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可沒逼你。」身為律師,沈俊平十分擅長睜眼說瞎話,而且臉不紅,氣不喘,黑臉白臉全他一人當,真忙。
「是啊!」呵……藺致軒失笑。
最好是沈俊平剛才都沒用強烈的語氣和態度催促、逼問他為芷盈做出承諾;最好是他多事,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且是在谷承夢的面前大砸特砸,砸得自己的腳爛糊糊。
他瘋了不成?
「等婚期確定,喜帖印好,我會親自送過來,到時希望大哥帶著真心的祝福出席婚禮。」畢竟是大舅子,看在芷盈的面子上,藺致軒也不願因為一次的話不投機就對他不敬。
禮貌的告辭后,他轉身,飛奔出去。
沈俊平冷冷的目送他離去,複雜的情緒猶在胸臆間翻騰。
藺致軒再次覓得良緣,他並非不能真心的給予祝福,只因妹妹擁有的幸福太過短暫,他這做哥哥的總是為她惋惜,為她興嘆,為她深感遺憾……
跑出律師事務所,藺致軒左右張望,前後尋找,始終沒瞧見谷承夢的身影。
拿出手機,撥打她的號碼,撥是撥通了,卻在鈴聲足足響了八聲之後轉入語音信箱,從此再也沒撥通過。
「承夢,你在哪兒?快回電給我。」
他留了言,邊走邊四處尋找她,然後找了很久,等了很久的電話,直到暮色沉沉,對於她的去向,他仍然一無所知。
他回公司的休息室,等了又等,等到天黑,等到心煩意亂,等到一整個茫然不知怎麼辦,只能任由自己像無頭蒼蠅一般暴走。
累了,澡也不洗,鞋也不脫,他和衣躺在床上,兩隻眼睛盯著天花板,一刻也不願合上,深怕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天亮,而他的女人還沒回來。
等,無止境的等待。
好不容易夜深了,萬籟俱寂,他終於清楚的聽見門把被扭動的聲音。
回來了?
他迅速翻身,跳下床鋪,跨幾個大步,直接堵在門口。
打開門,乍見他擋在門口,谷承夢先是錯愕,隨後一臉平靜的與他錯身而過,閃入房內。
「為什麼不回電話?你跑去哪裡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有多擔心、多著急,你知道嗎?」他抓住她的臂膀,厲聲吼道。
一個下午加上一個晚上的所有憂心,在見到她平安歸來后,全都變成指責與質問。
「喔!對不起,下次改進。」低垂眼眸,她虛應他,手臂被他揪扯得痛死了,卻倔強得眉頭也不皺一下。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他被她的樣子嚴重的激怒了。
「喔!好。」她冷淡的回話。
「喔!好?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態度?」
「我好累,可以讓我睡覺嗎?」是真的累了,就算不累,她也不知道應該跟他說什麼。讓她睡吧!也許睡醒了,今天發生過什麼令她難堪的事就都不記得了。
「你……」她睡得著?他都氣成這樣了,她還睡得著?
「明天要上班,我想早點睡覺。」氣由他氣,她想睡便是非睡不可。
不管他拽得多緊,她硬是要走向床鋪。
「你想早點睡覺,為什麼不早點回來?混到三更半夜,你是混去哪裡了?」
「也沒混去哪裡,百貨公司逛逛,街上逛逛,公園逛逛,隨便逛逛,天就黑了,夜就深了,真奇怪……」就好像她隨便談個戀愛,便莫名其妙的愛他愛到骨子裡,沒有他,會要死不活。
結果人家擺在心裡的永遠都是那個無法被取代的、叫做沈芷盈的亡妻!
她谷承夢算什麼?比一粒沙子還不如。
一粒小沙子吹入他的眼裡,都還有本事教他痛個半天,反觀她谷承夢呢?這麼一個活生生、熱騰騰的女孩子,為他痴迷,為他瘋狂,為他傷心,為他哭泣,如此真情的掏心挖肺,他感受到一點一毫了嗎?沒有嘛!
是是是,芷盈獨一無二,芷盈絕對不像word檔一樣,找出舊字串,輸入新字串,說取代就被取代,不留一點過往痕迹,她是永垂不朽的。
是她谷承夢笨又傻,自目又不知趣,竟敢妄想自己可以像鎖定工具列一樣,鎮定他的心,獨霸他的愛。
一個闖入者憑什麼擁有正式的愛情護照?
篡位遭人唾棄,偷渡來的,下場通常是被遣返,這個道理她不是不知道。
「你在胡說什麼?你到底去哪裡了?怎麼不說實話?」她這邊逛逛,那邊逛逛,天一下就黑了,他在休息室里等到夜幕低垂、起肖抓狂,她大小姐還不知道打道回府,是在懲罰他?用不知去向的方式懲罰他,她會不會太沒有人性、太蠻幹?
谷承夢懶懶的應道:「你怎麼知道我沒說實話?我去哪裡有很重要嗎?」
其實她哪裡也沒去,只是待在隔壁自己的那棟已增建到四樓高的頂樓,蜷縮在那還沒完工的大型咖啡杯雅座裡頭,想像著這座咖啡杯也能瘋狂的旋轉,將她的煩惱拋到夜空之外。
回憶著與藺致軒曾坐在遊樂園的旋轉咖啡杯中,痴痴凝望、熱烈擁吻的畫面,她忽然覺得自己與他相愛其實是一種冒險。
人都是自私的,誰都渴望自己是心上人的唯一摯愛,撇開風度什麼的不談,下午他與沈俊平的對話,確確實實傷了她的自尊與驕傲。
「我擔心你的安危,你心情不好,我怕你出事。」遍尋不著她的恐懼和焦慮,這種教訓任誰來受一次都嫌多。「請你以後不要這樣對我。」
「唉!我想躺著,你讓我睡覺,好嗎?」她沒做正式回覆。
耍賴吧!有理說不清的,何況他們之間好像也沒有道理可說。
她用力的把自己往床上拋,不料藺致軒又一把撈起她,不讓她睡。
「沒把話說清楚,不準睡!」寧願她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他沒良心,也不要忍受她哀莫大於心死的冷漠對待。
「喔!是。」求睡不得,她乖乖的立正站好,等待發落。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在心裡夾帶個芷盈檔來招惹她,她狂妄的以為自己應付得來,自欺欺人啊!
身中劇毒,砍掉再重煉,登天之難啊!
還沒嫁成,他的大舅子就已經狠狠的給她下過馬威啦!
續弦嘛!弦有粗有細,她谷承夢沒四兩命,是一根極其脆弱的弦,還沒安穩的裝上琴身,與他來個合奏共鳴,便被外力扯得斷成七、八段,好不凄慘。
「又來了!你可以不要用這種方式回應我嗎?可以嗎?」他用力的將她帶入懷裡,暴怒的沖著她的臉咆哮。
「好。」別說他不習慣她這副死樣子,她自己也很不習慣,但是擺爛,明顯是她目前想用來對付他的方式。
「你不要這樣!」她不哭不鬧,爛沒個性,他完完全全束手無策。
僵持著,他的雙眸愈瞠愈大,她迷濛的睡眼愈加渙散;他的胸口起伏劇烈,她的呼吸微弱到幾乎聽不見;他手掌箝制的力道不斷加重,她的身子如石頭一般漸往下沉……
欠揍啊!這樣也能睡?
「承夢!」他抓提著她,「你聽好,我……對不起,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我道歉,你不要跟我鬥氣了,好不好?」
「嗚……」意識模糊中,突然聽到他道歉,谷承夢閉合的眼皮顫跳著,心窩狠狠的一懾,鼻子一酸,倒抽一口氣,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我們談談。」瞧見她流淚,顯然還未睡著,他輕輕搖晃她,想要她更清醒。
「致軒,你知道嗎?有時候受傷就是受傷了,心碎了就是碎了,道歉是沒有醫治作用的。」睜開淚汪汪的眸子,深深望著心愛的男人,她喃喃低語。
「可是我愛你。」
「你的愛有雜質,我們之間好擁擠。」芷盈不會佔床位,卻永遠是他心上的第一位。她不至於跟芷盈爭風吃醋,但是對於她的「存在」,始終心存芥蒂。
每次不經意提起「芷盈」兩字,十次有七次他的情緒會馬上變得很低落,另外三次除了情緒低落之外,還得加上大變臉,試想,跟這樣一個難捨舊愛,動不動就被舊愛牽動喜怒哀樂的男人在一起,心臟要多強才能勝任?
「我是個喪偶的男人,鰥夫的感情世界怎麼可能會是純白無瑕的?而且為了你,我早就決定把芷盈放在記憶最深處,不要輕易去動,所以嚴格來說,芷盈對我們根本無害,你何必因為沈俊平幾句不中聽的話而挑盡了我的毛病?」
「你常為了芷盈跟我生氣,我動輒得咎,愛得好辛苦。」愛得辛苦總也有甜蜜之時,問題是,被他的大舅子下馬威,這口氣她吐不出又吞不下,快把自己憋壞了。
「我說過,我不會再為了芷盈跟你生氣,你也永遠不需要再為了不小心提到她而跟我頻頻道歉……」
「無論如何,她是你此生的最愛,絕無可能被取代,這是你說的,你希望我聽了這些話之後,還手舞足蹈、歡天喜地嗎?」她任性的嚷道。
假使她沒會錯意,沈俊平無疑的認為她是個闖入者,而藺致軒第一時間的表現則像是在佐證他的說法,這是最令她無法釋懷又無地自容的一點。
「我與芷盈相愛,畢竟是不可磨滅的事實,你是後來的,更是不爭的事實。」
他微眯的犀利眼眸閃現微慍的情緒。
一前一後,都是他認真投入感情的女人,兩者說衝突有衝突,說沒衝突,其實也好像沒衝突,他不懂,她為何如此在意芷盈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只要在乎她自己,好好的與他攜手面對未來就好了,不是嗎?何苦計較他最愛誰?
比較不出來的,因為兩個他都愛。
芷盈沒死,他沒有一絲可能愛上谷承夢,芷盈既已不在人世,他遇見谷承夢,進而愛上她,那麼他所要追求的便是天荒地老、長相廝守,她根本毋需作繭自縛,給他出難題。
「你就一直跟芷盈愛下去吧!我這後來的不想再攪局了。」她的口氣冷沉,沒有熱度,是執拗,也是失望。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棄情潛逃的意味太濃厚了,她想分手?那也得看他同不同意,非她一人所能決定。
她鑽牛角尖,不聽勸解,惹得他的脾氣也火速冒上來,態度愈見不耐煩。
「你一邊想念芷盈,一邊愛我,這樣我會覺得自己像個卑鄙的第三者……」
「你怎麼會是第三者?芷盈已經不在了,她不在了!」藺致軒粗聲強調。
想跟她結婚,希望她當他老婆,這些都與芷盈無關,他只是愛上了她,愛到想一輩子跟她在一起,真的就只是這樣而已。道理如此簡單,為什麼她就是聽不到、接收不到、體會不到他發出的真愛訊號?
「不,她在!她無所不在!她一直在你的腦海里,心裡、眼裡,她在你所有的言行舉止里,我甚至開始懷疑,這陣子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只把我當成洩慾工具?因為芷盈是不能取代的,所以我只能是個洩慾工具,一個根本不需要你用心對待的玩具!」走進死胡同需要別人拉拔,顯然她寧願把自己的雙手收負在身後,也不要他拯救。
「你不要無理取鬧,講話憑良心!我把這陣子跟你在一起定義為相愛,聽你剛才這麼說,我很震驚,也很訝異,你的認知居然跟我相差如此懸殊。原來我們唱的是不同調,原來我的熱情對你來說只是一種肉體上的發泄,而不是彼此身心靈的完美契合?」愈說愈心寒,藺致軒的口氣由差變冷,還冷笑了一聲。
「難道不是?」谷承夢叛逆的別開視線。
「當然不是!你白痴啊?」
他罵她白痴!他罵她白痴?他罵她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