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昨夜,京城來的名醫替燕羽診治了半宿,她在窗下也守候了半宿。
沒人告訴她燕羽的真實病況,卻正因為如此,她才可以確定,他染上的一定是瘟疫。
否則喜訊早已傳來,何必隱瞞?
「這病真的沒救了?」若離低喃道,心中忐忑擔憂,完全不是偽裝。
原來她還良心未泯,面對敵人也能真心關懷……
「救是能救的,不過得冒點險。」一旁的慧益老尼忽然遲疑道。
「什麼?」她回過神來,「師太,你有辦法?」
「貧尼那日在望月庵里,也瞧見過一個病人,雖然沒有上前為她把脈,但依照傳說的癥狀,與那日的觀察,倒讓貧尼想起從前遇到過類似的病狀……」
「真的?」若離眼睛一亮。
「說起來還是貧尼小時候的事情,那時生活在大山裡,有一天村裡人全病了,發熱腹瀉,難以治癒。聽長輩們說,恐怕是有人接觸過腐爛的屍身,以致傳染了怪病。」
「那後來呢?」全村人都患了病,凶多吉少吧?可眼前的慧益老尼卻活到了這把年紀……
「全村的人都以為在劫難逃,紛紛備好衣棺,打算在家裡坐著等死,誰知卻有人誤打誤撞,奇迹一般復元了!」
「如何復元的?」
「那人以捕魚為生,因為受不了病痛,打算食河豚自殺,誰料河豚沒把他毒死,反倒救了他性命。於是全村效仿,沒過多久,瘟疫便散去了。」
「河豚?」莫非是個以毒攻毒的法子?
若離只覺得胸中驚喜,立刻起身,拔腿便往外走。
「公主去哪兒?」
「告訴大夫這個消息,讓他試試。」
「且慢!」慧益一把攔住她,「河豚天性劇毒,食之危險,我們那時是死馬當活馬醫,沒別的辦法,可這並不能保證就一定能救將軍的命啊!」
「可是……」
「再說,當年貧尼家鄉的瘟疫只是與如今城中的病狀相似罷了,倘若並不一樣呢?」
一語讓若離怔住,邁開的步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師太,這到底該怎麼辦?」她左右為難,卻心有不甘。
不知道此事倒也罷了,如今有希望治癒的法子就擺在眼前,不讓她一試,心中只會如蚊咬噬,奇癢難安。
「公主,恕貧尼直言,倘若先找個病人試這方子,再給將軍用藥,如此方是兩全之計。」慧益道。
「這樣也好……」她點點頭,隨後卻又立刻搖頭,「不,不能這樣!」
「怎麼?」
「燕羽最重視城中百姓,若他知道我用病人試藥,只怕會恨我入骨。」
「公主還有別的法子?」慧益反問:「總不能讓將軍親自冒險吧?」
對,不能,萬萬不能。
可如今到哪裡去找一個既非他關懷的城中百姓,又是瘟疫病人的人替他冒這一次險呢?
電光火石間,若離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她瘋了嗎?這樣做值得嗎?如果只是為了報答宮主的大恩,犯得著這樣豁出性命嗎?
可她就是想做,甚至迫不及待地立刻要做……她這才發現自己心裡,竟只牽挂著他的安危,倘若他轉危為安,就算要她犧牲再多也值得。
她忽然澀笑,笑自己愚蠢。
一場戲罷了,她卻如此投入,彷彿真的成為了他的妻,深深愛上了他……
「公主,想什麼呢?」慧益見她怔怔地不開口,著急地道。
「師太,替我準備河豚吧。」一旦下了決定,她便鎮定了下來。
此時此刻,她有一種蕭瑟風中背水一戰的感覺。
端了一杯熱茶,她輕輕推開門,向里張望。
他還在昏睡,修長的身子躺在榻上,雙頰因為高熱而異常的紅,雙唇則是毫無血色,脖間、手背,凡是裸露在外的地方無一例外地爬滿了紅斑,破壞了他完美的俊美,失去了往日的威武,那毫無生氣的樣子彷彿魂魄隨時會飛散,讓人心疼又擔憂。
李鐵守在一旁,看上去亦是一宿未眠,精神難以支撐的模樣。
「李副將,」若離微笑,溫和道:「你去休息吧,這兒我來照料就行了。」
「不不不,」他連忙擺手,「怎敢煩勞公主。」
「我與將軍既已結成連理,就當患難與共,」她早已想好說辭,「為人妻者,伺候丈夫,是分內之事。」
「可將軍昏迷前吩咐過,不讓公主您接近他……害怕傳染給公主。」
「這病是如何傳染的呢?若是守在他身邊就會患病的話,那李副將你也早該倒下了。」若離繼續說道。
「這……」他亦感到迷惑,「總之公主千萬要保重鳳體,還是少接觸為妙。」
「李副將,你也知道我與將軍成親至今,波折無數,兩人相處時日甚少,情亦甚淡,我想藉此機會增進兩人的感情,再說夫妻本是一體,他若出了什麼事,我自然也不能獨活,李副將,請你體諒一個妻子的心情。」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李鐵自然無可辯駁,他當下知趣地起身,恭敬退去,將空間留給兩人獨處。
門嚴密關上,若離靜掀紗簾,緩步來到床邊。
此刻的燕羽卸去了戎裝,少了威懾的距離感,多了一份親切感。
他熟睡的面容那樣平靜乖巧,像未經世事的少年,讓她移不開目光。
「燕羽——」坐到床際,她低聲喚道。
生平第一次,她這樣溫柔地喚他,彷彿要宣洩心底所有隱秘的情感。
「唔……」他似乎聽見了,或者在睡夢中感受到一絲悸動,他的身子翻轉了一下,輕輕咕噥了一聲。
若離十指微顫地輕解他的衣帶,她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全身血液似在倒流。
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主動替一個男人寬衣解帶,羞怯害臊幾欲讓她放棄,可是耳邊有一個催促的聲音,讓她堅定了意志。
因為這是唯一可以救他的方法。
雖然不知道瘟疫是如何傳染的,但那日他到街巷探望患者之後,病魔就緊隨而來,那麼此時此刻,她與他距離這樣近,也會有危險吧?
很好,她希望自己病倒,這樣,就可以為他試藥了……
河豚毒性劇烈,既然一時間找不到可以嘗試的病人,那就讓她來吧。
這是苦肉計嗎?
是想讓他康復以後,記住她的大恩嗎?即使她失敗,也讓他欠了自己一個人情,內疚一輩子……
為什麼心裡會涌動這麼多奇怪的想法?她只是宮主派來的姦細,取得他的信任,是她目前最大的任務——他的病,給了她一個良機。
她不願再去細想若是單純為了取得他的信任,有千百種方法,何必拼上自己的性命?
她望著沉睡的容顏,胸中萬千憐惜,只知道此時此刻,她願付出任何代價救他一命。
褪去外衣,露出裸露的香肩,她的身子緩緩滑向他的胸膛,在兩顆心跳相觸那刻,她只覺得一股電流震得她全身顫抖。
好奇怪的感覺……那樣羞怯、緊張,又那樣喜悅……
她能感到他的胸膛溫暖寬厚,還有與她同樣激烈的心跳頻率,此刻兩人的肌膚緊貼在一起,就像是一體。
這麼近的距離,應該會被傳染了吧?
她不確定。
她要確保自己被傳染,大概要更進一步親近他……
若離抬起頭,看著他緊閉的雙眼,那如扇的睫毛比女子更纖長美麗,在熟睡的呼吸中微微顫動,讓她看得著迷。
她偷偷攀住他脖子,櫻唇湊近他的面龐,在那弧形的嘴邊輕啄一下,身子立刻害羞地彈開,不敢繼續……
這就是傳說中的吻嗎?
天啊,她居然如此主動,真的好害臊啊……
可不知為何,她像上了癮一般,竟意猶未盡地想再試一次,彷彿有一種魔力,將她硬是拉向他,磁石似的吸在一起,難以分離。
她的鮮紅菱唇再次湊近他的唇,淺嘗細品這初吻的滋味……
其實,這個吻並不甜蜜,甚至帶著點藥草的苦澀,讓她感到一陣心酸。
這一刻,她忘了她背負的任務,只是一個普通的妻子,想跟心愛的丈夫平安地生活。
仇恨、姦細、刺探、陰謀……一切一切與十二宮有關的東西,統統都消失了,她伏在他懷中,閉眼享受這一刻。
燕羽似乎感到了她的親吻,男人的本性讓他發出舒服的輕嘆,忽然,他猛地一翻身,出其不意把柔軟的嬌軀壓到自己壯實的身下。
「啊……」若離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可為時已晚,已經被他壓製得動彈不得。
她這才感到害怕,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閉著眼睛的他彷彿依舊沉醉在夢中,熾唇卻像野獸在尋找著獵物,一舉攫住了她的櫻紅。
覆蓋,吮吸,舌頭在她嘴裡輾轉深鑽,把她整個呼吸一併霸佔……
為什麼會這樣?
她只是……只是想稍微與他親近,只要染病即可,可眼下局面一發不可收拾,出乎她的意料,超出了她的掌控……
她只能獃獃地,傻傻地任由他侵入。
一覺醒來,燕羽只覺得神清氣爽,病魔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他不知道在昏迷的這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只依稀記得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在夢中有一個女子來到他的身邊,給了他溫柔甜蜜的撫慰。
他把她死死壓在身下,用盡了所有的激情去吻她,直到兩人都快窒息。
但除了吻她,是否還做了別的事?他實在不確定,他的記憶太過模糊……但是那個吻,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到底是誰在病中還能激發他如此的慾望?或者那只是一個春夢而已?
他並非未經世事的男子,曾經屬下也送來不少女子,出於生理的需要,他會把她們留在身邊一段日子,但最終還是會送走。
征戰沙場,他不允許自己對任何女子產生感情,也不讓任何女子太過接近他,一切只是逢場作戲,否則一旦他出事,對兩人都痛苦。
但那晚夢中的女子,為何記憶如此猶新深刻?使得他即便完全清醒,也依舊念念不忘……
她給他的感覺,跟以往那些女子截然不同,難以言喻。
為什麼?
就因為他病了嗎?
在病中,他就像一個躺在沙漠中等死的人,周身曝晒在毒辣的太陽下,而她就像一股流淌而至的甘泉,解了他的渴。
把她壓在身下的一刻,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否則,他真的以為要被病魔摧毀了……
「將軍,」李鐵見他醒來,驚喜萬分,「看來藥力見效了,大伙兒都在替您擔心呢!」
「找到治瘟疫的葯了?」燕羽摸摸自己的額,已經不再滾燙,恢復了正常。
「是。」低下頭,欲言又止。
「快替全城百姓救治啊!」他連忙道。
「這……」李鐵猶豫,「恐怕不妥……」
「怎麼,這葯很名貴嗎?單夠我一個人用?」燕羽不由得蹙眉。
「不,不名貴……」河裡一撒網,捕撈一大把。
「那你怎麼這副表情?」他越看手下越不對勁。
「將軍,這葯其實是以毒攻毒的法子。」
「哦?」燕羽一怔,「什麼毒?」
「河豚。」
「河豚?」出乎意料,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
「誰想到的法子?」軍中幾時有了這等奇人異士?
「是……是公主殿下……」
「她?」燕羽的身子完全撐坐起來,掩不住的吃驚。
「本來屬下們都不敢依公主的法子,但她以身試藥,果然有奇效,屬下們這才放了心。」
「以身試藥?」他立刻抓住重點,「她又沒犯病,怎麼試藥?」
「將軍有所不知,那夜公主主動前來照顧你,我等不敢違抗,便讓她在將軍榻前待了一晚,誰知第二天她便病了。」
「那晚……」電光石火間,燕羽腦中浮出本來費解的答案。
是她!
夢中的女子,就是她!
沒錯,假如沒有與他肌膚之親,她斷不會患病……天啊,與他纏綿深吻的,居然就是她?
他發現自己此刻身子僵硬似石像,半晌無法言語。
「公主病後,強行讓人捕撈河豚燉湯,我等來不及阻止,她已經飲下。誰知怪事竟然發生了,只飲了一次,公主的病就好了。於是,大夫便如法炮製,替將軍醫治。」李鐵繼續道。
但這絮絮叨叨的話語完全沒法傳入燕羽的耳朵,此刻他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迷惑像一場深重迷霧,讓他困在其中迷了路。
她想救他,他可以理解。
但她故意讓自己患病,以身試藥地拚命救他,卻讓他萬般不解。
為什麼?至今為止,他們仍是一對陌生人,怎值得她甘冒如此奇險地換回他的性命?
還有那個吻……那個已深深烙在他腦中,熾熱難消的吻。
慧益回到望月庵的時候,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已經在隱密的房中等待她多時。
「參見宮主。」她躬身道。
「奶娘何必多禮?」黑色斗篷包覆的人影低沉地回應。
「宮主不介懷,可禮數還是要守的。」慧益恭敬地答道。
「呵。」黑影澀笑了聲,「好吧,由你。」
「宮主親駕光臨,可是聽聞了瘟疫遏止之事?」
「瘟疫若不遏止,奶娘你想必也回不瞭望月庵。」黑影似乎對一切了如指掌。
「沒錯,服下河豚湯之後,全城病情得到控制,還有幾個病症較嚴重尚未痊癒的,配合藥方,也會漸漸康復的。」
「宮主,恕老身直言,這瘟疫……是咱們的人所為嗎?」
「奶娘,你以為我為了報仇就不顧天下蒼生嗎?我恨的,只是霽皇而已。」
「就算真是宮主所為,老身也不會責怪……」慧益卻淡淡道:「可這瘟疫到底從何而來?」
「自敵國而來。」黑影答道。
「河豚解毒之方,宮主又是如何知的?」
「我自有探子。」黑影再度笑了,「總之,燕羽別以為瘟疫晚上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敵國正想借穎州元氣大傷之時,大舉進犯呢!」
「哦?」慧益眉一挑,「這麼說,燕羽馬上又有得忙了?」
「沒錯。」黑影深沉地語氣,似乎在醞釀其他陰謀。
「宮主,有一件事,不要怪老身多嘴。」
「奶娘請說。」
「宮主為何要派若離冒充嫣公主?」
「因為她們長得像。」
「以老身看,也沒有多像。」
「呵,奶娘你識破了。」黑影莞爾,「或者這樣說吧,她們的氣質很像,都很單純。」
「若離?」
「對,她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沒受過任何特殊訓練,掩藏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慾,但越是這樣,越有可能讓燕羽愛上她。」
「只怕沒等燕羽愛上她,她自個兒就陷進去了。」慧益嘆道。
「怎麼,奶娘察覺了什麼?」
「那日她提出要替燕羽試藥,我就覺得她似乎對咱們的大將軍動情了。」
「不奇怪,咱們大將軍俊美英武,天下哪個女子不愛的?更何況是一個情竇初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
「宮主不怕她因為愛上燕羽,背叛十二宮?」
「不怕。」黑影的回答卻令人驚愕。「她越是背叛咱們越好。」
「恕老身愚鈍,宮主派她潛伏,到底有什麼目的?」如果說連背叛都這麼值得高興,她假冒公主究竟有何意義?
「到時候奶娘你自然會知道,如今,只需讓燕羽愛上她即可。」黑影高深莫測地道。
「假如燕羽不愛她呢?」
「不,我了解他。」黑影胸有成竹地說話:「像若離這樣的女子,就是他喜歡的類型。」
「是嗎?」慧益越發不解。「哪一類型?」
「跟魏明嫣相像的類型。」
「怎麼,燕大將軍對嫣公主……」
「自幼鍾情。」他道出令人訝然的答案。
「可是……」
「旁觀者清,這是我觀察所得,恐怕連燕羽自己都不知道。魏明嫣對他而言,就像一個遙遠華麗的美夢,如今夢境變成現實,你說,他會不泥足深陷嗎?」黑影忽然仰頭大笑起來。
沒錯,他當初挑選若離,並非因為她的容貌真與皇室公主有多想像,而是兩人氣質十分相近。
都是在衣食無憂的環境長大,都有一點未知世事的傷春悲秋,都出奇的執著與倔強,都似白絹一般單純潔凈……這樣的女子,是會讓男人著魔的。
月色溶溶,燕羽沿著忽明忽暗的林蔭小徑來到假山的盡頭,終於看到了他多日來一直迴避的人。
大病一場之後,她似乎消瘦了許多,越發惹人憐愛了。
此該,她站在月下,面前案几上供著鮮花素果,燭香縈繞,似乎在祭拜著誰。
她口中念念有詞,卻行出淚來,神情莊重而肅然。
為何她看上去那樣悲傷?
燕羽輕咳一聲,怕驚憂了她。
因為過於專註,她還是嚇著了,身子猛地一震,回過頭來,愕然地瞪大眼睛。
「將軍?」她似乎有點懷疑是月下的幻影。
「公主,」燕羽上前一步,柔聲道:「這麼晚了,還不歇著?」
一時間兩人有些尷尬,彼此沉默著。
兩人腦海里同時閃過他病中的情景,如夢似幻的親吻,床幔間的纏綿悱惻……
「我在祭月神。」半響,若離終於回答,「為穎州百姓祈福。」
她垂下眸子,不敢與他正視,因為此刻的她在說謊。
她祭的,不是什麼月神,而是她亡故的父母。
八年前的今天,父親因為一樁無妄之災惹上殺身之禍,被朝廷流放致死,而母親亦忍不住傷心,殉情而亡。
小小年紀的她本是名門千金,過關衣食無憂的生活,卻因為這一樁變故淪為孤兒。幾番漂泊之後終被十二宮收留,變成現在的若離。
她的心裡始終有著根深蒂固的怨恨,恨這個剝奪她幸福的塵世,更恨視人命如草芥的皇帝。
可是這些苦楚去卻不能對人言,就連今日的祭拜也要刻意隱瞞,只能面對月色,獨自忍耐傷心。
「公主菩薩心腸,穎州百姓若知道你這一番心意,定會感激不盡。」燕羽道。
她凄然一笑,輕輕起身,撣去裙上微塵。
「不知為何,每到月深人靜之時,總是很想家。」就算不能對他傾訴心聲,也可以藉機抒懷,不讓鬱悶沉積過深。
「公主想念京城了?」燕羽關切地問。
「對啊……」若離掩飾道:「京里的很多人、很多事……」
「比如呢?」他今天晚上話似乎特別多,大概因為看出了她的落寞,想要安慰她吧。
「比如?」
若離沉吟一會兒,忽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有一件事在她心底多年,依舊是個謎,不如今夜藉機打探一番。
「比如一個叫做茹妃的女子。」她忽然道。
茹妃,先帝最寵愛的女子民,她父母雙亡的主因。
她要知道茹妃到底是怎麼死的!為何會連累她的父親?」
「茹妃?」燕羽微微蹙眉,「公主怎麼會忽然想起她?」
「因為……她就像今晚的月色一樣美。」她強笑道:「我小時候可喜歡她了,老是跑到她的寢宮偷看她,打聽她用的是什麼胭脂,塗了什麼髮油,希望長大了能像她一樣漂亮。」
「原來如此。」他稍稍舒了口氣。
關於茹妃的事,沒人比他更清楚了,只不過他必須把那些陳年往事吞進肚裡,爛在心裡。因為,他是忠臣。
「我記得當年父皇很寵她,可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將她賜死了?」若離抬頭,盯著他異樣的神情,預感自己會從他這兒打聽出什麼。
「這個……微臣並不清楚。」燕羽敷衍地回答,
他撒謊了,再一次瞞騙她,但不知為何,這一次,卻讓他嘗到了心尖抽痛的滋味。
他不想這樣對待她,真希望能像天下所有恩愛夫妻那般,有什麼說什麼,全心信任對方,可是他卻身不由己。
「是因為她跟別的男人有染嗎?」若離大膽猜測。
燕羽一怔,無言當作默認。
的確,能讓先帝震怒,將最心愛的女子賜死,除了發現她與別的男人有染,還能是什麼其他原因呢?
賞賜茹妃的,是白綾還是毒藥?他記不得了……
但他知道那個男人的身份——他,親眼所見。
他記憶猶新,那一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節,敘談太子伴讀的他,可以自由出入宮廷,再加上一個位居大將軍的父親,真可謂意氣風發少年郎。
然爾就因為太過自由,讓他窺探到許多別人無法獲悉的秘密,其中,便有茹妃的私情。
他在震驚之餘,本想守住這個秘密,卻因為品性耿直而悶出病來。
父親覺得詫異,注意到他有不妥,幾次三番逼問之下,他才全盤托出……
父親是忠臣,自然把一切告訴了先帝,於是慘劇發生了。
不只是茹妃被處死,就連她身邊的大小太監宮女一律杖斃。這還不夠,先帝余怒未消,甚至將當年引薦茹妃入宮的禮部侍郎簡毓柱罷官革職,充軍邊關。
聽說簡毓柱身體不佳,死在了充軍的路上,而他的夫人亦悲痛殉情,唯一的女兒從此不知去向,下落不明。
多年後的今天,他回憶起當時,有如萬箭穿心般的後悔,群聊獨家~可愛嘟嘟校對如果當年的他沉得住氣,就不會讓那麼多人命喪黃泉。
那件事之後,他對帝王的殘忍感到恐懼,寧可遠離朝堂,在這邊關鎮守,也不肯再回到京中。
那件事之後,他亦學會了謹言慎行,凡事藏在心裡,也不肯再隨便透露真情。
「你怎麼了?」若離看著眼前這個劍眉深蹙的男人,感到他一定隱瞞了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撬開他的嘴。
「沒事。」燕羽從回憶中掙脫,淡淡一笑,「只是想到往事,有些感慨。」
今夜的月色怡人,站在月光下的伊人,讓他莫名多了一些惆悵。
「將軍來找我,有事嗎?」他病癒之後,這是第一次見她。因為感激嗎?
「微臣是來向公主辭行的。」他方才憶起來意。
「辭行?」若離一愣。
「鄰國進犯,我得出城阻截。」鎮守邊關,就是隨時會發生的事。
「鄰國怎麼忽然就進犯?」她大驚。
「大概是聽聞前陣子穎州犯瘟疫吧,趁火打劫罷了。」他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
「可需向京城請求支持?」若離不由得擔心起來。
「暫時不必,微臣自認還應付得了。」他自信十足。每次出征之前,他都如此有信心,這正是勝利的關鍵。
「既然如此,那麼將軍保重了。」明日就出征嗎?她的一顆心怦然跳動,彷彿將要送走摯愛親人。
「公主也請好好休養。」他望著她,似在道別,卻久久駐足不去。
「奇怪……」若離忽然笑了,「有句話,你怎麼不說了?」
「什麼?」他詫異。
「每次有什麼危險,你頭一件事便是要趕我回京,今兒個怎麼不說了?」她調皮地問。
錯愕的他這才明白她的玩笑,亦不由得莞爾。
「不,這一次,我要你留下。」他堅定地道。
他的回答讓她雙頰頓時緋紅,一片呼吸急促。
要她留下?
什麼意思?是因為那次在迷濛中的纏綿,覺得玷污了她的清白,便不再趕她走了嗎?
其實除了一個深吻,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依然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但她喜歡他的回答,喜歡此時此刻,兩人間流動的那種曖昧的氣氛。
若離把絲線刺入絹綢,一針一線,仔細重複,看著一隻孤燕躍然成形,展翅飛舞的颯爽英姿。
她要綉一條汗巾,等到他得勝歸來,系在他的腰間。
燕羽,恰如她絹上這隻雄燕,有咱桀驁的神采。
「拜見公主——」
副將李鐵的聲音忽然自門外傳來,使得若離心中一喜,針兒差點兒扎了手。
「李副將請進!」她迫切地道,迫切地想知道前線的戰況,想知道燕羽是否平安,他們何日能見面……
「公主安好!」李鐵恭敬行禮。
「前方可有消息?」若離完全不管禮教,急忙追問。
「公主放心,將軍下與敵軍對戰,未傷分毫。昨兒個我們又截獲了敵軍糧草,相信過不了半個月,他們便會知難退兵。」
「真的?」她不由得露出笑容。「難怪將軍臨走前那樣自信,原來敵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當日還怕他太過輕敵,如今看來,行事沉穩的他早已成竹在胸。
「公主……」李鐵忽然欲言又止,似有難處。
「怎麼了?」
「雖說這一仗我方必勝,可是城中卻流言四起……」
「說什麼了?」她心中再次一緊。
「說將軍病未痊癒,早已病倒營中,敵方攻破穎州指日可待……」
若離大怒,「到底是誰在造謠?」
「公主,這不奇怪,每次打仗都會有姦細混入城內,或打探消息,或釋放流言——只不過這次因為瘟疫的緣故,老百姓成了驚弓之鳥,更容易相信他們的無稽之談罷了。」
「那該如何是好?」這仗暫時還沒打完,萬一民心真的騷動,亂了後方陣腳,後果不堪設想……
「公主,屬下有個不情之請。」李鐵忽然支吾。
「說!」
「明兒個便宜是盂蘭節,公主不如到望月庵進香,與百姓一道散花修懺。到時候大伙兒看到公主神色自然,便知將軍勝利有望,民心自然安定下來。」
「這個法子好。」若離當即點頭,「是你想到的,還是將軍?」
「是屬下自作主張,請公主見諒……」
「李副將,你果然聰明過人,難怪在這一群副將之中,將軍是最賞識你了。」若離微笑。
「屬下不敢,只是……」
「怎麼了?」
「屬下聽聞公主有花粉症。」
花粉症!天啊,她一時興奮,居然忘了自己的毛病。
散花修懺,是指一邊拋灑花瓣,一邊祈神祝福,有驅邪避凶,超度亡靈之意,只是患有花粉症的她,又該如何面對鮮花四溢的場面?
「這個……不打緊的。」她沉默片刻,咬了咬唇,依舊微笑如常,「我那癥狀時有時無,也不大嚴重,應該可以撐過去的。」
「屬下怕將軍怪罪……」李鐵仍在擔憂。
「怕什麼?一切有我呢!」她語氣堅定地道。
瘟疫她都無所謂,何況這小小的花粉症?
她不相信燕羽會怪罪李鐵,因為比起穎州城的百姓,她在他心中,實在微不足道。
這一杖打得並不艱難,從出徵到得勝旭來,不過月余。
但不知為何,燕羽卻有一種歸心似箭的感覺,彷彿心中多了一份牽挂,急著見到某個人。
那一晚在月下,一句「我要你留下」暴露了他的心情。
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樣的話,除了病逝的父母,也從未對任何人有過如此的留戀。
為什麼會這樣?從前他不是一直想趕她走嗎?
原本在他的腦海中,她代表著「危險」兩個字,是霽皇派到他身邊的火藥,不知何時就會把他炸得粉身碎骨……曾幾何時,他對她的印象卻漸漸變了,變得像那晚的月色一樣輕柔無害。
征戰的日子,有時候在營帳中,在秉燭議事的間隙,他會情不自禁想起她。
然爾這份相信卻並未使他分心,反而讓他有了加倍的力量與勇氣,打贏這場杖。
「將軍——」李鐵在城門前迎接他得勝歸來。
當初沒帶這個得力的副將上戰場,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心腹留在城中,替他照顧她……
燕羽騎在馬上,忍不住抬眸遠眺,滿眼都是歡欣膜拜的百姓,單單少了他最思念的身影。
她沒有來嗎?
要知道此刻,他最希望看到她的盈盈淺笑。
「將軍,怎麼了?」李鐵注意到他絲毫沒有得勝歸來的喜悅,不由得擔憂問。
「公主近日可安好?」他脫口問道。
將軍入城的頭一件事,不是關心百姓,而是關心公主?這實在是難以置信……李鐵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雖然燕羽告訴自己要假裝,假裝對她不在意,應先關心城中的百姓,但是他發現自己竟無力掩飾,迫切的心情讓他難以忍耐。
「公主她……」李鐵害怕責罰般,猛地低下頭去。
「怎麼了?」不祥的預感讓他更為焦急,顧不得全城百姓在一旁,連聲追問。
「將軍有所不知,自你出征之後,便有謠言傳入穎州,說你在前方病了……百姓們聽聞之後,人心惶惶,眼看局勢有變……」李鐵支吾說道。
「你怎麼沒告訴我?」燕羽一怔。
「屬下怕將軍分心,所以……」
「所以就瞞著我?」他低喝,「若真出了事該怎麼辦?」
「不,將軍,不必擔心,屬下找公主商量了……」
「什麼?」燕羽再次詫異。
「公主說有她在,自要化解城中危機,叫屬下不可讓將軍煩心……」
「後來呢?」他越聽越不對勁,眉心蹙得越深。
「公主她為了穩定民心,出席盂蘭盆會……」
「盂蘭盆會?」燕羽心頭一震,「散花修懺的盂蘭盆會?」
「是……」李鐵幾乎把頭埋進衣領里。
「你!」若非騎在馬上,他真想一把掐住他的喉嚨,「你難道不知道她有花粉症嗎?這不是害死她嗎?」
「屬下該死……」李鐵連忙請罪,「只因聽將軍說,嫣公主這花粉症十分蹊蹺,不知是真是假,所以屬下才……」
他話未說過,只見燕羽忽然將手中長鞭一抽,駿馬已向將軍府急馳而去。
滿城的百姓琮在喧囂歡騰,卻見主角莫名離開,不由得一陣愕然。
然而心急如焚的燕羽顧不得這許多,他一路快馬加鞭,三步並兩步地直奔入府,來到若離寢房。
四周靜悄悄的,一個奴僕也沒有,他心下感到奇怪,直接推開了她的房門,看見簾幔低垂,被褥間隱約可見她的身影。
「小桃……」她似乎剛剛睡醒,一邊咳嗽,一邊喚著貼身婢女的名字,「小桃,是你嗎?我好渴……水,端一杯水來……」
沒有人應聲,那個名喚小桃的婢女此刻不知去向,空蕩蕩的房中,只剩虛弱的她獨自支撐著,無助無援。
燕羽忽然心一緊,不由得疼了起來……
她是公主,可下嫁他后卻淪落至此……
他輕輕掀開帘子,倒了一杯清茶,踱至她的榻前。
她半眯著眸子,在床頭喘息,絲毫沒注意他的到來,只匆匆接了茶,迫不及待地飲著。
因為喝得太急,多餘的茶水順著她的脖子往下淌,濡濕了她有衣裳,直到她起伏的胸脯。
燕羽心一顫,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開視線,又怕她著了涼,連忙找了帕子替她擦拭。
「你!」她解了渴,剛舒了口氣,抬眸卻忽然與他四目相對,驚得打翻了手中的茶碗,慌張的嘴唇半晌合不攏。
「那些奴才都是么哪去了?」燕羽忍不住怒氣地揚聲問。
「將軍,你……你回來了?」不知眼前是美夢還是現實,若離猶豫地盯著他良久,嚅嚅地問。
「我回來了。」他微微嘆息,對她換了溫和而安撫的聲音,坐到她的床前。
「怎麼不叫人通報一聲?」害得她差點被嚇死。
「人?」燕羽輕哼,「這兒哪裡有人?」
「哦。」若離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他們可能都到城門迎接將軍去了。」
「公主卧病在床,他們不在眼前伺候,卻擅離職守,我當重責!」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氣憤,他生平第一次明顯的生氣。
他說話之間手臂一攬,很自然將她帶入懷中,把胸膛當靠枕,支撐她柔弱無依的身子。
「別怪他們……」若離輕輕依偎在他的懷中,輕聲說道:「將軍得勝歸來,城中百姓無不歡欣鼓舞,誰想在這冷清清的院里?」
若不是她病了,也早跟著去了。
腦海中早已幻想過千萬遍,想像他騎在馬上,風光馳入城門,她帶領萬眾為他接風洗塵的畫面……因為,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唯一有機會名正言順站在他身邊,陪他接受這光榮的一次。
一想到這裡,她心跳便像有巨石堵住,頓時呼吸一順,她再次深深地喘息。
「嫣兒,嫣兒,你怎麼了?」燕羽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一把扶住她的腰,焦急地問道。
「我……」她說不出話來,無法回答。
第一次聽見他如此親昵地喚她,可喚的卻是別的女人的名字……這輩子她有機會告訴他自己的誰嗎?難道她要永遠充當別人的影子?
她越想越凄楚,本來的喘息加劇,幾乎快要窒息。
「嫣兒——」燕羽看到她臉色煞白,竟心慌得手足無措。
多少次征戰沙場,在和敵人鬥智斗勇之間,他尚可輕鬆保持冷靜,可眼下為了一個小小的女子,他發現自己居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顧不得許多,在她即將昏厥的一刻,他忽然俯下身,銜住了她的唇。
熾熱的氣流一陣接一陣吹入她的嘴裡,一心只想救她的性命……
在天旋地轉的茫然中,若離愣住了。
她腦中一片空白,混亂之中分不清這到底是吻,還是他在送氣給她,只能由他主導一切,攀著他的脖子,意識逐漸迷濛。
而燕羽,亦忘情地投入,似乎忘了初衷,只想與她如此唇齒相依,直到天荒地老——
「唔……」
許久,許久,她漸漸恢復了理智,輕輕推了推他的肩。
再這樣下去,恐怕窒息的,就不只是一個了……
燕羽似乎從沉迷中清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鬆了手退開身子。
「好些了嗎?」他仍然擔心她,害怕剛才自己過於激烈的熱情,加重了她的病情。
「嗯……」若離害羞地點點頭,臉上一片緋紅,直到脖子深處,遮也遮不住。
他舒了口氣,似乎放了心,輕扯棉被覆到她的身上,
「睡吧……」他沙啞地道:「你在這兒陪你。」
陪?
若離心裡頓時泌出一絲甜甜的滋味,就算他給了她再富貴榮華的生活,也比不上這個簡單的「陪」字。
終於,他們可以像一對平凡的男女,彼此安靜做伴,不再爾虞我詐、互相猜測,時刻提防,使盡心機……
這個字,她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