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思齊已經很少親自參加婚禮了。
從他自立門戶創業之後,便不再代表家族出席各類社交場合,即使是至親好友,也多半事先捎去禮金或送上對方早已欽點的禮物;這些必要的禮數他的貼身助理都可以代勞,甚至代為出席。
但今天這個婚禮不同,因為新娘就是他的前任助理杜明葉。這個女孩一踏進社會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由他賜與,當初他在眾多應徵者中揀選了她;倒不是他眼光有多精準,一眼看出她的潛力,而是這女孩的清淡容顏觸動了他內心某種不明的騷動,想將她留在身邊就近觀賞。
但也就那麽一瞬衝動,他對她的偏好很快便消失了。
是誰曾對他說過的——你又不喜歡乖女生!
杜明葉不是他的那道菜,她太中規中矩,太聽話,是個好教養出身的女孩,很少違逆他,學習力強,凡事做得妥貼穩當,很讓人放心,但不會有驚喜;日復一日,她除了更專業,更機敏,單純的心性並沒有多少改變,她甚至連續兩年全勤,未曾請過假;若不是因為他的前女友沈玫瑰後來成了她的手帕交,這個聽話有前途的助理大有可能在他公司服務至退休,而不會三不五時暴沖替玫瑰教訓他,甚至遞了辭呈。
失去這個下屬,他始終覺得可惜,所以接到她的帖子那一刻,他不是不驚喜,他原以為杜明葉老死都不想再見到他。
他願意親自給予她祝福,新郎服務的公司聽說就在同一棟辦公大樓,才貌兼具,看來是近水樓台結的良緣。
豐厚禮金早已命助理送去,他算算時間,依經驗判斷,前段的婚禮進行流程應已結束,現在差不多是中場用餐時間。他進入宴會廳,朝主桌方向張望,不見一對新人,應是在休息室更換禮服,準備下一場巡桌敬酒或是特別節目。
他向招待詢問了休息室方向,走出會場,信步繞過宴會廳走廊,靠牆放置著一連串祝賀的繽紛花籃、花架,脫線的綵球四處飄動,賓客拿起相機熱鬧互拍,歡樂的時刻,衣香鬢影交錯中,卻有一道落單的身軀蹲踞在牆角。
從背影看是個年輕女子,她脫下了水晶般亮璨的高跟鞋,赤著一雙腳,仔細檢視鞋身內外,似乎鞋子品質出了點問題。她不在意路過的探詢眼光,從皮包取出類似OK繃帶的黏貼物,黏附在左右兩側的小腳趾上,再起身穿上鞋,繼續往走廊盡頭前行。
女子一行走,隨著高跟鞋搖曳生姿,那包藏在禮服中玲瓏的身段、裸露的小腿,熟悉得令他心悸。他快步追上前,女子已迅速轉了彎,消失在廊道左側。
他好奇地跟著左轉,發現前方已無路,只是一扇門,門扇上有個標示牌——「休息室」。他無意間已抵達了目的地。
他舉手輕敲門,立即有人為他開啟,門內所有目光齊齊投向他,坐在梳妝台前被一群女伴簇擁的新娘子站起身,詫異地張大眼,走向他。
「老闆,你來了。」杜明葉習慣性地稱呼他。
「嗯。」他開懷地輕擁她。「恭喜你,你今天很美。」
「謝謝。」杜明葉笑意很淺,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她沒有變,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一直用這種質疑的眼光看待他,即使在此重要時刻,她心裡的芥蒂仍然存在。
「不會吧?明葉,」他失笑道:「今天我們是不是都該說些吉祥話?」
「我又不是我老公,」她翹起下巴。「他介意我可不介意。」
他放聲大笑,生氣的杜明葉有其可愛之處。
她轉過身,從隨身提包里拿出一樣以信封紙包裝的東西,回頭交給他,順勢回報他一個擁抱,輕輕對他耳語:「老闆,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請原諒我三番兩次對你失禮,但是我還是想說,有一天你會後悔的。這是她還你的東西,你不用再擔心,她不會再造成你的困擾。」
「玫瑰今天在這裡嗎?我找她很久了。」
「事情都過去了,她不會見你的。老闆,我真羨慕你,沒有人能讓你回首留戀,你們沒在一起也好,她的決定是對的。」
他們相互凝望片刻,他想說些什麽為自己辯解,她已回頭坐回梳妝椅,讓女眷們為她補妝梳發。
他巡視室內一眼,並無女子的蹤影,他掂量手裡的那小包東西,很快領悟那是一串門卡和鑰匙,屬於他從前和沈玫瑰同居的住所大門。分手後,他未再踏足那裡,也未思考過她是否歸還了鑰匙。
他對著鏡中的杜明葉微笑頷首,拉開門,低調地離開。
他一消失,杜明葉身邊原本安靜的一群女子開始唧唧喳喳盤問起來。「明葉,你怎麽沒提過你有這麽帥的老闆?」
「結了婚沒?好不好相處?」
「他都喜歡哪一型的女生?」
「可以介紹一下吧?」
杜明葉笑而不答。洗手間悄悄走出一名女子,她的水鑽高跟鞋已換成輕鬆的平底涼鞋,她緩步走到新娘身旁,低聲道:「謝謝你的鞋,謝謝你替我做那麽多。」
「照你吩咐的,我已經留情面了。」杜明葉噘著喜氣的朱唇,不很甘心。
「謝謝,那我先走了。」
「不再多坐一會兒嗎?」
「不了,我還有工作。」
她們擁抱了一下,女子眼眶裡蘊藏已久的濕意,終於集結成一滴淚,滑下鼻樑。
*
她可能得配副眼鏡了。
兩天修圖工作下來,影像彷佛出現了一圈重影,她不時重複眨眼,點眼藥潤澤,效果還是有限。
再做一張吧,再做一張就休息了。
她移動滑鼠,將選定的照片拖入復古質感的背景,調整邊框尺寸、色相飽和度以及柔光模式,她預期的結果慢慢出現了,她視線專註地定格在螢幕上,不到五分鐘,眼睛又酸澀了。
樓下傳來一陣喧鬧,讓她分了心;細聽是咄咄爭辯聲,其中之一的聲線她辨識出是駐店攝影師小羅。他嗓門厚重,像低音鼓,把對方尖銳的喉音襯托得似鐃鈸,讓人想置之不理都不行。她走到工作室門口,探出頭,只聞其聲。
「這取景角度分明有問題,每一張、每一張——你看看!我的下巴都像鞋拔子,能見人嗎?叫我怎麽挑得出來?」
「小姐,我那天就跟你說了,你不能梳這種髮型,會後悔的,你不聽——」
「我為什麽不能梳?我就愛這髮型,你是攝影師,你可以想辦法啊!」
「不然我叫後制把你的下巴截掉好了,還是用合成的?挑個明星的尖下巴合成你認為如何?」
「你侮辱我!我找你經理——」
她抿著嘴抑制笑意,縮回身,助理小真疾閃而入,把門闔上。「經理叫你到一樓去,有客人找。」
「我今天沒有約客人啊。」她兩手一攤。
「有啦、有啦,人家是婚禮顧問公司轉介的,沖著外面的那套展示相本來的,你快去吧。」小真總是如此,一有機會就熱心地推薦她接案。她到這家婚紗攝影公司擔任攝影助理一年多了,偶爾小羅忙不過來她便幫忙消化全家福或周年紀念等張數微量的小案,婚紗攝影只掌鏡過兩次,其中一次作品她心血來潮,親自做後制,成品被店經理相中成為攬客的樣本,但她根本不挂名,小羅仍是台柱。
「是一位魏小姐嗎?」她有印象小羅和婚顧公司的人談論過,對方姓魏名家珍,普通的名字,不普通的家世,家族三代均有成員政商兩棲。
「好像是。她現在在一樓會客室,經理說千萬別讓她到二樓看到小羅那個奧客,嚇跑人家,你先去擋一擋吧,小羅現在抽不了身。」
她思忖一會兒,將手邊工作暫停,把長發整齊紮束在腦後,走出工作室。
她左彎右拐,下了狹窄的迴旋樓梯,面前一片明亮開闊的大理石地板,層層緹花簾幔和仿巴洛克樑柱、水晶吊燈,拼湊出人工感十足的浪漫華麗。這一層樓全是室內攝影棚,這僅是其中一景;再走下一層樓,則是新娘化妝間、禮服展示間。她穿越設置有落地多面鏡的白紗禮服區,下至一樓,打開會客室玻璃門,一名坐在沙發上翻閱樣本婚紗照的女子抬起頭,朝她點頭微笑。
女子五官端正,身材適中,薄妝細緻,齊耳短髮,在耳際別了根珍珠髮夾,身上一襲出身富有家庭才穿戴得起的名貴衣飾,剪裁簡單不惹眼,左手食指戴了只訂婚戒,渾身一股雍容爾雅,但似乎習慣性略抬下巴視人。
「魏小姐,您好,我姓梁,是這裡的駐店攝影師。」她伸出手。
對方輕輕回握,不很熱情,有神的雙眼目視她,開門見山道:「梁小姐,我的結婚顧問應該已經和你聯絡過了,她推介了幾家婚紗攝影,比較之後,我偏愛你的作品呈現的感覺,所以決定請你替我們拍攝婚紗照。不過我想特別聲明,我的婚紗以及禮服已從國外訂製,不會採用貴公司的作品,我也有私人的化妝師,這樣的條件你們能接受嗎?」
魏家珍說話有條有理,訴求清楚;她在這裡工作一年了,不是沒見過各式姿態高的客人,開門求財,公司通常不會拒絕。
「應該沒問題,我會跟經理商量好配套內容再告知您。」她小心翼翼答。
「本來我是計畫到國外取景的,那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但是他不同意。」所謂的「他」應是指其未婚夫。魏家珍原本的清亮嗓音到這裡突然低微,言若有憾:「他太忙了。」
她皺眉道:「您的意思是,他不一定能陪同您一起溝通風格走向或外拍取景的地點?」
魏家珍沉吟片刻,語氣不很肯定:「等會他會過來接我,也許我們能藉機談一談,至於拍攝時間,他只能抽出一天,所以外拍的地點會受限。真傷腦筋,我想拍的數量可能會有問題——」
她慢慢聽懂了,這大概又是一對貌合神離的結合。結婚是人生大事之一,連參予拍照的動機都缺乏,對人生還能有多少共識?她見多了拍照當天鬧彆扭的情侶,拍完的照片沒有人出面認領,躺在電腦里大半年只好作廢,店經理可不願意攝影師做白工。
她試著用輕鬆的方法解釋:「拍出來的結果想盡如人意,和當事人有很大的關係,只要默契夠,感覺對了,怎麽拍都好看,不是單隻有構圖、光線的問題,否則,您在任何一家婚紗攝影公司都可以拍出差不多的照片。來,給您看樣東西,」她從茶几下方抽屜取出另一本參考相本。「您看,拍的效果如何?」
魏家珍睜大眼,認真地一張張翻閱。相片主人翁的笑靨、擺姿、背景色調、光影、情調呈現,均相當出色。「還不錯,很特別。」
「這本全都是合成的。」
「呃?」魏家珍楞了楞。
她合起相本,笑道:「現在沒有什麽是電腦做不到的事。這對夫妻分隔地球兩端,根本不可能湊足一天拍照,婚期又迫在眉睫,只好這麽做了。這些相片不過是滿足女方的願望,我個人認為拍照的意義,是留下當天美好的回憶,象徵性僅是如此,所以不必太勉強,兩人以後的日子比較重要。」
魏家珍陷入沉思,不一會抬頭。「你是在勸我不必太講究?那又何必請貴公司拍攝?」
「不,我是建議您斟酌一下何者為重,只有一天就一天吧,兩個人如果都開心,半天也沒關係,只要菁華呈現出來就好,量多不一定都美。再說,」她笑一笑,很誠摯地說道:「我知道錢對您來說不是問題,不過就我所知,將來三不五時還會拿出結婚照來觀賞的夫妻可不多。」
「梁小姐,你真有趣。」魏家珍忍俊不禁地笑了,手機鈴聲響,她擎起手機接聽,細聲對答幾句後,露出喜笑。「他已經到了,我請他過來一起談談。」
她點點頭,拿起電話用內線喚助理小真,兩人一起在茶水間準備熱飲點心。
「談得還可以嗎?」小真問。
「還好。男方可能很機車,抽個一天拍照都嫌多,我應該建議他們請一位個人攝影師,跟拍他們的一日生活剪影就行了,一定湊得出兩本的量。」她取出幾片手工餅乾,放在碟子上,自己吃了兩片裹腹。「結婚真累人,幸好我不用過這一關了。」
「咦!」小真訝異。「你不是還單身?」
「喔,我是說,拍照這種事我自己就可以搞定了。」她忙不迭為失言解釋。
「那倒是。我先端出去嘍。」小真端起餐盤,先行進入會客室。
她吁了口氣,重新束好馬尾,撫平襯衫衣擺,推開門走了出去。
男方已在沙發上坐定,背對她走動的方向,正在忙碌地說著電話,似乎一刻也不得閑;看來魏家珍已是情場輸家,選擇這樣的男人,恐怕是門當戶對下的產物。
她在一旁略微等候,男人一結束電話對談,她才繞至顧客前方,低首欠個身,向男人伸出右手,自我介紹:「您好,我是這裡的攝影師,我姓——」
男人抬起頭,與她打了照面,兩相對視瞬間,她聽到腦袋裡有冰塊裂解的聲音,一塊接著一塊,周遭的人物、背景逐一消失在視野中,只剩下男人。她下意識縮回手,挺直背脊,艱難地調開視線,倒退一步,瞥望門口,思考著就這樣走出去的可能性。
男人隨之起身,直勾勾俯視她,犀利的目光通身打量了她一遍,存疑地開口:「玫瑰,好久不見。」
她雙唇開了又闔,闔了又開,最後,她聽見自己以平板的語調回應:「我姓梁,先生認錯人了。」她木然轉向魏家珍。「魏小姐,我請我們另一位羅攝影師和你們談好了,他經驗非常豐富,應該能符合您的需求。」
魏家珍一臉莫名,啟齒想說什麽,她已僵硬地轉身走出會客室。她穿著矮跟包鞋,卻感到步履搖晃,地板朝她傾斜,只好扶著把手爬上樓,直接找到攝影棚內還在爭鬧不休的一對男女。她不假思索橫擋在兩人間,用力握住女方的肩頭道:「小姐,別擔心,我幫你免費重拍,保證一定幫你拍得美美的。」又轉身面對激動的小羅。「去吧,樓下有你約好的客人。」
小羅感激地點頭,很快便閃身不見;她回過頭,對還在愕然中的女客親切說明:「很抱歉,讓你不愉快了。我想,如果重拍,這次梳化妝就重新設計吧,我能參予意見嗎?」
「當——當然。」女客收斂起悍容,掃了一眼梁茉莉。這名女攝影師脂粉不施,看得出面貌姣好,沒有刻意穿戴,脖子上是一條極細的銀鏈,掛著一顆微小的碎鑽,上身穿著白色五分袖緊衫,下著卡其布窄腳七分褲,很簡單,卻顯得那樣協調好看,女客相信梁茉莉的審美眼光一定勝過那名姓羅的粗漢。
「那太好了,我們來看看上次拍的照片問題出在哪裡。」她將桌上的電腦螢幕轉向,仔細審視上頭的照片,突然聽到女客驚呼:「啊!你流鼻血了!」
她捂住已有濕意的上唇,手一攤開,一片血。
*
會議結束,李思齊仍待在主位上,沒有離開的意思。
原本一切進行得都還算順利,雖然他承認他的確是有心事,但他向來具備將心事冷藏或遠遠擱置、暫不處理的本領,所以會議如期舉行,該宣達該耳提面命的重點都沒有遺漏;他的情緒平緩,控制得宜,直到那位老是學不會察言觀色的新助理走過來提醒他,所有部屬都走光了,他怎麽還不回辦公室時,他瞥到她身上那襲卡其色窄裙,所有的心事都自動回籠了。
梁茉莉!她竟自稱姓梁!他聽到婚紗店裡的助理叫她茉莉。
她當他李思齊是傻子麽?分手不過是兩年前的事,他們瘋狂熱戀過,甚至同居了近半年,她身上沒有一處肌膚、一顆痣、一道疤痕是他所不熟悉的。外觀上她的確有所改變;她罕有地竟不似往昔般粉妝雕琢,僅一張清水臉蛋示人,波浪鬈髮換成了一頭直發,隨性地綰在腦後,穿著如此簡素,指甲剪得光禿禿全未上彩,甚至捨棄了鍾愛的高跟鞋。她因何改變了形象?
重點是,向來不事生產,沒有認真做過一份工作的嬌嬌女,竟多了個奇怪的頭銜,替別人打工,聽聞相當專業幹練,但那份薪酬恐怕連她以前擁有的最便宜的名牌包都供不起。那段分開的時間裡,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沈玫瑰?梁茉莉?她在玩什麽遊戲?是了,恐怕又是一出目的未明的遊戲。她一向古靈精怪,依過去她為了挽回他的心而施展的手段記錄,若說是針對他而設計的遊戲未嘗不可能;但審慎揣想,一來太大費周章了,二來一個人震驚的模樣不易做假,她的眼神里甚且帶著一股莫名的惶懼,這些特質很難與活潑大方的玫瑰作連結;所以,她是真心不想再見到他?
什麽樣的理由會讓一個對他萬般牽纏的女人退避三舍、改頭換面?
苦思無解。已屆中飯時間,他全無食慾。這個女人,自認識她第一天起,從未令他徹底平靜過。
手機響起,他瞄了眼來電者身分,按下接聽鍵。
「快結婚的人了,有需要知道這麽多嗎?」他的遠房堂弟兼好友李擎一開口便揶揄。
「你知道什麽就快說吧,我若方便打聽也不必麻煩你。」他勉強讓語氣顯得輕鬆,一顆心卻懸吊著。
「沈家幾年前的轉投資徹底失敗,紡織本業又沒有轉型成功,賠得一塌糊塗,早就傳出財務危機了,這事你兩年前應該有耳聞,只是他們近幾年在商場上已被邊緣化,沒什麽人關心罷了。去年轉投資公司處分後,沈玫瑰的父親從內地遷廠到越南,她的大哥陪父親守著那個夕陽工廠,其他幾個孩子早就嫁的嫁,獨立的獨立,已經互不相干了。沈玫瑰大概一年半前就出國了,聽說理由是念書,後情無人得知。你也知道,這圈子起起落落,快速得很,那麽殷實的一個家業能分崩離析,名媛當然也能變成小家碧玉,無人聞問。你爸這老狐狸早就看出沈家的機心,不建議你和玫瑰交往下去,否則沈家那艘沉船不知要讓你父親失血多少。」
他靜默了好一會兒,才乾著嗓出聲:「我和她分手不全是為了這個。」
「這有差別嗎?你確定你最近看見了她?」
「大概看錯了。」
「不用為她擔心,怎麽說她本身條件也不差,總有男人願意照顧她的。」
他失去了談論的興緻,結束手機對話,起身走到景觀窗前,眺望烏灰欲雨的天色。
人真矛盾,總是在關鍵前夕,回想過去那些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一張張面孔;她們各具風姿,性格殊異,本質卻差別不大。他相信她們喜歡他,但是她們更愛李家媳婦的身分;他多年前自行創業,與兄長繼承的家業分道揚鑣,為的不就是拿下另一個身分證明——他不必靠家族光環增添魅力,他是他,純粹的李思齊。
或許這個要求過於虛幻了些,就像女人希望男人不單為了美貌而愛她們,卻又花上青春不斷修飾增添姿色一樣;他和她們差異不大,都恐懼一項事實——得不到真心,追求地位反倒容易些。
分手後,他大部分追憶不起她們的容貌和相處細節,只有玫瑰,那張總是大方露出貝齒敞笑的容顏,嘹亮的笑聲,靜靜冰凍在他的記憶深處,沒有褪色。
因為她比別人更美一點嗎?
他心頭雪亮那絕不是真正的答案。隨處都有更美的女人,他無從分析,只發覺,似乎只有她從不矯柔矜持,總是眨著大眼,傾著頭,露出快樂的笑靨,用清亮的嗓音對他宣示:「李思齊,我愛你。」毫不猶豫。
而他,也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她。