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然後一個自稱母親的女人出現了,似乎是父親的好友通知她的。
喪禮上,他一襲黑色洋裝,問他願不願意到她現在的家。
說真的,他對母親仍是怨懟的,所以一開始並沒有同意她的要求。
「你再考慮看看。」撂下這樣一句話,母親走了。
有一天,他回到家裡,迎接他的是一間再也不會有任何人回來的屋子。他腳下一片冰冷,處在那樣的孤寂中,他終於落淚。
他一邊哭一邊罵,罵他的父親不顧一切的走了,再也管不到他是哭是笑……他罵得心酸,罵得凄苦,突然好懷念父親的指責。
一個人的家太教人難受,他不想再浸淫在那樣的悲傷之中,終於接受了母親的要求。
之後他多了一個弟弟,和母親以及齊先生總是客氣的保持一段距離的他,唯一真心接納的,就是這個與自己有一半相同的血緣,可以說是無頭無腦又笨手笨腳,卻又教人放心不下的……親人。
是的,親人。
可是現在這個唯一的親人也離開他了,在那間不屬於他的屋子裡,他再次成為被留下來的那個人。
然後下一次呢?下一次又有誰要離開他?
抱持著這樣的疑問,鄭友白不知不覺的淌下淚水。
朱采韻見了,十分訝異。
「不要走……留下來……」他如是喃喃,昏睡中,無力的雙手不安的晃著,想要尋找一個支撐點……一份溫暖。
她立刻握住他的手,「我在這裡,我哪裡也不會去。」
接收到這樣的訊息,他似乎安心了,神情漸漸安穩。
朱采韻看著他,悄悄的嘆口氣,手指輕輕揩試他眼角的濕潤,胸口隱隱作痛。
她閉上眼,「謝謝你。」柔荑緊緊包裹住他的手,擱在她的額前,姿態猶如祈禱者。「真的,很謝謝你……」
謝謝你,救了子淇,也救了曾經迷失的我。
這一刻,鄭友白夢中的畫面不一樣了。本來一個人的房子,變成他理想中一個「家」該有的形貌。綠意盎然的院子,藍天白天,他站在那兒,有些茫然,然後想了想,走上前,按下門鈴。
他苦笑,明明就不會有人響應,幹嘛要按門鈴?可是這樣的念頭才冒出,下一刻,門扉敞開,他愛戀的女人正站在那兒,露出微笑。
「采韻……」他有些愣住。
「我在這裡,我一直都在這裡。」她上前抱住他。「我哪裡都不會去。」
鄭友白眼眶發熱,極大的喜悅包圍住他,包圍住這個世界,溫暖而亮麗,他的世界再也不孤寂,也不再冰冷。
他再也不是一個人,因為他有了她。
手術很成功,徐子淇以極大的意志力克服了難關。
鄭友白則在身體狀況沒問題后,辦理出院。
他腰部留下一個傷口,不很大,但多少會影響行動,尤其是床第之事。
「你不要不安分啦!」拍開越來越得寸進尺的咸豬手,朱采韻不滿的抗議。
無奈他就是不聽話,一雙鐵臂堅持要纏到她身上。
她沒轍,好氣又好笑,「放手……呀!」
終究不敵他的力氣,她跌到床上,圓睜大眼,受不了的瞪著俯在她上方的男人,只見他嘴角微揚,墨鏡后的雙眸閃爍光芒。
「你配合一點,就不要緊。」
還要她配合一點咧!
「我乾脆把衣服脫光光,洗乾淨,躺在床上,任君宰割算了。」她翻了個白眼。
鄭友白挑起眉頭,「喔,你怎麼知道我要的就是這個?」
最好是!
「你想得美!」朱采韻受不了的嘆了口氣。
以前他不會這般執拗,可是出院之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凝視自己的時間變長了,每一次被她抓到在偷看,他總是酷酷的說「沒什麼」。
結果害她臉紅心跳,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在幹嘛……拜託!不要再這樣看她了,她也是有羞恥心的,好嗎?
三天來,兩人的攻防戰仍在持續,今天終於進入白熱化階段,因為擔心他的傷口,她一直不敢有太大的動作,然而這一次……
「哎!」一個重心不穩,鄭友白當真被踹到地上。
朱采韻嚇了一跳,連忙下床,仔細的審視,「怎樣?還好吧?有沒有事……哇!」
「抓到了。」他得意的笑說,把自動送上門的她攬入懷中。
她一愣,隨即明白自己上當了,這下再也不客氣,終於發狠的揮出拳頭,「你好樣的!」
「嗚……」他悶哼一聲,擰起眉頭,一副痛苦的樣子。
朱采韻才不上當,「同樣的招式,別想再用第二次。」哼。
「不是……」
「嗯?」
鄭友白吁一口氣,伸手撫摸腰部。「這次……好像真的裂開了。」
啥?!
結果為了這個白痴緣故,他們再次來到醫院。
醫生看著傷口,一臉不解,「這段時間你們可能要多注意一點,盡量小心,一定要避免激烈運動。」
朱采韻和鄭友白相視,只能幹笑。
既然人都來了,也許該探視一下好友的狀況。
每天,馮亞東都在醫院裡看顧徐子淇,細心體貼的程度,無人能及。
在門外看見這一幕,朱采韻微微一笑,雖然用了錯誤的方法,可是她真心覺得他們兩個人能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畢竟他們才是彼此生命中真正相合的另一半。
「你不進去?」見她一動也不動,鄭友白問。
她搖搖頭,「不了,還是等子淇完全康復之後吧。現在見到我,她的情緒起伏肯定會很大。」她可不想讓好友淚流不止,那太傷身了。
鄭友白未置可否。
「傷口……還痛嗎?」她關心的問。
墨鏡后的眼眸睞她一眼,鄭友白半開玩笑的說:「好多了,不過假如你晚上能夠配合一點,我相信會更好。」
大概是放下了過去孤獨一人的包袱,他漸漸顯露本性,在她的面前,像是變成一個大孩子——他人生中曾經跳過的那一段,盡情的享受她對他的寵愛。
朱采韻白他一眼。分明就是傷員,還不安分一點?她正要開口損他兩句,突然覺得反胃。
她捂住嘴巴,彎下身,做出嘔吐狀。
鄭友白嚇了一跳,「采韻,你怎麼了?」
「我……我想吐……」強烈的不適讓她說不下去,用力推開他,沖向鄰近的女廁,狂吐不止。
半晌,她走出女廁時,臉色蒼白,有一種虛脫的感覺。
鄭友白見了,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放過她,「走,我們去檢查。」
啊?
「我只是嘔吐……」沒到需要檢查的地步吧?
他瞥她一眼,「小癥狀往往是大病痛的開端,『恐怖的家庭醫學』看過沒?」反正他們現在就在醫院,也不用特地跑一趟,此時不檢查,更待何時?「而且你這陣子好像很疲倦,是不是太累了?」
「我也不知道……」朱采韻撫著額頭,最近的確有倦怠的感覺,本來以為是為了好友的事而心煩,但也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吧!
她想了想,還是檢查一下比較好,尤其日本那個節目,每次看了都有一種渾身是病的錯覺。
於是,他們掛了胃腸科。
醫生檢查過後,表示沒有異狀,在問診之後突然冒出一句,「小姐,你上一次月經是什麼時候?」
「呃?」朱采韻一愣。這個月有太多事情,她以為是壓力大導致月事遲來。上一次,就是齊佑心發現他們的關係那時候,算一算也已經兩個月了。
不會吧?!
「很多女人突然感到疲倦、腸胃不適,卻檢查不出問題,後來證實是懷孕了,小姐,你要不要改掛婦產科?」
這……她一臉茫然的走出診療室。
在外面等候的鄭友白上前,「醫生怎麼說?」
他的神情有些焦躁,儘管沒等多久,可是在醫院內等待的感覺依舊不好受,尤其在看見她走出來時的面色,更是緊張。
「到底怎麼樣?」
朱采韻看著他,近乎呆茫的開口,「醫生要我去掛婦產科。」
婦產科?
「啊?!」
婦產科醫生在大概問了一些狀況之後,便要朱采韻先去驗尿。
很快的,結果出來。
「恭喜,你懷孕了。」
她一臉錯愣,像是難以置信。
陪她一起進來的鄭友白則是滿臉詫異,「真的假的?她……我女友懷孕了?」
「真的。」醫生點頭。
鄭友白的臉龐綻放喜悅的光芒。
「詳細的情況要等到照了超音波才可以確定,但應該是八九不離十。」醫生解釋。
這……實在太驚喜了。
這下可好了,鄭友白本來就巴不得有個理由趕快把她娶回家,儘管不是故意的,但懷孕這件事的確有助於他們結婚。
相較之下,朱采韻的反應獃滯許多。
她低頭俯視自己的肚子,那兒仍然平坦一斤。廢話,她才懷孕五周而已。
照了超音波,子宮內一顆小小的白點,看不出模樣,醫生說那個就是小孩。
鄭友白在強光下仍摘下墨鏡,看著屏幕,追問說:「醫生,是男是女?」
醫生一臉哭笑不得,「現在還看不出來,要等到大一點才能確定。」
朱采韻一副傻愣的模樣。這種感覺實在太奇妙了,她懷孕了,體內正孕育著另一個生命,儘管還只是一個小點,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生下鄭友白的孩子,她不曾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悄悄瞅著他,只見他一臉喜悅,好像下一秒孩子就要出世叫爸爸。
這一刻,她終於找回了一點真實的感覺。
她也很高興。
走出醫院,前往停車場的一路上,鄭友白拿著超音波照片,笑容滿面,喃喃自語,「我要做爸爸了,我要做爸爸了……」
朱采韻失笑,儘管在她本來的人生計劃中,並沒有這麼快生孩子的打算,但是為了這個男人,她知道,她願意。
突然,他停下腳步,墨鏡后的雙眼緊盯著她,好半晌,像是下丁什麼重大的決定,正色的說:「我下個月要去加拿大一趟。」
加拿大?
「去幹嘛?」
「我想去看看我媽。」他似笑非笑的說。
朱采韻懂了。
其實在她懷孕的這時候,他更應該要待在她身邊,然而因為有了她、有了孩子,他也有了勇氣去面對往日的缺憾。此番前往加拿大,他是要跟過去的自己做一個道別。
只因她的出現,填滿了他空虛已久的心。
鄭友白微微一笑,「過去我一直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明明有了老公和孩子,卻可以不顧一切的遠走高飛,嫁給另一個人?現在我明白了。也許……她只是遇到了那個真正屬於她的人,就像我們。」
他的手插入口袋,望向天際,一派瀟洒。過去一直橫在他心上的結消失了,他覺得輕鬆,好久沒有這般自在的感覺。
朱采韻笑了,「我知道那種感覺。」
是的,正因為遇到了對的人,所以他們義無反顧,所以他們不能自己。愛要耐心等待,仔細尋找,感覺很重要……可是有太多人還不清楚自己的感覺,便已迷失。他的母親是,他的弟弟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是,甚至他自己也是。
值得慶幸的是,至少他們都已經等到了這份真心的擁抱。
而這一切,全是眼前的這個人所給予的。不論對他、對她,都是。
「過來。」鄭友白朝她伸出一隻手。
朱采韻走過去,然後被他緊緊的擁入懷中。她閉上眼,感受到這份擁抱的真心實意,忽然,眼眶微微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