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的心,已四分五裂(1)
高揚猜得沒錯兒。
周一早上的升旗儀式,當學生們對著口形唱完了國歌以後,教導主任一臉嚴肅地走上領操台,手裡面捏著一張紙,那上面寫的就是關於對高揚和刺蝟的處罰:
「初三六班高揚,初三三班刺蝟,在校期間攜帶管制刀具,並於上周五在我校門口兒與社會上的不良青年生毆鬥事件,由於我校報警及時警方迅趕到,才沒有造成後果嚴重的傷亡。另外,據部分同學與老師的反映,這兩名同學平常在學校里屢屢觸犯校規:逃課、抽煙、打架、早戀、與一些社會青年拉幫結派……鑒於以上種種情況,我宣布,開除這兩名同學在我校的學籍,送往工讀學校。希望同學們要以他們為戒,不要自己把自己逼上一條不歸之路……」
「不歸之路」――我臉上的表情很平靜,沒有錯愕沒有驚詫,高揚與刺蝟果然還是別無選擇地離開了,而他們是否真的已經如那個年過四十卻依舊把頭弄得油光鋥亮的老男人說得那樣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這我說不清楚。對於高揚而言,離開學校究竟是一種解脫還是又一場掙扎的開始?我突然想起了上次在護城河的邊兒上,我和高揚跟著刺蝟一層層地從那些s中學生的包圍圈裡往外突,每突出去一層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等待我們的到底是一條寬闊的陽光大道還是哪個想拔份兒的孩子終於鼓足了勇氣拍過來的一板磚兒……
我記得小時候和我們打過交道的老頑主皮叔曾經說過,當年那些個威震北京四九城的頑主們並非如今已經全部沒落,在他們之中,仍有一部分人並沒有因為年輕時候的不學無術或是打架鬥毆而將自己的前途葬送,相反,這一部分極為聰明的頑主在逐漸長大以後,突然間搖身一變,丟掉了三棱刮刀和鋼絲鎖,卻穿起了西服夾起了公文包兒,跟隨著改革開放的大潮流下海從商並且迅崛起,成為終日穿梭於上流社會的大人物(當然,大部分頑主還是沒落了,比如現在修車的皮叔),所以北京的老人兒們常常有這麼個說法兒――「淘氣的孩子將來有大出息」。而以我對高揚的了解來看,他幾乎具備了一個優秀頑主的一切素質:聰明;看事物看得透;辦事兒嚴謹;知道什麼樣兒的人是自己真正能交心的兄弟;不蠻幹;為人仗義;該狠的時候絕不含糊……因此,關於高揚的前途問題,我想沒有誰吃得准,這小子,將來說不定能把天給捅個窟窿!
「什麼時候走?」
「這周五就得去工讀學校報到了。」
「這麼快?」
「恩,這麼快。」
「家裡面兒怎麼說的?」
「還能怎麼說啊?就說讓我跟工讀學校里老實點兒別再捅簍子,等出來以後去念職高學手藝。」
「哎……」
「嘆什麼氣啊?不至於,這點兒小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蘇麥,這周四的晚上,你把夏天和你媳婦兒都叫過來和我倆一起吃個飯吧,就算是為我們倆餞行了。」
高揚說這話的時候,我想起了才剛離開k中不久的大龍,沒想到第二次的分別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我要說的是,周四的那個晚上,我們一起喝了好多好多的酒。我明白這時候需要酒精的並不是身體,而是心裡。我們這幫小崽子對未來誰也沒有把握,明天之於我們就如同一道兩元一次方程,也許也無數多個解,也有可能什麼都不是。一切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都悄無聲息地改變了起來:再沒有了無憂無慮的日子;再沒有了沒心沒肺地瘋跑;再沒有了什麼事兒都不想只對著滿天星呆的黑夜;再沒有了坐在屋頂的瓦片兒上看著遠處的夕陽夕下……
在北京的小酒館兒里,經常能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你丫還是沒活明白」,這句出現頻率頗高的話如今我真的是想自己對自己說,難道成長要付出的代價就是越活越不明白?抑或是越活越混蛋?我搞不懂。我記得崔健曾經唱過一句「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是的,且不說世界,光是北京,這座我從小生活的城市自打我記事兒起幾乎每天都在生著劇變,日新月異的,各種文化與物質就跟催熟劑似的往生活在北京城的我們這一代的身體上玩兒了命地注射,這的確讓一部分人早熟了起來,同時也讓一部分人憤怒了起來,當然,也有一部分人暈乎了起來。
我的大腦隨著酒精胡思亂想著。刺蝟這時候已經趴在桌兒上睡著了。高揚捏著酒杯一言不,而夏天,她蜷縮著身子,在流淚,在顫抖。
我明白夏天的感受,高揚與刺蝟的離開讓我們每個人都對未來產生了恐懼感。前些時候還一起跟學校里蹦達的瓷兒,眨巴眼兒的功夫就被學校給一腳踢了出去,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生什麼倒霉事兒。初三、中考、未來,這些個讓人心慌的東西原來在不經意之間已經被時間推到了我們的面前,這讓折騰了好久(甚至都折騰的有些麻木)的我們一下子清醒了、冷靜了、緊張了。
高揚拍著夏天的後背,動作與眼神一樣的溫柔,他說:「少喝點兒吧,夏天。」
「我不想你們倆走!」夏天說這話的時候嘴裡帶著哭腔兒。
「沒事兒夏天,我們只是不跟這學校念書了而已,咱又不是以後就都見不著了,不至於啊。」高揚說:「我倆走了以後,你跟蘇麥就踏踏實實地學習,你有不會的就問著他點兒,蘇麥腦子好使,學東西快。最後一年了,你也努把力,考個高中繼續念書吧。」
「我不念!我最討厭上學念書!我更討厭中考!這破B學校把你跟刺蝟都趕走了,丫幹嗎不捎帶著手兒把我也給開了啊?!他媽明兒我就把校長辦公室給丫砸嘍!讓丫們把我也送工讀去!到時候咱還能在一起!」
「夏天,你喝高了。」高揚一臉無奈地瞧著夏天,那眼神兒里還夾雜這那麼點兒少有的傷感。夏天嘴裡又念叨了幾句然後也趴在酒桌兒上睡著了,她露出來的半截兒光滑的小臂上能隱隱約約地看到那隻深黑色的渡鴉,那象徵著自由的渡鴉……
太史可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能聞到她頭上的香味兒,我是多麼地想親吻她的臉龐。我對面兒坐著的高揚神情凝重,過了許久他才終於開口對我說:「蘇麥,記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話,好好念書,你跟可都要考重點,咱們以後的路,真的還很長……」
窗外是高高掛在夜空的彎彎月亮,地上的人兒們喝得醉眼迷離,青春在我們身邊偷偷地燃燒,出了那種又刺鼻又誘人的奇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