
希白樓蹲在莊院後面的峭壁下,之所以說是蹲在那裡,不是樓層高度不夠,庄內的房子就像受了風的驚嚇一樣,屋檐無一例外都壓得很低,樓層不太明顯;而是屋後山壁如刀削一般,足有半山之高。月光遠遠地灑在樓前,樓門緊閉,板門上的兩隻鐵環睡著了似的張著嘴,鐵環之間冷冰冰橫著一把鐵鎖,似乎不信這時候會有人來。
鄒福手裡提了個籃子,走在前頭,籃子一晃一晃的,路就走得特別的慢,到得樓前,回頭叫了一聲「老爺」。鄒漸抬手示意,鄒福窸窸窣窣掏出一串鑰匙,「哐啷」一聲打開了鎖。
鄧鍾頗感納悶。希白樓隔半年才開一次門,站在底下直可望見瓦片梁櫞,中間樓層只是一道普通迴廊,每次師父帶著他在屋子裡上過香,就匆匆離去,那還都是在白天。樓下對著大門擺放了一張供案,有了供案,更顯得屋子空蕩蕩的有些壓抑,粉白的牆上供著一幅秋山瘦水圖,與民間供奉大相徑庭,還一回不落,年年過來焚香燒紙,其中原因,師父不曾說起,鄧鍾也就沒問,一直神神秘秘吊在心頭。剛才鄒福不敢立即開門,而是等待主人吩咐,可見鄒福偌大年紀,也鮮有夜晚打開希白樓的經歷。仰頭看上面石壁,石壁就像凝固的風,隨時會颳走。黑夜來此,到底有何用意?他帶著疑問踏進樓去。
燈光下的希白樓,四處鋪滿了灰塵,供案上的香爐,幾乎是淹沒在灰塵中,鄒福從案幾底下找出雞毛撣子,撣得灰塵滿屋子飛舞;風撲在白紗燈上,燭影晃動,橫樑上也跟著掉下大塊的灰塵,這一陣忙亂,反而讓空樓少了一份詭秘,平添幾分荒涼。
大塊灰塵落在鄒漸的肩上,鄒漸渾不在意,看著鄒福揭去籃子上的白色蓋布,籃子里只有三炷香,每炷香足有小指頭大,鄒漸接過香,點上了,領著鄧鍾望秋山瘦水圖拜了三拜。
「鍾兒,你跪下,再拜三拜。」鄒漸站在一旁。
供案前不設墊子,鄧鍾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起來后仔細看著畫幅,不過是文人賞秋布衣垂釣的尋常寫意之作,與他之前白天所見別無二樣,這樣的山水畫總是識趣地出現在體面人家的客廳里,他在洛陽人家就見過一回。
鄒漸道:「你看出什麼來?」
鄧鍾一臉惶惑,道:「徒兒不懂品賞。還請師父點破。」
鄒漸道:「這不能怪你,這是非花樓的神秘之所在。這不是一軸畫,這是一把刀,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它更高貴的寶刀。」
鄧鍾更是一臉茫然。突然現,他面前的人,屋裡屋外完全是兩個人。屋子裡的人用力擠壓著屋子外的人,變得冷峻,失落,不知所言。
「你知道祖師爺爺叫什麼名字?」
簡單的提問往往隱藏著詭秘的結果,這是常識。鄧鍾認真地道:「祖師爺單名洗,字知美。」這屋子讓他深感壓抑。
「不對。這不過是他來到此地后隨意取的名字,祖師爺單名璞,字遂亮;江湖人稱『九矩學者』,語出《墨子·公輸》,『子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矩之』,自是說他機變百出,莫測深淺。但這機變不是善謀,而是刀法招數上的變化。」
談到武功,鄧鍾總是莫名地興奮,鄒漸卻沒有往下說,目光從畫幅上慢慢移開,屋子裡安靜得只聽見燭花「嗶啵嗶啵」的爆裂聲。突然又說道:「陳年往事,無論何時說起,都是打擾了他老人家的安寧。鄒福,你去拿來。」
「是,老爺。」鄒福的聲音很簡短。
鄧鍾幾乎忘了他的存在。只見鄒福向樓梯走去,樓梯架在東牆邊,一會兒,傴僂的身影出現在了樓層迴廊上,走到迴廊西側轉角,鄒福站住了,在左側牆上輕輕敲擊三下,右手在右側牆上摸索一陣,後壁傳來了軋軋悶響。
山水畫軸上方樓層的牆壁上,出現了一道石門。鄧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石門在徐徐移動,露出了黑乎乎的一方洞室,洞室就構築在山壁之上。
洞室折而下注,鄒福的身影剛消失在洞口,洞口就透出了火光,顯然,洞裡面備有火折。火光很快又熄滅了,老人捧了一隻黑魆魆的長匣子出來,踏上迴廊,背後石門自行軋軋關上,遠看很難現牆上的玄機。鄧鍾看得明白,這屋子經年不掃,屋子裡的灰塵終將遮住石門與牆壁之間最後一絲破綻。他卻不知道,便是鄒漸本人,也不曾進入過洞室,更別說洞室裡面的情景;在這間屋子裡,起屋的主人走了,規矩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